那天晚上，大雨时断时住，我收拾了东西回到教室上晚自习，班上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到得差不多了，满满坐了一屋子。雨没有下透，反而激得地上暑气腾腾上升，往日教室的喧哗都被黑沉的天空郁结住，偶尔有一两低声讨论的声音响起，却都是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我走到座位上，却清清楚楚地看见旁侧和前方两个位置空着，放眼看去，在满满的教室里，这点空隙被衬托得好似试卷上填不掉的刺眼空白。
我坐下发愣，心想这场雨好像是一场夏季来临的宣言，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要步入暑热统治的领域。背后被人戳了一下，我回头，见后座抬抬下巴，示意班主任正在和我讲话。
班主任的脸与此时的天色不分彼此，严厉的声音像突然划破天际的雷电：“齐筠君，冯澜和何婧珊怎么不来上晚自习？他们干什么去了？”
我怅然摇头：“我不知道”。
我也很想知道。但我又突然很怕知道。
班主任微微仰起了脸，嘴角拉出一个严肃的弧度：“你现在去宿舍找找何婧珊。”
我惘然起身，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控制的提线木偶，僵直沉重的身体就被悬在一丝薄弱的线上，轻轻飘飘却背负摆脱不了的沉重。刚挪到门口，差点就与一个疾步跑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我抬头，那个人发上沾着蓬蓬的雨珠，湿漉漉的带着雨后那种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虽然显得有些狼狈，但是那张细白的小脸上挂上疾跑过后的红晕却更惹人怜爱。
何婧珊紧抿着嘴唇，低声说：“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
讲台上的班主任好像松了口气：“你来了，那冯澜呢？”
我也看着她。何婧珊眸子里映入了苍白的灯光，闪烁着看不清意味的光芒，她娓娓道来，不紧不慢：“刚才我们排练完，他就有点不舒服，说要回寝室睡一觉，让我帮他请个假。”
班主任点了点头，让我和何婧珊各回各位。
我回到座位上，正翻开英语练习册，一张字迹纤秀的纸递到了我眼前，抬头的时候何婧珊却早已转了身，留给我一个若无其事的背影。
纸条上写着：“筠君，下课过后，我想我们应该谈一谈。”
没有吃晚饭的时光固然过得分外煎熬，何况发生的许多事正让我处于一种百思不得其解又莫名难受的状态中。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何婧珊站起身来，这天晚上她第一次正视我：“筠君，我们走吧。”
我跟在她旁边，下楼，沿着花台慢慢走。何婧珊先前回寝室，带来一把有浅蓝色花边的雨伞，此时一撑开，就遮住了布满沉沉乌云的天空，雨的体积面积都已经变小了，风却还是那么大，迎面一吹，一蓬雨丝就沾湿了我的脸。
良久，她终于开口：“我刚才问过了冯澜，为什么那么生气。”
我停住脚步，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她的神色却平静：“他全部都跟我说了。他说，他以前跟你关系好，只是因为你实在是个很容易打发的人，帮他挡了那么久的桃花，一些小零食就把你哄住了。谁知道你今天居然得寸进尺，齐筠君，就算你帮过他的忙，但是他早就全数还给你了，你今天居然这么利用他，真的让他很失望。”
我听在耳朵里，觉得心底慢慢翻卷出一层又一层的悲凉，可是神色却越来越平静，我说：“哦，那还有呢？”
她还是那样看着我：“还有就是，他刚才走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想来你也听见了，你怎么会与贾浩南那样的人有交情？这让他觉得，你根本就不和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既然你喜欢自甘堕落，那我们只好和你断绝交情。”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耳朵出现了什么问题，我只觉得她在说“我们”的时候，吐字的声音明显过硬，失去了她平时说话那种柔秾的语调。
