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足足半分钟的时间反应嘴唇的所有者问题,没有留神这时候嘴唇所在的位置已经准确无误地移到了颊边。
我心里怦怦乱跳,毫无止息之势。今晚诸多事情都十分突然,这不得不让我担心起自己还能支撑多久才会晕过去。他的唇还在一点点向下,虽然炽密却不狂暴,就像一片清凉的羽毛旋舞空中,轻飘飘地毫无重量,直到我已经能感觉到他鼻尖送出的沉稳呼吸。
他的唇接近我唇边的时候,虽然我身体已经无法挪动,但心已经由飒飒疾雨生发成了重重海浪,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却停住了,他一手在我腰间,一手扶在我肩上,虽然离得仍旧那么近,但是在他的嘴唇离开的一刹那,我却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曾经意图迫近的东西又抽身离去。他搂得那样紧,我头沉得抬不起来,视觉被封印的错乱感渐渐在他胸前有力的心跳声中弥散于无形。他的下巴蹭上我的额头,声音轻缓,如春风拂过日落之前的海面,听在耳里,如幻觉一样的不真切:“对不起,我或许什么也不能给你。筠君,你还这样年轻,又这样好……”
接下来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呢喃,我用力听也无法听清究竟在说什么。只觉得与其说我年轻,毋宁说我幼稚,这幼稚先是让我在他面前不分轻重胡言乱语,直接又导致后来的手足无措洋相出尽,综上所述,这样的年轻,我实在看不出来好在哪里。
良久,他的手离我而去,朗朗月色重回眼帘,夜风卷出一层又一层凉意,在竹叶上掀起泠泠轻响,这原本就是一个极清淡的夜。
他伸手理了理我额前被夜风吹乱的头发,蔼声说:“时间不早了,去休息吧。”淡定得如同我刚才感受到的似乎是一场幻觉。
我的人生境界没有高到他那样宠辱不惊的地步,终于忍不住委屈迸发:“苏乔,刚才那样算是什么?为什么都这样了,你还是不能给我一句肯定的话呢?”
他别开脸,良久,撑开一个涩然微笑:“我发现,我之前想象中的你,可能和实际的你,有些差异。但是你不用怀疑,实际上的你其实比我想象中的你更可爱……所以,我很遗憾,对不起……”他又抬眼望我,继续补充道:“我不能伤害你。”
他的话听在耳里,让我心里冷一阵热一阵的翻腾,半天也察觉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可爱会成为让人遗憾的理由,这种情况也不能说闻所未闻,本科的时候有个老师研究日本文学,他告诉我们说日本人觉得一个女孩子不漂亮的时候,通常就会夸她可爱,而可爱对于日本人来说,却又的确是优于漂亮的品质。而苏大师不是日本人,显然身上没有这样的观念,综上所述,我作出了推断,他这番话的意思,只能是我本人比他想象中更不漂亮。
关于不漂亮这件事,我从高中就有了清晰的认知,这下子突然被提起,而且提起的人还是苏乔,这让我潜伏已久的自尊和自卑都如雨后春笋一样迅速地蓬勃起来。见状,他叹了口气,说:“你好像又误会我了。我的意思是,你过去和我说话很大胆,这让我误以为,你是那种很外放的女孩子……”
说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可是胸前一口气始终憋不回去,只能攒出一个笑容:“是啊,后来你却没有想到,我只是一个理论上的巨人,满心期待的还是你一句肯定的话。你给不了我,所以才觉得对我内疚,是不是?”说到这里,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没你先前想得那么开放,也没有你现在想得那么纯洁。刚才那样,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算个约炮未遂吧,你真不用在那里内疚纠结。”
这样的话说出口,连我自己也不免存了说完后举身赴清池或者自挂东南枝的念头。他低喝打断我的话:“筠君,越说越不像样子了。”
我微微仰头看他,眼里热辣辣地已经有泪花在转:“难道不是这样么?”
