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夜下的雨,雷声隆隆,雨点砸在窗子上,叭叭作响。
白城这个塞外小城,一到夏天,总是雷雨不断。
鸽子悚然惊醒,摸摸身边,只有儿子小智,老公路建平出门旅行还没回来。
5岁的小智也从梦里醒了,他一把抓住鸽子,浑身颤抖着喊:“妈妈,妈妈——”
“别怕,是打雷下雨。”鸽子抱着小智安慰着,也是安慰自己。她从小就怕打雷下雨。
婚后,遇到打雷下雨,路建平会给她打电话。即使出差不在家,从天气预报里得知白城下雨,他也会给鸽子打电话,在电话里陪着她。可现在,路建平出门旅行一个月,竟没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客厅里的小白狗惊慌失措地叫着,跳上床,往鸽子娘俩身边凑。它怕雷声。
一扇窗户“哐当”一声开了,雨水争先恐后地涌进屋子,冷风也呼啸着灌进来,鸽子急忙去关窗,却不料踩到地上的雨水,腰部拧劲儿地一疼。她跌坐在地板上,牙齿丝丝着,忍着疼,不敢动。
“妈妈你怎么了——”小智急忙从床上跳下,挨近鸽子,他的身体又开始抖。
两年前因一场巨变,小智自闭,除了鸽子和小白,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包括他爸爸。遇到惊吓,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妈妈没事。”鸽子硬撑着摸到墙上的开关,却没有打开灯,停电了。真是祸不单行。
手机的铃声忽然在漆黑的房间里尖叫起来。
是路建平吧!一定是的。
“手机在客厅的沙发上,给妈妈拿来。慢点走。”鸽子嘱咐小智。
小智不敢自己去黑洞洞的客厅,带着小白摸索着去了。拿到手机回来时,绊到沙发,他忍着疼痛,没把手机撒开。委屈地含着泪,把手机给鸽子。
鸽子急忙把电话接起来。但是,手机里寂然无声,
“喂,请问是哪位?”鸽子着急地问。
电话里还是没有声音。
“讲话啊?这边下雨了,信号可能不好。您是哪位?”鸽子问对方。
手机的另一端,还是悄无声息。
鸽子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显,有些愕然。尾号5257的号码曾经在几天前打进来一次,对方也是一声不吭。
“你是谁,你找谁?”鸽子不甘心地追问。
对方还是没说话,也没有挂断电话。两次打来电话,不可能是打错。
外面风声呼啸,电闪雷鸣,雨水哗哗地从敞开的窗子灌进来。鸽子猛然一惊,上次这个号码打来电话时,也是下雨的夜晚。
一丝恐惧像条小蛇一样顺着手机里的声线无声却执着地爬了过来。鸽子立刻挂断电话,但手机却又响了起来。
小智一把拿起手机,大声喊:“你是爸爸吗?”
“喂——”电话那边这次有声音了,鸽子听出不是路建平。
小智飞快地把手机递给鸽子,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是舅舅。”
“还好吗?我没吵到你吧。”是师哥打来的电话。
师哥的声音穿透雨幕来到鸽子的身边,鸽子嘘了口气。
“还好,你不是在外地演出吗?”鸽子问。她的腰还在疼,她还不敢动。
师哥跟团出去演出,常年这样,一直没有个固定的家。
“正要坐车回去。手机接到天气预报,说白城下雨了,给你打个电话,怕你害怕——”师哥似乎话里有话。
师哥知道鸽子怕打雷闪电。鸽子心里一阵酸楚。连师哥都知道给她来个电话,路建平却忘记了她。敞开的窗户还在向里面射雨,她真想把这些跟师哥说。但她说出来的话却是:“我很好,建平在家。”她不想让师哥看出她现在的尴尬和无助。
“哦——”师哥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吗,师哥?”
“你说路建平在家?那我大概是看错人了。”
“看错什么人?”
“刚才在戏院,看到一个人,很像路建平。我担心你一个人在家害怕,才给你打电话。”
“路建平在山城?他说去丽江啊,一个南一个北,怎么可能。你肯定看错了。”
“你不是说路建平在家吗?怎么又去了丽江?”师哥轻声问。
鸽子有些懊恼。第一次撒谎就被师哥看穿了。她讷讷着说:“建平要回来了。”
师哥没再多问,又嘱咐她两句,挂了电话。
师哥的眼睛向来敏锐,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多年前见过一次的人再见面依然能叫出对方的名字。他应该不会看错的。路建平明明说是去丽江,怎么去了山城?
