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休假,我带小依去附近转转。小依一直给我远离人世的感觉。我想她大概不爱热闹。因此便带了她去郊区走走。小依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气色也比先前好了许多。虽然有时吃下的东西转身就会吐出来,我在一旁看得甚是揪心。一直摆手说以后还是不要孩子了吧,小依笑笑说不是所有人妊娠都会吐的。有些人整个孕程都是若无其事,有些人则会反应剧烈。完全是靠运气的事。
春末的小慈寺略显静谧。上星期清明节刚过。寺中还有稀稀落落众人入寺怀先人的痕迹。满地的菊花颓败,上周一直下雨,这几日倒是阳光灿烂。最适合孕妇出行。小依今天穿了绿色的碎花衬衣,把头发随意挽在耳后,下面套了我的大号牛仔裤。我是北方人,个子比小依高很多,那条牛仔裤还是大学时候买的,放在箱底很久,没想到现在还能派上用场。命运真是奇妙。我穿了件米色开襟线衣,里面是黑色底裙。搭了何瑞买的高跟鞋。跟小依站在一起显得似乎不和谐,但是并未影响我们的好心情。
“有的时候很累就在想自己某天来这里隐居。暮鼓晨钟,不问世事。”
“那你的何先生岂不是要天天来这里守寺添香。”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歌声到客船。以前可是很喜欢这样的意境。那时还跟一个朋友为此词谱过曲,有时起了分歧还会争吵起来。”
“看你的神情好像这个朋友对你意义非凡。你们曾经是恋人么?”
“不是。是好朋友。只是后来彼此断了联系。”
“争执过的吧?”
“没有。其实至今都不清楚为何就变成陌路了。”
“往事如烟。不去想了。冰雪心肠句欲仙,此身只合老湖边。水房春暗落梅天。拾翠几人抛钿朵,添香独琴弦。好怀渐不似当年。这是小时候读的词,填词的是幽居南湖的才女吴藻。你看着字字句句,真令人幽怜。人到伤心才学佛啊。”
吴藻其人,好像学生时代也曾听说过,虽然小依未曾提过她的学历,但可以感受到她幼年应该受到过良好的教育。
传说会算命的老人经常出现在小寺的凉亭中。很多人慕名来找他算命,通常难得见他。今天跟小依也没有见到他,只是看到寺中他手书的字,猜想他应该不是一般俗人。其实我很想请他算算,小依腹中的胎儿性别。这是我目前最关切的问题。其实虽然从法律角度我是认可产前不可检测性别的制度的,但是实际来说我还是觉得有诸多不便的。关于新生儿姓名衣物等等诸多准备都要揣测概率进行,更重要的还要忍受十个月的好奇与猜测。
台阶边上的很多无名野花开得正艳。
好像很多事情是这样,你不去想它,它好像就一直隐着悄无声息,然而某时你不小心触到某个按钮,它的一切以及附带品都会喷涌而出。比如他。
我从大三最后一次见到他,距离今天,整整七年。这七年我也偶尔想过要找寻他,只是他好像人间蒸发一般,甚至一些共同好友那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的消息。直到我渐渐遗忘他。现在,七年之后,我变了,要结婚了,他竟然就这样出现了。
曾经我无数次模拟过我们再次重逢的场景。然而此刻,他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我面前。他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的找到我。让我有些愤怒了。仿佛过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赢过他。他一直可以俯视我,他走得比我迅疾,出现的也比我潇洒。
30分钟前我从总裁办公室回来小米跟我说有人要见我,并且说明双方没有业务往来,只是老朋友叙旧。小米安排他在楼下会客厅等我。老朋友叙旧,这样毫无征兆,说实话我还真想象不出会是谁。大学以前我都在北方老家就读,大学虽然南下,但也不在这座城市,我从小朋友就不多,现在时常联系的就更少,这个时候真猜不出谁会找我来叙旧。
岁月在他身上也有打上痕迹。只是此刻30岁的他,比七年前更加英俊。已经微微有点发福。一身卡其色西装束在他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白衣少年的痕迹了。只是不知他现在是否还会还弹琴赋诗。
“苏彤,你变漂亮了。”他愉悦地伸手过来。
“ 你怎么会找到我?”
“我和周悦她们一直都有联系,稍微问问便知。”
“可是我向她们打听过你的消息,她们说不知道。是你故意不让她们说的吗?”
“苏彤你还是这样喜欢猜忌。她们确实是不知道。中间我一直在国外。几乎是闭关状态。回国后很多人都联系不上,还好周悦留校了,通过她的帮助才陆续联系到一些人。这次过来看朋友,顺便来看看你。”
我看了一下表,抬头说道,“我还有点事需要回去处理,你?”
“等你一起吃饭吧。我记得你爱吃日本菜。”
“早就不爱吃了。现在惯吃中餐,我们去中餐厅就好。请稍等一会。”我转身上楼,没有看他。我甚至为这刚才这小小的回击而得意。我要辩驳他,我要让他看到,苏彤早已不是那个会被人踩在脚下的小女孩。
回到办公室后跟小米交代了一些了重要事宜,便匆匆下楼。我平素很少提前下班的,幸而今天芳姐请假不在,不然肯定逮着我过问不放。
时间是下午四点半,晚霞满天,在这座工业城市,高楼大厦之间已经很久看见这样明澈的天空了。不过想想也是,平时都是在公司加班加点,出了门天早已半黑,偶尔准时下班心中想的也完全是些杂事,哪有心情抬头看天。
我熟练地点了几个菜。然后拿出手机告知何瑞晚上不必接我下班,并告知小依不必留我的晚饭。
“听周悦说你要结婚了。”
“年底才办婚礼,还有很长的时间。”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我认识的吗?”
