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深了，窗外的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房间里没有点灯，打开的电视屏幕发出的光亮足以够用。鸽子在客厅里练功，走步，转身，一圈又一圈，神态宁静。
电视上，正在播出天气预报。“——白城市小雨转中大暴雨——”
书房里的门虚掩着，路建平一直坐在椅子上对着电脑，也不知道他的销售工作怎么还有那么多电脑方面的功课。鸽子沏了杯奶茶要给路建平送过去，这时候，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响了。是儿子小智发来的短信。
“妈妈，奶奶哭了，爷爷在哄她。”
小智周六晚上都会在爷爷奶奶那里睡，不知道他在那里惹了什么祸。
鸽子急忙给儿子发去一条短信：“是你惹奶奶生气了吗？”
小智的短信很快回复：“不是我。奶奶跟爷爷说，她很想念一个人，爷爷就说，都死很多年了，提他干什么！奶奶就哭了。奶奶是被爷爷吼哭的。”
鸽子有些疑问，两个老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谈话？想念谁？谁死了？
她给小智发短信：“宝贝睡觉吧，不要打扰爷爷奶奶。”
小智的短信又飞快地回过来：“妈妈哭的时候，爸爸为什么不哄你？”
鸽子笑，这个小滑头，看问题眼光很毒。“爸爸用手机发短信哄妈妈了。”
小智又发短信：“我没在家，小白哭了吗？”
“小白哭了，妈妈把他哄好了。宝贝晚安，妈妈要睡了。”
小智的短信再没发来。儿子自闭后，唯独跟鸽子说话，再就是用手机发短信跟她沟通，其他时候很少主动与人交往，跟爷爷奶奶关系倒亲密，但也是用短信交流。好在他两岁时鸽子就抱着他认字，到现在五岁了，安徒生童话可以自己看了。只是这孩子总这么下去实在是个大问题，他总要面对外人，要跟外人交流的！
奶茶已经不热了，鸽子又重新沏了一杯，走到书房门边，忽然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说话声。
“——在山城呆了这么多天，刚回来就给我打电话，我知道你惦记谁。”路建平的声音很低很温存，像对待一个溺爱的女人，“还疼不疼？”
电话那边说些什么，鸽子听不清。他是打给女人的吧，说话那么轻声细语的。他果真去了山城。看来师哥的眼睛没有看错。他的女人在山城吗？鸽子心里翻江倒海，握着杯子，想了很久，还是敲门进去。
把杯子放在电脑桌旁，鼻子里嗅到路建平身上的味道，鸽子忽然不能自抑，一股悲怆的情绪涌上了，她害怕失去路建平，很害怕。因为她心里是爱着他的，一直爱着他，她无法想象后半生没有路建平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她忽然从后面抱住路建平的腰。路建平却像被刀扎了一下似的，身上的肌肉一阵痉挛。他端起奶茶，站起来放到一边，趁机把鸽子的手挡开了。
他现在连碰都不想碰她了吗？
去山城之前，路建平也在冷淡她，但是那种冷淡是骨子里的。他回来之后，不仅骨子里据她于千里之外，连表面上都不想敷衍了。
这样的老公，鸽子还要害怕失去他吗？她似乎已经失去他了，他身体回来了，但心和灵魂还留在外面。
鸽子茫然地站在路建平的身后，站了很久，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路建平却始终都没有回头。鸽子看着他的后脑勺，头发有点乱，鬓角竟渗出一缕白发。她还是头一次发现路建平竟然都有白发了。她本来冷下去的心又恢复了热度。
