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缓缓放下水杯，试图用一种平息战火的方式套出真相：“齐筠君，你……”但是这个“你”字过后却后继乏力，良久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来。
我看着何婧珊，一字一句地开口：“那天你亲口跟我承认过，你喜欢冯澜。”、
何婧珊脸色由白转青，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结结巴巴：“你你你……”
我点点头：“我敢和你对质，你确实说过这句话。”
她忍不住哇一声，冲出了办公室的门，留下班主任用莫可名状的眼神看着我。
我无辜地抬了抬肩膀，无奈地说：“老师，不管她有没有误会我，我说的都是事实。”
她吁了一口气，开始揉额角，半晌才说：“我也就是提醒一下她。没想到何婧珊这个女孩子自尊心太强，齐筠君，其实刚才你最好什么都不要说，为同学留一点面子。”
可是她有没有给我留过面子呢？我想反问。想起这几天凡是我能看见冯澜出现的场所，总会有她的影子。大概除了男厕所、男浴室和男生寝室这种性别观念特别强烈的地方，她需要保持正常的取向之外，其他地方却是百无禁忌。有时候我缩在一旁，听着她和冯澜谈笑风生，有时候她会不经意地微微侧头给我一个飞起的骄傲眼神。她还站在雨中跟我说，我从来不懂得为冯澜着想，我就是一个自私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做什么都是我的错。
虽然被班主任不着痕迹地批评，但我心里的郁结之气居然散开了，我继续为李老师填着名册，低声分辩：“对不起老师，我实在不会说谎。”
班主任右手撑着额头，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这种表情让我平生第一次对我的未来职业取向做出了规划，那就是我以后一定不能当高中老师。
我回到教室的时候，看见何婧珊正趴在桌上，头深深地埋在双手中间，背脊不断起伏，没有听见哭声，但是这种哽咽流泪，一定更伤心，这种方式看起来也更加文静而惹人怜爱。
我面无表情地回到座位上，转头就看见冯澜神情严肃地看着我，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直视我。就这么看了我良久，他没有半点犹豫地说：“齐筠君，你这次真的做得太过分了。”
我说：“我哪里过分了？冯澜难道你相信是我去告的状？”
大概我的声音有点太高，何婧珊听在耳朵里，哽咽之中逸出一点抽泣，薄薄的肩膀颤了两颤，像花枝在风中轻摇，看在眼里很是惹人怜爱。
冯澜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但是你始终跟老师说了。”
我无语：“明明是她要问我敢不敢和她对质的。我为什么不敢？”
他看着我，神色慢慢变得冷淡：“但你总该给她留点面子。你的性格太自我太冲动，做事一点也不想想后果。”
我笑了一声：“那你们那天大庭广众地留我一个人在教室里，有没有想过给我留一点面子？她今天不问清楚情况就当着班主任的面指责我告密，又有没有想过后果？冯澜，你要护着她，不是那么个护法，总该讲点道理。现在还上升到人身攻击，说我自我冲动，这些话，我父母长辈老师都可以教育我，但是你还没有资格。我也曾经是你的朋友，你倒是想想，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自己难道一点问题也没有？”
他没有说话，头慢慢地别了过去，这是一个很适合他的光影角度，高挺的鼻梁带出的那一层抹不去的忧伤简直像极了日本偶像剧中的著名美少年们。但此时看在我眼睛里却觉得分外的可恶，他默了默，随之让这可恶升级：“有些事，你觉得你是看在眼里，但实际上，可能和你想象当中并不一样。”
他的忧郁中写满了“难言之隐”四个大字，有什么难言之隐呢？我轻蔑地想，不就是你喜欢何婧珊所以要维护她，但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表现得太直白吗？我看着他那副从阿波罗转变为花泽类的嘴脸，恨不能脱口说出一句：“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怀孕才是真正的难言之隐。”