2、
天上像撕开了一道口子,雨水从那道口子直直地漏下来,顷刻间,路面上的积水已经漫过马路牙,又渐渐地漫过人行道,一点点地向楼宇逼近。下水道的井盖子飘起一个,在急流里打着漩涡,像飘在水面上的一个瓶盖,在暴雨倾盆的积水中,显得格外渺小。
房间里的幽暗浓重得让人窒息,浓得像没有路灯的长巷,近处高楼的屋宇有些倾斜,从鸽子坐着的角度可以望见楼宇上还有一扇亮着昏黄灯光的窗口,那扇窗子半开,落地窗帘低垂,房间里是否也有被雨惊醒的人呢?鸽子坐在那里,腿边靠着儿子温暖的小身体,她让自己冷静一会儿。然后,她的手指开始在手机的键子上按动着,她决定给路建平打电话。
电话还没有拨出去,门外忽然有动静。
小白立刻窜到门口大叫起来,叫的声音很凶。他早已经熟悉了楼道里的每位住户,但对陌生的访客会狂吠不止。看来楼道里进来的是访客。
“妈妈,门外有人。”小智贴近鸽子说。
一个闪电劈进来,照亮小智的脸。他表情有些迷茫,耳朵像狗一样支棱着,还动了两动。大概在认真辨别门外的动静吧。
小白的叫声已变成咆哮。似乎进来的陌生人站在她家门外。鸽子预感到危险。门却在这时哗地一声开了。
“小白,别叫,邻居都睡了。”是路建平的声音,似乎被雨淋到了,有点鼻音。
小白向他扑过去,路建平急忙将一根香肠准确地递到小白嘴里。小白叼着食物,依然向他呜呜着。又转回身跑到鸽子和小智身边。窗外闪电划破夜空,鸽子看到小白叼着的香肠。
路建平还是第一次给小白买吃的。
路建平像突然走时那样,又突然回来了。鸽子心情放松下来,师哥是真看错了。
“停电了,我腰又扭了。”鸽子的腰已不那么疼,但她不敢用蛮力。
路建平把手机当手电筒照着亮。“小智,地上凉,会肚子疼的。”他要抱小智。小智猛然站起来,拐过他,回自己房间。他拒绝他爸爸抱他有两年了。
路建平抱起鸽子,他身上还带着外面薄凉的寒气和湿漉漉的水渍。不像是从雨里走出来的,倒像是从河里爬出来的。
一个闪电劈进来,刷地照亮了路建平的脸。暗影里的路建平脸上的线条硬朗了一些,似乎不像过去那么柔和。许是路途的风吹日晒使他削瘦了吧。可是,削瘦的路建平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有力。鸽子的手触到路建平的腹部,觉得那里硬绷绷的,很结实,似乎腹肌都出来了。记得这半年来,他一直消瘦,有次他去剧团接鸽子,剧团杨小丑曾调侃路建平说:姐夫,咋整的,面黄肌瘦?男人面黄肌肉有两种可能,要么抽大烟,要么外面的女人给累的。
有人见过路建平跟女人逛街,鸽子有点怀疑路建平外面有人了。要不怎么会旅行一个月,一个电话都不打回来?
鸽子嗅到路建平身体的味道,忽然控制不住,搂住他的脖子。路建平有多久没有抱她了?
“你不在家,我害怕。”鸽子哽咽着说。
“哪里疼?”路建平把鸽子轻轻放到床上。
“腰,后腰。”鸽子说。路建平的身上有点新鲜和陌生的气息。
“怎么伤的?”他问。
“过去的老毛病,你忘了?刚才想关窗户,扭到了。”鸽子催促说:“衣服都湿了,快换下来,看回头感冒。”
“苍蝇尥个蹶子也能感冒?”路建平说。
这比喻很新颖,跟他以往说话的不同。鸽子笑着,催促他换衣服。
路建平身体不太好,天气有个变化,他就会感冒。
路建平先去关好窗户,才去浴室。黑暗里,他碰到了什么东西,小白就从沙发上窜下来,向他不停地叫,好像对待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小白,别叫,他是爸爸。”小智在房间里冲小白喊。
鸽子小声取笑路建平:“你不是说闭着眼睛也能摸上我的床吗,没个电就东撞西碰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是这个家的人呢!”