她原本想问问路建平刚才那个电话是打给谁的，但她最终只是说：“早点睡吧，看累坏了身体。”问了又如何？他说谎骗她呢？
躺在卧室的双人床上，鸽子的身体一点点冷了下去。路建平走了一个月，回到家竟然不碰她。还有刚才打出的那个温柔的电话，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吧。他们的婚姻还继续吗？要有多屈辱会继续这样的婚姻呢？可不继续的话，离婚吗？
手机忽然响了，是儿子打开的吗？这孩子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搞什么名堂？
鸽子拿起手机，一眼瞥见来电的尾号是5257，又是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电话号码。鸽子像被火烫了一下，这人为什么三番两次打她的电话？
透过卧室门的缝隙，鸽子看到洗手间里透出微弱的灯光，还有哗哗的水声，是路建平在洗澡。路建平在家，给了鸽子一些勇气，她接起电话。
手机里依然无声。
“你是谁？为什么给我打电话？”鸽子忐忑地问。
手机里还是无声。
“你不想跟我说话，还要打给我？”鸽子试探着问。
对方却始终一句话也不说。
只有窗外沙沙的雨声，和着浴室里哗哗的流水声。
这人究竟是谁？他是人吗？会不会是——
鸽子不敢想了，她手忙脚乱地挂断电话，又把这个号码锁进了免打扰里。
鸽子来到浴室门外。夜晚使人脆弱，她现在很渴望路建平抱一抱她。她伸手想拉开门，却忽然像根钉子似的钉在了地上。
洗澡的路建平背对着门，他裸露的后背上竟然是一整片的伤疤，那些粉色的肉皮露着血丝，像一只剥了皮的兔子，鸽子吓坏了。
路建平的后背究竟怎么了？怎么会出现恐怖的伤疤？他究竟在这次旅行中遇到了什么？他为什么不跟她这个做妻子的说呢？
鸽子没有进浴室。路建平没告诉她，就是不想让她知道。她就暂且装作不知道。路建平不跟她同床，是不想让她知道那些伤疤吧？他的冷淡也是因为这个吗？
2、
白城位于嫩江平原西部，科尔沁草原东部 这个塞外小城不大，但人口300多万，文化气氛浓郁，有三个剧团。鸽子在朝阳剧团。
剧团开始重新排练《盗仙草》，鸽子唱白娘子。秋季汇演快到了，《盗仙草》是老剧种，编剧又重新改了新词，增加了新的动作。
《盗仙草》讲的是白蛇在端午节喝了雄黄酒，露出原形将许仙吓死。白蛇潜入昆仑山，力战群仙，盗灵芝救活许仙。这场十分钟的戏，高难度很多，演鹤仙的是师哥。他在练功大厅里跟鸽子对花枪。鸽子想着路建平后背上的伤疤，一个恍惚，师哥的花枪直奔她的脸蛋刺了过来。幸亏师哥用手一挡，花枪飞了出去，鸽子才没被毁容。
“你有心事？”师哥收了枪，看住鸽子的眼睛，说，“干咱们这行的，就是有天大的事，上了台，都得抛得一干二净。你三心二意的，哪是练枪，这是玩命！”
师哥很少这么严厉地跟鸽子说话。鸽子急忙捡起花枪，递给师哥。她伸出的手腕上，赫然露出两道青紫的伤痕。
“跟路建平吵架了？”师哥握住鸽子的手，狐疑地问。
“没有。”鸽子说，一边往回拽自己的手。
“哪来的伤？”师哥不放心地问。
“我自己碰的。”鸽子想起周六去婆婆家的车上，路建平听她说噩梦杀人的话，用力攥住她手的表情。这事当然不能跟师哥说。
演鹿仙的演员从二人身边走过，冲二人说：“练含情脉脉呢？”
师哥这才松开鸽子的手，让鸽子歇一会儿，他去一旁检查道具。
师哥一直单身，他心里喜欢个不能娶的人。他从来不交女朋友，跟剧团里的女演员也保持着最大的距离。剧团里的人只见过一次他喝醉了酒，青衣小秋艳曾从他房间里眼睛红红地出来。据说师哥拒绝了小秋艳。鸽子还特意问过师哥：“你年龄也不小了，小秋艳人不错，对你又一个心眼——”