星期五下午下课是周末的开始，我背负满身负能量回到家里，想起最近发生的事情，终于忍不住趴在自己的房间里放声哭了起来。从来没有在人前哭过，并不是因为我坚强或者是要佯装坚强，而是我认为当众哭泣这回事，只是何婧珊这种能将哭泣演练到惹人怜爱的女孩子才拥有的权利。而我向来一哭起来便是压抑不住的涕泗横流，鬼哭神嚎。我的外形早让我饱受了诸多非议，虽然我已经习惯了，但是内心深处却实在不愿意再多给人攻击的机会。
不管再输得怎么一败涂地，也该保持着自尊这个最后的筹码。于他而言，或许只是一句安慰，但对于此时的我而言，却成为一个信仰，一点仿佛立于绝地却依然能保持勇气生活下去的光芒。
电话铃声在我哭得最酣畅淋漓的时候响起，我看了来电显示，抽抽泣泣地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和沉厚：“筠君，这个星期怎么样？”
我答不出话，只因忍不住眼泪的汹涌澎湃。他也一直没有说其他话，就这么一直静静等着，直到我的声音逐渐黯哑，他才开口：“你累不累？”
只有素未谋面的人，才会关心你是不是哭累了，而不会在乎你的哭相是否难看。
即使在如今这个时代，网恋俨然已经成了一句骂人的话，诸如“你才网恋，你们全家都网恋，你家方圆十里之内都在网恋”之类；即使在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使我的第一次恋爱就被绞杀在了封建代表婆婆的手上，还是以一种让人相当受伤的方式。但是在我的回忆之中，依然对那段感情厌恶不起来。原因是在那一段莫名其妙被众叛亲离的日子，有一个人会站在你身旁，亲切地问一句“你累不累”，这已经涵盖了所有温暖的意义。不管这个人是真情还是假意，在内心中牵引起的效果却是真实不虚。
后来有一次，我和夏苗苗一起看某部记不起名字的香港电视剧，里面陈慧珊说和男友合不来，原因是一个在看文艺片的时候另一个却喜欢看庸俗的香港电影，一个喜欢哲学名著一个却喜欢侦探小说。我看完这段，评价说这编剧可能还停留在青春期的梦幻时代，真正能立足的爱情，并不附属在这样吃饱饭共赏风花雪月的要求上，而是在你最艰难的时候，那个人还能给你一点点继续行走的力量，让你鼓足勇气面对一切走下去。其实人们最原始和本质的欲望就是如此粗砺，编剧那种描眉涂粉的真爱观看起来固然好，但是如果经不起那种粗砺的检阅，存在的基础就显得如此薄弱不堪一击。怪不得现在老男人都要春心萌动寻找真爱呢，这就是描眉涂粉的负面效应，谁知道他们的真爱浓妆ps之前是什么样子呢。
以上论述很好解释了一个古龙迷何以能跨越一个金庸迷心中鸿沟的原因。
电话那头他还在继续：“刚才听你哭得那么难受，我很心疼。筠君，我突然希望有一天，能有资格来照顾你。”
窗外的云气被夕阳的光泽均匀成五光十色的瑰丽形态，我被这样夺目的夕阳晚景刺得微眯了眼睛，心想这种场景，一点也不适合现在这种伤春悲秋又柳暗花明的剧情。
这个周末过后，不变的是冯澜依然冷漠，区别是何婧珊先前和我保持的那层似是而非的关系也全然破灭。
在现实冷漠的倾轧中，他的信却一封接着一封传来。
他说：“筠君，我现在在上专业课，突然想起你了。你上课有没有认真听讲啊？最近数学还难不难？有没有什么不会的？”
他说：“筠君，我现在在听讲座。为什么一入大学就有这么多讲座呢。”
他说：“我突然很想给你打电话，可是现在是不是不方便？”
连续来了这么几次，平时缺少娱乐活动的同学们鸡血了，沸腾了。有一天我又从生活班委那里拿到信，一群损友纷纷围了上来，叫嚣着让我从实招来，如果不招，拆信伺候。
我咽了一口水，说：“他原来是我们市里另一个重点中学的，现在刚大一。”
生活班委评价：“哦，原来是个大叔。”
我瞪了他一眼，心想再怎么也不至于到大叔的程度：“一个论坛里认识的，聊的时间挺长了。”
班长大叫：“其它略过，直接讲高潮！表白没有？”
我点点头，周围立即传来乌烟瘴气的尖叫声。从如织的人头中间看过去，我似乎看到冯澜往这边看了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睫毛闪了两闪，又埋入了书堆中。
我相信这不是幻觉。他是我过去最好的朋友，现在我陷入爱河了，他却最后才一个以旁侧路人的身份知道，这种感觉就算已经绝交也会引起无限失落。
周围的人散去过后，我坐在他身边拆信。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一直埋着头看书，我却总感觉有两道冰凉与炽热交织的眼光凝固在薄薄的信封上，似乎要穿透信封将里面的内容焚烧个一干二净。我无奈地摸了摸脖子，看来最近生活得实在太辛苦，神经质到了极点，就会发展成为被害妄想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