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我哽咽着,感觉无数情绪漫溢到喉咙眼,实在再也说不出口。他轻轻叹了口气,双手将我环住:“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能很好的保护你,怎么还能让你和我一起经历那样的事?所以婧珊当时一出现,说起这件事,我立刻就跟她走了。可是知道你最后还是下了楼,筠君,你知道吗,我今天真的很高兴,说不出的高兴。”
他顿了一顿,我感觉一只手抚上了我的发间,他的声音轻得像拂过雏燕羽毛的第一阵春风:“筠君乖,不哭了。现在,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妈妈在监狱里,过得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困难。我的工作也在慢慢地变得更好。现在,我已经可以很好地照顾你了。”
我想听他的话,不要再哭。可是那么多年不能言说的委屈,在这一刻全盘倾仓涌出,就像夏天的第一场暴雨,在闷郁的积压后如此渴望惊天砸地的响亮。他的手一寸一寸在我头顶轻轻摩过,语声轻柔地几近叹息,他说,筠君,以后我不会让你再流泪。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把何婧珊送回了她在C市的临时住所。末了冯澜又送我回寝室,我们在门口依依惜别,我看着他,满心欢喜地说不出话来,我喜欢的这个人,原来是这样好看,他站在这里,不用满天星光照耀,也一样璀璨了整个黑夜。又这么注视良久,他眉眼弯出一个笑意:“筠君,你搬去我那里住好不好?”
我吓了一跳,明明已经面红耳赤,却摆出一个龇牙咧嘴的姿态恶狠狠地说:“你难道对我有什么非份之想?”
他的笑意深深浅浅地融进了眼底:“先前我在C市找了个地方作工作室,现在电影要开拍了,很多事要回J城与导演接洽,所以最近能呆在这里的时间应该会很少。房子长期没人住的话,就缺少生气。所以我想请你帮我看看房子,并不是对你有非分之想。”
原来在他眼中,我就是个看房子的。这种想法让我很是泄气,于是鼓着腮帮子努力积攒出一个淫笑:“可是,少年,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他轻飘飘地“哦”一声,面孔骤然靠近,声音如沉沉的磁:“你真的对我有非份之想?”
我想起七夕那天晚上的事,深谙娱乐圈一入深似海,从此节操是路人的道理,连忙垂了眼帘,视线隐约中他高挺的鼻尖越靠越近,几乎快要触上了我的面孔,一时间连耳朵都快发起烫来,连忙一把推开他往楼上跑去,身后他的声音含了笑意被秋风远远地吹送过来:“筠君,你才真是一个理论上的巨人啊。”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东西后,冯澜便来接我。他的工作室设在C市一个闹中取静的小区,秋天光影中发黄的藤蔓袅袅攀爬到房屋外沿,拢出一方静谧流动的天地,秋风吹过,随着那些尾端微微干枯叶子的摇摆而悄然投影入户的,是苍黄斑斓的旧时光。
我们去超市买回了许多东西,因为冯澜坚持要请我的同门和周遭好友到工作室吃一顿饭,并得意地声称这属于是宣告所有权的行为。我看着晦涩秋意中他的明亮眉眼,忧愁地想,如果我要宣布所有权,是不是得举行一场新闻发布会,我一向走的是含蓄路线,缺乏宏观的气势,这样的大场面,恐怕实在驾驭不来。但若所有权不明晰,迟早又有被炮灰的危险。他笑得眉眼迷离,说他的所有权都已经全盘写在他脸上了,说着指着自己的额头,筠君;又指向眼睛,筠君;再移向微微上翘的唇,筠君……
此刻大家在沙发上围坐了一圈,几个博士师兄各自纷纷赞叹自己的先见之明:“我早都说过,我们都是配不上筠君的。你看不是,转眼筠君就找到这样一个青年才俊。”还有人声称依据自己一贯的敏感直觉,确定今后冯澜一定会成为全中国影视界数一数二的人物。
我面对这群一贯秉承落井下石行事作风的师兄嘿然冷笑,当冯澜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时,敲门声突然响起,我暗自清点着在场众人,确定自己并没有漏叫谁,一面拉开房门,见门外站着的,赫然是一袭玫红大衣的何婧珊。
蒋翊忍不住惊呼:“这不是上次来我们学校那个美女作家么?离婚了,别送她宝马那个。”剩下的话被夏苗苗飞速拍了回去,报以意味悠长的一声:“是啊,不要宝马,可能要兰博基尼。”
何婧珊面对充斥了一室的异样目光置若罔闻,兀自走到冯澜面前,手指尖尖指向我:“冯澜,我今天专门来告诉你,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惊叹,继而点点头:“谢谢你准确把握了我的性别属性。”
她没有理我,只是冷冷地站在冯澜面前,我越过她的头顶,目光好似要攀过无数连绵的高山大岭,才能触及冯澜的脸,她一下转身,面对我说:“齐筠君,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几个月之前,冯澜是不是约你去凌云山,但你没有去?”
我说:“是。”
她继续:“后来过了不久,你去了,是和苏乔一起。”
我说:“是。”
她一双好看的眼睛眯了起来:“那天晚上,你和苏乔,住在了同一个房间里,是不是?”