她撑着伞的手不稳地抖动了一下，伞面上覆的成片水泽沿着边缘掉落如断线的透明珠子，这一刹那她语声有点发沉：“还有一点是我想对你说的，筠君，你这个人，真的很自私，你做事情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为冯澜考虑过？贾浩南那样的人，莽撞无知又粗鲁，你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砸了他的面子还把祸水往冯澜身上引，你想想当时冯澜的处境多危险？要真的打起来，他一个人，面对的是三个混混。”
我打断她的话：“我和冯澜之间的关系可能你有一点不明白。冯澜开始让我帮挡他桃花，他有没有想过这可能会让我有麻烦？今天贾浩南的话你也听到了，但是我一点也不介意，如果他下次要我帮忙，我同样会帮。我相信我不会介意的事，冯澜同样也不会介意。”
夜幕浓黑中，她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我往后一退，离开了她雨伞的护荫，细雨一蓬一蓬覆上了我的眉间发鬓，可是伞外有广阔无垠的天空，将一方逼仄击退得无影无踪，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雨中扩散得无波无澜，我说：“婧珊，我知道你很喜欢他，可是我从头到尾和他之间没有任何一点点超出友谊的关系。”
她咬紧了牙，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声音开始颤抖起来：“你，你说什么……我没有……”
这时的雨虽然轻密，但雨势却并不很小，才一小会儿功夫，睫毛上积起的雨水便渗了下来，一部份淌进了眼里，刺得眼睛生疼，一部份顽强地顺着脸颊流下，经过唇边的时候，让人觉得有一点苦，我说：“喜欢就承认，又没有什么大不了。你看你还说和我是朋友，朋友之间还用遮遮掩掩的吗。我其实觉得你和冯澜挺合适的，真的，你们看上去都很完美，一点缺点也没有。传说中的壁人，就是你们这个样子。”
如果能得到班主任的祝福，那你们一定是幸福的。
最后那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只觉得心里的酸涩有如海水潮，朝朝潮，朝潮朝落，这么一惊一乍，太不符合青少年的健康成长，我估计再这么站下去，我的身心将会受到严重的损坏，于是把愣怔在原处的何婧珊抛在身后，快步向寝室走去。
要是放在平时，我一定会冯澜上身地担忧她一个美女独自站在原地的安全问题，但是抽身离去的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真没有电视剧中那种可以开天辟地的圣母气质，甚至恶毒地设想过她如果真的出点事又会怎么样。我悲哀地想，也许正是这种素质的缺乏，才是我不能成为女主角的根本原因。
身后何婧珊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杳杳渺渺：“筠君，我确实喜欢冯澜。如果你以后不再做出伤害他的事，我还是你的好朋友。”
我发现我认为和冯澜很熟，原来都是自以为是。原先我认为他彬彬有礼，宽容博爱，而他却会介意周遭的朋友与不良青年有过交情，即使那段交情发生在一个人人生中最浩浩洪荒无知无觉的年代。这也难怪，他自己干净得没有一丝污点，按照我从小姑姑身上学到的观点，他要求周围的人没有污点，也属于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原先我认为我和他的关系已经超出了桃花和零食，升华到了可以守望互助的友谊阶段，如今却悲凉地发现，他心中一直没有越过这层鸿沟。
理论上来讲，这本来应该是一个难眠之夜，神奇的是我竟然入睡得极快。但是与之相应的是，这场睡眠的质量并不可以保证，等待迎接我的是一个又一个联翩瑰丽的梦境。
梦中的周芷若穿了一身大红嫁衣，凤冠灼灼耀得她清丽容颜上平添上几分极有攻击性的明艳，一双眸子像盛在一汪秋水之中，虽是明澈，但已有寒意暗生，涂了大红蔻丹的手指婉约成一朵兰花的形状，将一方红巾抓在手中，恨声道：“自今以后，周芷若和姓张的恩断义绝！”
然后视角从红巾上再转回周芷若上时，凤冠下陡然变成了冯澜的面孔，他一把摘下头顶的凤冠，还在咬牙切齿地继续：“你居然勾结赵敏那个妖女弃我而去，此是不义；残害武林正道同门，乃是不仁，你这个不仁不义的卑鄙小人，我要和你恩断义绝！”
说完他白森森的手抓向我的面孔，我从涔涔冷汗中醒来，心里一阵猛跳，感叹了一番今天下午发生的所有事情，加起来都抵不过这个梦的恐怖程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