路建平用两只宽大的手掌在鸽子后腰上按揉着。“这里吗?”
“跟谁学的按摩?以前你可不会,旅行这些天拜到名师了?”鸽子觉得路建平的手掌结实有力多了。
“是遇到一个师傅。”路建平说。
被路建平按摩一阵,鸽子的腰不那么疼了。她抱住路建平,路建平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有材料要看,你先睡。”
鸽子有点失落。见路建平已经走出卧室,她叮嘱他明天是周六,回婆家的日子,路建平如果忙的话,她就和小智去看爷爷奶奶。路建平说:“我开车带你们去。”
也许是雨的关系,也许是分隔一个月,鸽子感觉路建平有点陌生,有点新鲜。这感觉即亲近,又生疏。鸽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老公没回来她害怕,老公回来了却不跟她睡在一起让她猜疑。外面的雨声依然紧锣密鼓的敲打着窗棂,空气里有潮湿的雨腥气。身下的被褥也似乎潮得让人不舒服。
“鸽子,鸽子……”
鸽子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在门外轻声地唤她。那声音如此熟悉,却又似乎无比陌生。是书房里睡觉的路建平又做噩梦了吗?她急忙坐起来,回头四顾。那个声音不在房间里,在门外。她披上衣服,来到客厅,却依然没发现人。而书房里的床是空的,路建平出去了?
外面依然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路建平三更半夜还出去做什么?
“鸽子,鸽子,我的乖鸽子,我想你……”
路建平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鸽子不在想路建平为何去了楼下,她飞快地穿上凉鞋出了屋子。楼道里漆黑一片,狠狠地跺跺脚,没有看到程控灯亮起来,却听到自己跺脚的声音很大很沉,好像不是自己的脚发出来的声音。
黑暗使楼道里平常的物件都显露出一副狰狞的姿态。鸽子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打开楼门。一股劲风迎面吹来,将她的长发肆意地吹起,她瞥见自己的影子被闪电映在楼道的墙壁上,也变得异常的狰狞。
“鸽子,我的乖鸽子,我好想你,想得心疼……”
路建平的声音就在雨幕里。那声音听上去好像很压抑,很无助,甚至是很绝望。路建平究竟遭遇了什么?鸽子不顾一切地冲进雨幕里。
一道闪电撕破漆黑的夜空,黑暗里露出路建平苍白的脸。他站立在大雨里,浑身湿漉漉的,向鸽子极力地伸着两只手。鸽子急切地扑过去,路建平一把攥住鸽子的手,攥得鸽子的手腕生疼。但就在这时,不知道从哪突然扑过来一人,一把闪亮的刀子狠狠地戳进路建平的咽喉。路建平望着鸽子,还想说什么,但他的嘴里喷吐出来的都是鲜血,他颓然地倒在雨水里,他身下的雨水渐渐地都变成了红色。
鸽子惊叫着,想去救老公,又似乎想逃离。但是她却发现她的声音竟然堵在喉咙里,她的腿也像被钉在了雨地里,一动也不能动。更让她惊恐地是,那个背对着她,杀了路建平的人,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着鸽子,一张脸露着狰狞的微笑。
这张脸竟然跟倒在血泊里死去的路建平一模一样。
鸽子惨叫一声,拔腿想逃,却一个跟头绊倒……
鸽子疼醒了,竟然做了个噩梦,她发现自己掉在床下,腿撞得很疼。这梦太荒唐了,荒唐到老公杀了老公。
“我没杀人,我真的没杀人——”
突然一声喊,是从书房里传出来的。路建平在喊什么?