我头脑嗡一下炸开,她气势稳妥咄咄逼人,所问的每一句话虽然都言简意赅,安全无公害,但是这些话却连在了一起,却暗暗圈向了某一个我并不太明了的陷阱。懵极过后我却笑了,看着她的眼睛,我的回答轻描淡写:“我是和苏乔住在同一个房间里,那又怎样呢?”
我适时抛出的反问让她有一时愣怔,几位见过苏乔的师兄纷纷很淡定地把自己的惊叹扼杀在喉舌中,室内气氛在寂静的掩饰下诡谲流动,半晌,何婧珊声音发颤对我下了结论:“你真是厚颜无耻。”
我有些遗憾,这样一个完美剔透的女孩子,却总是在我面前失态,真是人生无常。我静静地迎上她的目光:“首先,那天我不陪冯澜一起去,是因为他和另一个朋友在一起,我不想让别人说我不识大体。第二,我与苏乔住同一个房间,是因为走的太匆忙,没有预先订好房间。住在同一间屋子,并不是意味着必须要发生些什么。最后,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我没有责任向你解释,我只是希望我的朋友们不要误会。”
夏苗苗沉不住气说:“筠君,你做什么我们都站在你这边。你没有趁机把苏大师怎么样了,我其实还挺为你感到遗憾的。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冯澜是不是没有误会。”
我热泪盈眶地想,我前世究竟得了什么孽缘,才得以有幸交上她这样能在这种场合下说出这番话的朋友。
在此过程中,冯澜一直没有抬头,甚至还利用我们说话的间隙一双双摆着筷子。如果他是一个听力正常的人,势必只有进入了禅定境界才能做到这样淡然。夏苗苗话出口的时候,他正侧身而站,放下最后一双筷子,钻墙落户的光芒在他眼皮下勾勒出一层睫毛的薄影。一室的沉寂逼迫窗外的雨声更局促淋漓,这个秋天这样多雨,对于烘托久别重逢的欢快气氛殊为不利。随着一声声刻划尖利的雨声,我心尖上的温度在一寸一寸褪去,这时他突然抬头,言简意赅地说出两个字:“够了。”
他的语声很轻,是那种在高山上足以引发一场雪崩的轻悄,我大脑中迅速延展出一片空白,接着脚底生出一阵阵缠绵的酸涩,我想,我今天大概太累了,累得我现在就想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我一面这么想着,眼底却有滚烫的热意翻涌,沉重得让整个世界在我面前模糊起来。右手在猝不及防中突然被人拢住,从另一只掌心一阵一阵传来的暖意渐渐抵御着眼底的酸胀。这是年少时候的痴心妄想,多少次伤感失望、孤立无援的时候期望被从天而降一个少年骑士握住手,离开冰冷的现实社会直达一个无人之境。虽然这个梦想已经在多年反复洗礼中,被满目苍夷的各式猥琐男们蹉跎成了浮云,但这次干燥温暖的触感却是这样真实,为了确定不是幻觉,我缓缓睁眼,是冯澜越过了何婧珊,站到了我面前,拉着我的手,半晌,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好像在脱离话题:“我把筠君弄丢过五年。这五年来的每一天,我其实过得都很心存侥幸。我很希望有人能在她身边帮帮她,陪着她。”他转头看我,目光中的情深款款能让一年见一次织女的牛郎含恨而死,“筠君看起来嘴很厉害,但内里是一个很怕受伤的人,甚至自卑到每每都以故作嘲讽的姿态来保护自己,她外表乐观,但其实并不坚强,很介意别人说她不好。每次她抢先一步含血带泪挖出自己内心中那根刺,都是希望藉此让别人无话可说。她的不快乐都埋在心里,我很怕看到她这个样子。”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眼底慢慢镀上了一层轻柔的笑意:“但是我又很自私,如果有人这么一直陪着她,那么就意味着我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不敢确定,是不是看着她在别人身边过得幸福,我就真的能很开心。以前我太年轻,很多事情办不到,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勇气说出口,差那么一点点,就可能让自己遗憾一辈子。可是,我现在能说出口了,虽然迟了一些,但终究不晚,筠君,谢谢你还在我身边。”
我不敢相信地抬头看着他,好半晌才想起分辩:“你怎么可以在这么多人面前这样说我,其实我哪有这样自卑……”
他捏着我的掌心,顺着我的话笑得温蔼:“是的,你现在很好,非常漂亮,还是重点大学的研究生,一点也不用自卑。”
夏苗苗点头表示赞同:“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十分娇嗔,哪像在自卑啊。”
闻言我再一次默默好奇上辈子究竟与她有什么孽缘。
何婧珊的脸上隐隐透出一层暮沉沉的苍白,冯澜含笑看着她,云淡风轻地说:“筠君说了,她和苏乔没有关系,我相信她。不过即使有关系,也是在我们两个开始之前,我并不介意。我五年前失去她,本就应该偿债。现在只会珍惜,不会放弃。”
何婧珊终于哭了起来,滚落而下的泪珠并没有划花她勾勒精致的眉眼,她的声音在发颤:“冯澜,你太自私了。”
冯澜拉着我的手收得更紧了一些,他并没有否认:“人生太短,力量太小,我们能毫无保留奉献的人,本来就只能有那么有限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