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倦意在一瞬间全部涌上了头,但他都没有睡,我又很不好意思,朦朦胧胧听见自己问他:“苏大师,来给姐讲讲你的爱情故事吧。像你这样的人,经历肯定能惊天地泣鬼神。”
他出人意料地没有拒绝:“我第一次失恋的时候,那天很难过,就一个人去爬山。像今天一样,从早上到晚上,一直到了山顶,看到太阳升起。好像什么遗憾也没有了,也没有太难过,只是心里空荡荡的。这种感觉后来就一直没有再出现过了。”
我迷糊点头:“是,因为你后来一直在让别人失恋。”
他没有笑,也没有否认,好像没有听见我在说话,兀自接着上面的话说了下去:“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画展上。那时我刚开了自己的拍卖公司,年龄算不得很轻了,她比我小一岁,早些年一直在国外四处旅行,按理说经历应该很丰富,但是她的眉眼看上去,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那样的纯净,只要看了一眼,就绝不会让人忘记……”
我打了个哈欠,没留神自己已经短暂地睡了过去,猛然惊醒的时候,他正讲到她搬进了他家里,在阳台上种植了许多蕨类植物,因为她固执地认为再美的花都会凋谢,一片青绿反而让人蓬勃;她原先不会做饭,但是搬去他家过后,狼狼狈狈开始学,他心疼她,再忙也要赶回来陪她吃饭,顺便再收拾她留下的残局,后来她越做越好,但是他已经不再有时间,有时候半夜回来,看见她留了满桌没动过一筷子的菜,自己却倒在沙发上才沉沉睡去;她是当时国内画坛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星,他怕她出去受苦,专门在家里为她辟了间画室,可是这样的生活却让她越来越敏感,一点在他看来的小事也能让她吵闹不休,他无奈地准备休假回来解决他们的问题,可是在他出门处理长假事宜的时候 ,她却悄无声息地搬走了,从此再也音讯。
他停了下来,迷糊中我觉得出于礼貌也该对他的话题表示配合,于是开口赞扬:“我以前看小说,有很多这种忘不了女主角的男主角,没想到今天居然能看见活体。”
虽然我睁不开眼睛,但也似乎看见了他淡然的微笑:“你都看的是什么小说啊?”
我迷糊回答:“《天龙八部》里的萧大王啊,《神雕侠侣》的李莫愁啊……哦,不对,李莫愁虽然属性与本话题一致,但是性别有点差异哈。”
他沉吟了一下,微微叹息了一声:“你以为真的存在忘不了的事?时间的力量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小……”
我想强撑起头,但终于失败:“一般电视剧创作的规律,剧情发展到这里,下一步就是你到处去找和她有一点点像的女生。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像她?”
他轻笑了一声:“你那么清醒,哪有那么一点点像她……”
我想抬起手指戳戳他,但是连试几次动动手指都以失败告终,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只能无奈地遗弃了这个念头,一连串我自己也不懂什么意思的感叹脱口而出:“苏大师啊,原先我以为你可以运筹帷幄一切大事,哪知道结果却败给了这样的小事;我以为你能把控一切局面,哪知道却把控不住一个人。”
他没有反驳,良久,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我们总是不能在最好的时间,遇上最合适的人……”
我不知道我平时是否能算一个清醒的人,可是我却知道我此刻实在已经不清醒了,连勉强地配合他的话题也做不到了,他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时仿佛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湮没在了眼前起伏的山峦中。
不知道睡过去多久,头所枕的地方起伏了一下,我睁开眼,却见自己的头靠在苏乔肩上,头脑太浑沌,还没来得及升起羞耻心便被他掐断,他指指天边,说:“筠君,我们今天或许运气好,能看到日出。”
远处的空中,幢幢浓密翻滚的黑云中,隐隐透出一丝清透的天光,这天光中染着一点点暖意的红。周围已经开始涌上稀稀疏疏早起看日出的人。我得意地对苏乔说:“看吧,我说不用再去睡觉,实在是英明神武。”
他撑不住笑了起来,说:“是啊,你这个决定实在很英明。”
我从来不知道日出原来是这样艰难的过程,云雾深重中,天边的红光一点点驱开黑暗,延着边缘缓缓漫延,所袭之处先是极淡极微的光芒,再由浅入深,在周遭天空边界被红霞散绮所探索开来的时候,一个圆形的红色物体慢慢开始崭露出了头角。
我十分感动地赞美:“初生的朝阳原来这么水灵,既像一个刚拨开皮的红心袖子,又像是端午节前腌制的上好盐蛋。”
苏乔侧过脸看我一眼,我正想开口说话,周围的围观群众们突然发出一片遗憾的喧哗声,我赶紧转过脸,却见本来已冉冉升起一半的红日,竟慢慢地朝着重山叠峦的云彩坠落。
天光亮了起来,初生的红日却沉默下去,太阳只出到一半天气就阴了下来,我不知道算不算小概率事件,只能遗憾地说:“看来我们的运气还不够好。”
苏乔还在看天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良久,他转身看我,淡淡地说:“我们下山吧。”
他的表情这样天高云清,平淡得似乎并没有错过什么。我忍不住问:“苏大师,昨晚你说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仍是一脸波澜不起,反问我:“什么事?”