师哥抬起头，用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看着鸽子。
“说话啊，点个头我就去做媒。”鸽子说。
“我的心思别人不懂你还不懂？”师哥终于说话了。
鸽子心里就疼。他知道师哥喜欢她，她之前也喜欢师哥。等遇到了路建平，才知道喜欢路建平是想嫁给路建平，而喜欢师哥，只是当他是最亲最爱最敬的人。有些爱分不出伯仲彼此。鸽子对两个男人就这样，唯一的区别是，鸽子在路建平面前，能宽衣解带，而在师哥面前就不能。
鸽子去窗台前拿水杯喝水，瞥见门外站着个漂亮又妖娆的女人，那女人有点面熟。看见鸽子回头看她，她向鸽子招招手。
“你叫白鸽吧？不认识我了？前天下雨的路上，我给路建平留电话号的。想起来没？我叫周怡君。”周怡君喜眉乐眼地自我介绍着：“我想姐姐帮个忙。”
鸽子想起来了，那天路建平开车去婆婆家，这女人截了路建平的车，跟路建平留手机号码时，给了路建平十多个飞眼。
“什么事？”鸽子本能地对周怡君有种反感。
“我要结婚了，拍婚纱照我想穿着戏服拍，不想要婚纱影楼里的老服装。以前在饭局上听路建平夸过他老婆戏唱得多么好，我就找他了。但路先生说让我直接找你。你千万要帮帮我，女人这一辈子也就结这一次婚，我就喜欢那些美丽的戏服。我看过你演的《盗仙草》，那身段，那眼神，那唱腔，尤其踢花枪那三分钟，我不错眼珠地看。你帮帮我吧，我就想穿着戏服拍婚纱。”
原来周怡君找路建平不是暧昧的事，而是借戏服。鸽子心里舒坦了一些，看周怡君也觉得顺眼多了。
“剧团里的戏服一般不外借，需要剧团里的人出面担保，还有租金。不过，你找我了，会给你打个折扣。”鸽子带周怡君去找师哥。
师哥在练功大厅准备道具的绳索。《盗仙草》的戏一开锣，要用绳子吊着白娘子从空中飞到台上去，“空中飞仙”这段戏是后加上的，还一次也没走过。
“路建平的朋友，想租借几套戏服，拍个照片就拿回来，师哥你看能打几折？”鸽子对师哥说。
“那我也跟鸽子叫师哥吧——师哥好。”周怡君扭着细腰，脸上挂着妩媚的笑容，眼角眉梢直往外溢着风情。
原来周怡君见到男人就露出这副媚态，并不只是对路建平那样。鸽子彻底放心了。师哥带周怡君去看戏服。
小秋艳从旁边的练功厅走过来，对鸽子说：“哪来的妖精啊，看师哥咋那眼神？德行！”
师哥是剧团的副团长，他没收周怡君的服装租金，周怡君对鸽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练功大厅里，师哥和道具师傅们围着那台机器忙碌着。师哥让鸽子走遍戏，绳索缠上了，一端系在鸽子的腰上，鸽子跟着起重机飞了起来。
绳子上染了绿色的颜料，《盗仙草》的幕布背景是绿色的群山和绿色的树林，不会看见绳子。鸽子在空中落地前，会接连两个空翻落在舞台上，当鸽子做第二个空翻时，师傅会用机器把绳子收走。
舞台上空，鸽子徐徐下落，但就在鸽子向空中一窜，她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在绳索之上时，腰间的绳索却“啪”地一声开了。
有些分寸就拿捏在三秒钟之间。提前了，错后了，都不行。绳索的收回，要在三秒钟之后，可现在绳索却在三秒钟之前收回了。
鸽子没想到有这样的突变，她的整个身体正倾斜在空中，还差三秒中才能弯过腰来，这是要借助一下腰间绳索的力量的，可现在绳索没有了。
就好比悬崖峭壁上你扶着身边的栏杆，栏杆却突然断裂，一脚踏空就落入深渊。鸽子人在空中没有了借力的东西，整个身体就倾斜着向舞台上撞去。这个姿势掉下去，轻则摔断几根肋骨，重则脊椎就断了。