外面的暴雨依然下着,不时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鸽子光着脚摸进书房,路建平躺在行军床上,摸一把,他的身上都是汗。
“平,怎么了,醒醒,是梦啊。”鸽子摇着路建平。
“没杀人,我真的没杀人,别逼我——”路建平在床上挣扎着,扭曲着,好像噩梦里在跟什么人搏斗。
一个闪电划破夜空,也在瞬间照亮了床上路建平的脸。他的脸苍白着,扭曲着,满脸的汗水。还有那种在极度的恐惧中挣扎的绝望。
鸽子心里一惊。路建平这样的表情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表情让她感到陌生和害怕。
“平,醒醒,别怕,有我呢。我是鸽子——”鸽子用力摇着路建平。
路建平醒了过来,长长的吁口气。
鸽子刚想询问路建平梦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路建平却忽然一把搂住鸽子,将鸽子搂得紧紧的,有些窒息。鸽子听见他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无比震撼!
路建平怎么会做这么一个噩梦?梦里他遇到了什么,杀人了?
3、
第二天原本要一起去婆家的,但路建平早饭都没吃,就被电话叫走了。他到玄关处穿鞋,沙发上的小白立刻窜过去,很凶地冲他叫。他伸手在小白的脖子上友好地揉搓着。
鸽子在厨房做好了早餐,问路建平:“晚餐在妈那吃,你要是回来早——”
“唉呀,我忘了。这样吧,我早点回来,等我一起去。”
路建平走了之后,小智端了一碗粥蹲下身子叫小白:“小白,小白——”他用筷子挑出粥里的碎肉给小白。小白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一卷,就把肉末卷到了嘴里。
“爸爸刚才跟你说什么?”小智摸着刚刚路建平摸过的小白的脖子,轻轻揉搓着。
小白睁着温顺恬静的大眼睛,看着小智,不做声。
“小智,快点吃,吃完饭好去看爷爷奶奶,爷爷还等着跟你下棋呢。”
“吃完饭等爸爸,他说让我们等他。”
小智一直拒绝跟爸爸说话,但又跟爸爸保持一种疏离而又亲密的关系。
外面的雨停了,但天空还阴沉沉的,很像伤心女人含满眼泪的眼睛,说不定什么时候眼眶装不下眼泪了,就又会落下倾盆大雨。
对门传来钢琴声,那个13岁的小丫头又开始练琴了。鸽子喜欢音乐,对钢琴的挚爱那缘于童年时的梦。那时她也13岁左右,上初一,有天上学要迟到了,她抄近路走,从一条小巷穿过时,忽然听到一声忧伤的钢琴声。那个早晨因为这钢琴声而永远存留在她的记忆力,音乐的美刹那间就能打动你。
“没出去吧?我在楼下,给小智带了点山货。”师哥打来电话。
师哥坐了一夜的火车,刚回白城就开车过来了。他一进门,小白围着他转来转去。师哥差不多每周都会来一次,小白跟他熟了,两只前爪搭在师哥的膝盖,缠着要抱。师哥把一块牛排递给小白,小白叼着牛排,跑去小智的房间。
师哥带来许多核桃松子榛子。这不仅是小智爱吃的,也是鸽子爱吃的。
三十岁的师哥一直单身,身边从没有绯闻女友。
鸽子给师哥泡上一壶菊花茶,问师哥:“你昨天说在山城看见路建平,跟我再说说。”
师哥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沉吟了半晌,轻声说:“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鸽子的心一沉。
正不知该说什么时,小白跑过来,嘴里叼着一个纸袋。纸袋倒在桌子上,是几枚核桃仁。是小智让小白拿给师哥的。
“谢谢小智。”师哥抬高了音量,对小智的房间说。
“妈妈你说不用谢。”小智在房间里说。
小白没有再回小智的房间,而是跳到沙发上,紧挨着师哥趴了下来,一副讨好谄媚的样子。师哥把核桃仁放到手心,喂给小白。
“你看见他还做了什么?”鸽子终于让心里平静了些。
“看我们演出。”师哥没看鸽子,还在喂小白核桃仁。
“我看得出,那女人对他很有意思,但他没太大心思。”师哥说,依然跟小白玩着。“我跟你说这个,不是让你记恨他。是让你把心思多放在他身上一些。男人吗,也不是钢做的,你对他好,他总会知道的。”
“我的整颗心,不都给了他?”鸽子几乎要喊了。怕小智听到,只能喊在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