我想不出劝慰的话,勉强绉了两句,却被他这样的表情堵了回去,心里暗暗嘲笑自己,或许昨晚那一切,只是冻得神志不清幻化出来的一个梦境。这种如魔似幻的亲身经历,让我平生头一次升起写一部玄幻小说的念头。
苏大师这么理性冷静,任何同情怜悯加诸在他身上,都像是对他的一种亵渎。
我全身湿冷,每走一步的时候都牵起每一寸肌肉战栗的刺痛。苏乔见状便决定带我坐车下山。紧张之后的突然放松,让我陷入前所未有的混沌之中,被苏大师扶下旅游客车过后,强打起精神走到了先前停车的地方,一上车又昏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之间听见他问我住在哪里,也不知道迷糊中到底有没有回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胳膊被人推了两下,我惊觉醒来,看见周遭一草一木在风中摇曳的姿态都亲切得令人感动,间或有挽着菜篮的老婆婆走过,这样熟悉的环境,显然已经到了我家小区。从凌云山下来的时间太早,现在竟然还没有到正午时分。
我揉揉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苏乔的样子看在眼里那样模糊,想必是头脑还不甚清醒,我望着他讪讪笑道:“谢谢苏大师送我回家。”
他双手扶在方向盘上,侧过头看我:“回去好好休息吧。”
我这才发现苏乔平静淡然的表情中开始有了掩饰不住的深深疲态,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苏大师,我心里莫名得有些战栗,放在门上的手没有动:“苏大师,要不要去我家休息一下?你太累了,上路怕不安全。”
他笑了起来,摇摇头说:“这不是要引你家人误会吗?”
我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他却催促:“快回家吧,你已经出门那么久了。”
我这才想起似乎不知道怎么和父母解释这个问题,只好开门下车,看苏乔立即要走,又急忙唤住他:“苏大师,等一下。”
他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我,这样深的眸色,一眼望不到底,看得我心里一颤,想不出自己为什么叫他停住的理由,只好埋下身说:“你的稿子……”
有一丝遗憾从他眼底迅速掠过,但立马恢复正常,淡淡地说:“发给菡菲吧。”
这么一来我再也没有留他在原地多说一句话的理由,只好挥挥手说:“你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他点点头,发动车绝尘而去。
此时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家门口,心想即将到来的这场风暴,或许会略微狂暴。在现在这个时间点,配合目前我这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形象,如果说是刚刚接待了白老师的朋友,不免会让人产生对白老师职业的质疑。
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奇异又让人无可辩驳。我咬了咬牙,推门走了进去,一看之下,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只见客厅里俨然一派高朋满座的景象。父母坐在一侧的沙发上,相邻的另一侧沙发上坐着外婆和患病日久、眼神涣散的小姑姑。此时爸爸妈妈的面部表情尚算含蓄,而外婆的脸则是直截了当喜盈盈地笑开了花,就连平时神情呆滞的小姑姑,此时的眉眼都分外生动起来。
而靠窗的凳子上,还坐着一个人,如果我没有产生梦游这种极小概率的情况,那么这个人,我可以清晰无误地确定为冯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