“你不认识他。他叫何瑞。现在是一家外资企业的工程师。我们从小就认识。大学不在一座城市,工作之后很巧再次重逢。我父母很喜欢他。”
“你父母喜欢,那你呢?”
“我自然爱他。他待我甚好。你什么意思。”我面有愠色。
“苏彤你还是这样的脾气。我只是想确定你现在过的好。”
“虽然跟你关系不大,但还是可以骄傲地告诉你,我过得非常好。当然这一切还要靠你当年的激励。”
他淡然地笑了笑。看不出他眼神中是满意还是失落。
服务员开始陆续上菜,空荡的包间里,我们都不肯再说话。安静地吃着,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吃不了辛辣,甚至剥龙虾的姿势都没有改变。时光仿佛瞬间倒流到多年以前的某个晚上,那晚有个舞蹈比赛上我暗淡退场,那是我很重视的一个比赛,心情不悦。他骑单车载我去夜市吃龙虾,那时街边的一盘龙虾才十几块钱,我跟他吃得不亦乐乎。当时我还穿着舞蹈服,妆也没有卸。吃得一脸狼狈。可是非常快慰。后来他说我好像迷路的灰姑娘,我说那你岂不是王子,他说我才不想当王子,还是当个南瓜马车夫清静得多。而现在,我是不是已经找到了我的水晶鞋和王子。
“接下来你要留在国内么?”
“嗯。应该会。这次是应邀回来做一个报告。如果感觉好的话,大概会继续留在国内。不过会北上,在南方待了太久,想去北方看看。每年有很长的时间都可以看到漫天飞雪。”
“你去吧。命运真是捉弄人,我南下遇见了你,留在南方,然后现在你却决定要去北方。”
“命运安排的聚散离别,你我还是坦然处之吧。”他还是这样的语气,跟七年前如出一辙。那时候我质问他我们以后还是不是好朋友,他说的也是一样的话。我其实恨他这样对什么都不在乎的语气。
出了餐厅的门,已经将近六点,这个城市的夜生活已经要开始。骑单车的少年载着女孩从身边经过,女孩的手没有搂在少年的腰上,猜想他们也许不是情侣,也许快要成为情侣。也许,他们也不过只是是灰姑娘和南瓜马车夫。
他要把朋友的车开回去。刚刚好跟我是反方向。我坚持不要他送我。于是他让我先转身,以前看电视剧,男女主人公也是这样告别,女主角跟自己说,如果回头的时候他也回头了,那就转身拥抱。
我回头了,他的车已经开走了。
还好餐厅离家不远,我决定步行回家。路上我给自己买了一根哈根达斯。我边走边吃。从小开始,每次心情不佳便会奖赏自己吃冰激凌。
到家的时候看到小依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手上拿的是《诗经》。为了防辐射,小依远离了计算机电视,甚至连手机都很少碰。她买了一堆书回来,有些好像是从二手市场买回来的,封面已经破旧,她耐心地买了牛皮纸回来把它们包装好。
胃开始抗议吃下去的冰激凌,我在洗手间呕吐起来,声音惊醒了小依。
“苏我送你去医院吧。或者通知何瑞过来”小依一直喊我苏。
“不用,只是吃坏了东西,我待会吃些胃药就好。”
“不可以。胃病最忌吃药。你先洗个热水澡。你等我去熬点粥。”
小依熬的红豆粥很甜。刚刚胃似乎被掏空,这会还真是有些饿了。
“什么事引你如此自虐。你今天有些不正常。”
“那天在小慈寺跟你提起过的故友,今天遇见他了。”
“他时隔多年后跟你表白?还是携新欢来耀武扬威了?”
“都没有。只是顺便来看看我。看我好,他便离开。”
“那你若是过得不好他又能怎样?带你离开?”
“不。也许不会。当然不会。”
“那你又纠结什么。当初到底是何事?’
“那时我跟他相处了一年多,都认为彼此是最好的朋友。那时我很依赖他。只是好朋友的关系。我承认我们的性格有很多冲突的地方,但是相处一直都相安无事。我那时视他为我最重要的人。”
“后来?”
“有一次有一个话剧创作大赛。我倾三个月之精力去准备,当初参加比赛也是得到他的鼓励。决赛的时候他也在评委之列,他没有给我任何好评,我想他是为了避嫌我也可以理解。可是最后他把最重要的那一票给了我的对手,另一个女生。”
“你的剧本逊于她的吗?”
“客观来说的话,风格不同,不相伯仲。”
“仅此?”
“后来他跟那个女生恋爱了。”
“那就比较棘手。有给过你解释吗?”
“没有。后来他们频繁出现在各种公共场所。然后有一天他跟我说,为了避免女友误会。我们还是断绝关系吧。”
“你同意了?”
“我跟他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难道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吗?可是他说,‘你总有一天回觉得这些无所谓的’他走之后,的确经历了一段很消沉的时光,后来发愤向上了,只是再也没碰过话剧诗词。”
“的确是伤人。年少时的感情,非要折腾个血肉模糊才肯罢休。只是苏,那些晦暗回忆都过去了,以后不要伤害自己了。”
“谢谢你,小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