他背过身,良久,点上一支烟:“世界上的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筠君,你真是太年轻。”
可是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我的年轻是我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连杨振宁和翁帆那么大的年龄差都能翻山越岭填平代沟,为什么我和苏乔之间却不行?由此可见,这世上不是没有让事情变得简单的方式,只是有些人没有意愿去找。
当人力已经无法力挽狂澜的时候,人们通常就会寄情于天意。一座城的沦陷,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在生与死赤裸裸毫不修饰地摆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便会成为跨越一切障碍面对真实内心的居家旅行常备利器。这夜我混沌入眠,一晚上各种地震、海啸、火山爆发等末日情形在梦中轮番上演,堪称荡气回肠波澜壮阔。
当梦见威震天带领霸天虎入侵地球,擎天柱率汽车人沉着迎战,一仗打得暗无天日时,我一抹头上冷汗挣扎着醒来。虽然大幅窗帘挡住了天光,但窗外已有啾啾鸟鸣,看来奇迹没有发生,现在已经是另一个清晨。我躺在床上,虽然心脏跳动弧度还略显狂野,但是一声声娇脆鸟鸣入耳,心情竟然莫名开朗起来,几个月来缠绕心里的郁气一扫而尽。这样的平静,让我不禁为我的抗压能力扼腕叹息了一番。
我侧过身子,却见另一张床上,并没有苏乔的影子,不由大吃一惊,心想昨晚这样骂了他,他可能会心存怨恨,为了报复我不付房款就跑掉。对于我来说,这无疑是个犀利无比的处罚方式。
这么想着,我立刻翻转起身,刷一下拉开了窗帘,一看之下终于松了一口气,时间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迟,却也不算太早。苏大师以昨晚的造型坐在小院里,不同的是此时竹叶间团上了大片金色阳光,玻璃杯中的红茶袅出的白烟附在阳光上,让这样的清晨显得有点懵懂,可是茶汤边缘附丽着的一层浅金又显得如此真切。他坐在被阳光穿透的竹叶下,虽有些憔悴,但是侧颜依旧完美,不禁让人好奇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他驾驭不了的光影。我揉了揉眼睛,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他,却见他听见动静,微微侧身,顺手掐灭了手中的烟,问:“醒了?”
我嘿嘿干笑两声:“嗯,苏大师你好早。”
他没有再看我,伸手去端桌上的玻璃杯,淡淡地说:“去收拾一下吧,我们呆会上山。”
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还要上山吗?”
他手指扣在玻璃杯上,转脸微微一笑:“为什么不去?”
这个笑既清且浅,似乎并没有包含什么内容,我迅速低头,开始思索昨晚的事情是不是我的一场幻觉。低头间目光无意扫过院落地面,心里似乎有一个什么东西突然被点燃,澎一声蔓延开来,撩得心里像是燃开一把三昧真火,只见在青石板地上,七零八落被扔满了烟头,它们以卷曲凄厉的姿态躺在地上,延伸开一地的死寂。我惊讶得瞠目结舌,说:“苏大师,你你你昨晚……”
他转头,目光淡然:“怎么了?”
我想问出口的话在脑子里回旋了一个卷儿,终究缩了回去,说出口的话却并非言不由衷:“苏大师,吸烟太多,对身体不好……”
他微笑点头:“谢谢关心。”
我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放下窗帘慢慢退回房间。一种奇怪的感觉慢慢在心头升腾,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可以归结到缘分不够、造化弄人等种种虚幻缥缈无从考证的理由上,归根结底,其实什么实质上的事情也没发生过,更谈不上谁对谁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他的时候,我总被一丝遗憾和内疚缭绕纠葛。这种感觉,实在让人很无端很惆怅。
我跟在苏乔后面,一步一步迈上石阶。他的速度并不慢,快到我只有集中注意力加快脚步才能跟上,这样一来,立即失去精力去思索昨天发生的事情,于是两个人一路走来再也没有一句话,虽然累,却让我很是松了一口气。时间一长,日影渐渐浓烈,满山叶子被熏染得像澄澈的水晶,在山风中摇曳生姿发出哗哗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