众人惊呼一片。鸽子也闭上了眼睛，完了，她心里恐惧地想。
人丛中忽然闪电似的窜出一人，拦腰抱住鸽子，就势在地上滚了两滚，才把鸽子下坠的力道卸掉了。是师哥！
鸽子有惊无险。师哥却撞伤了腿，抱住左脚，用右脚在地上蹦着，疼得直吸气。鸽子急忙查看师哥的伤势，众人也都呼啦围了过来，大厅里忙碌成一团。
谁也没有注意到练功大厅外走廊里的动静。但走廊里的这人却已经站了几秒钟。他没看到鸽子从高空拽下来的危险，只看到鸽子跟师哥抱到一起翻翻滚滚。他脸上的神色越来越难看。
这人是路建平。
3、
路建平怎么来的这么是时候呢？这事跟周怡君有关。
路建平这天一早从家里出来，在手机里找出周怡君的电话号就拨了过去。
“怎么才给我来电话？”电话里传来周怡君娇嗲的声音。
“你在哪？”路建平没有过渡的话。
“想我了？”周怡君说。
“你在哪？我去找你。”路建平说。
“我还能在哪？这一大早的，在家呗。”周怡君咯咯一笑，说：“在床上呢。”
“说地点，我等不及了。”
“你又不是没来过，之前跟王兴海他们来玩麻将，你不会是闭着眼睛来的吧？”
“那天我喝多了——你要不让我去就直接拒绝我。”路建平说。
“在钟鼓楼下车，拐弯到信义路，我在二楼就能看见你。”
三十分钟后，路建平出现在周怡君的门外。还没等他抬手敲门，门就在里面打开了。周怡君浑白圆润的身体只在中间穿了条抹胸，肩颈处露着性感的蝴蝶骨，两条修长丰满的大腿在路建平面前晃来晃去。路建平前脚刚进来，周怡君就把门锁了，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说：“你可真够吊人胃口的，用完我连个谢字都没有，连个招呼也不打，有这么办事的吗？”
路建平并没像周怡君那样热切和激动。他推开周怡君，坐到旁边的沙发上，说：“我怎么用完你了？”
周怡君拧着细腰走到他跟前，撩了他一眼，嘟着嘴说：“上次咱俩打伙牌赢了曹云飞和王兴海，你说过请我吃大餐的，转天我打电话到你公司，说你去旅游了，害得我想了你一个月。”
“你跟我那俩同事关系不一般，我敢轻易动手吗？”路建平从夹克的里兜里摸出香烟，抖出一只，刚叼在嘴上，一团淡蓝色的火苗出现在他面前。
是周怡君擎着打火机给他点烟。
“现在怎么来了？”周怡君用手指挑逗地点着路建平的胸口。
“色胆包天呗。”路建平看着周怡君鼓起的胸部，喘息粗了起来。
“那还不抱我去卧室。”周怡君嘟着性感的红唇，拧了拧细腰，那腰肢都快要拧断了，飞着媚眼，撩拨路建平。
路建平再不寒暄，一把将烟按灭在一旁的烟灰缸里。他扯掉衬衫，裤子只褪到膝盖处，就硬生生地按住周怡君。周怡君起初嫌路建平太潦草，连点前戏都没有，但渐渐的她勾紧路建平的脖子，身体在路建平的重撞下上下起伏着，最后她的身体像蛇一样帖服在路建平的身体上，叫得天昏地暗。
“我从来没这么快乐过。”事后，周怡君满足地搂着路建平，说，“你比所有男人都好。”
路建平靠在床头，叼着一根烟卷，漫不经心地说：“你跟过许多男人？”
“我要说我这一生都在等待你的出现，你也不会信的。”周怡君扭了扭腰说：“我喜欢谁跟谁，不喜欢谁了就不跟谁。这算不算多啊？”
“不多，但有点乱。”路建平说。
“你才乱呢。”周怡君娇嗲着说，“我发现一个月没见你，你变了很多。”
路建平扫了周怡君一眼，眼神复杂。“我的脸没变吧？”
“过去觉得你是君子。”周怡君说。
“现在呢？”
“现在也是君子。不过，前面要加个假字。”
路建平嘴角一牵，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