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依花了很长的时间来叙述她经历过的故事。隐隐之中,我察觉到她的故事也许才刚刚开始。
“母亲的手术,小姨和我陪她一起去上海。一路上小姨一直说,这样年轻就得这样的病,都是活活累出来的。她说了许多关于我父亲的坏话,她恶狠狠地诅咒父亲与他的新家庭。可是我知道她这样对母亲的心情并没有帮助。可是我没有资格插嘴,因为母亲大难来临,是这些亲族挺身相助。他们是我的恩人。”
“中国人常说救急不救穷。发生那样的事情,大家帮一把也是应该的。”
“嗯。医生口中,我才得知关于母亲病症的具体信息。在所有同类疾病中,母亲的情况已经算是十分严重。最终的结论是,子宫摘除,以绝后患。”
“失去身体一部分。母亲可以接受么?”
“她坦然接受。她说,子宫的唯一使命不过是孕育我,如今它功成身退也是应该。摘除就摘除吧。”
“嗯。手术顺利吗?”
“顺利。”小依停顿,接着我,“我越来越相信宿命。那次上海之行,其意义除了母亲手术,更重要的是,我在那里遇见陈。”
不用说我也可以猜到这个陈对小依后来的意义重大。
“苏,他后来成为我的丈夫。”
“小依?原来你真的已婚。”
“当时他送一个喝醉酒的朋友来医院,我去帮母亲买早点,他醉酒的朋友认错人,揪着我不肯放手,我被那场面吓坏,他把朋友拉走跟我道歉。后来我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妈妈的病房,他带了很多营养品和花来看望我妈妈。他没有停留多久,处于礼节,我还是送他出门口,他问我要号码和地址,我羞涩地回答没有手机,我告诉他我跟母亲是从外地来上海就医而已。他笑笑就走了。他走后我跟妈妈简单说了一下早上的事情,妈妈也没有太介意。第二天他再次来了,他说是看朋友路过,但是他带来贵重礼物,是一部白色手机,我不肯要也不敢要,他说只是觉得我需要,而且也不贵。我拗不过他。他走之后,妈妈觉得担忧,她告诫我,助人为乐的人当然到处都有,但做到这份上,就有点让人怀疑了。她希望我不要跟他再联系。但是小姨意见不一样,小姨看出陈应该很富有,她不觉得攀上一个有钱的朋友有什么坏处。”
“后来呢?”
“后来,我没有听妈妈的忠告。但这是之后的事了。我发誓在上海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联系他,手机上只有一个号码,不用想也知道是陈的号码。他也没有再来找过我,也许真的如他所说,他不过是陪朋友来医院,然后意外遇见来自外地的贫困母女,处出于同情送点小礼物而已。现在他朋友出院了,他当然不用再出现了。”
“后来为什么找他?”
“苏,你觉得人什么时候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看起来最没有希望的人身上?”
“是,最无助无望的时候?还是对身边的人不信任?”说实话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苏,你想的太复杂。其实很简单,是缺钱的时候,十分缺钱的时候。贫穷是件羞耻的事情,吃不到肉但是还要假装着跟朋友说自己是素食主义者,冬天买不起棉衣然后假装天气很温和,苏,不是有很多人有机会去体验那种感觉。”
“不是这样的,”我抗议,“社会上有很多的贫困者,偏远山区的小孩子们,他们的生活比你艰辛百倍。”
“不,不一样,他们的身边都是差不多的人,不会有比较,不会有差距。而且他们从出生就是贫穷,没有落差,但我不一样,请你体会我当时的心情,妈妈出院回家后,欠了亲戚们的钱要按母亲的工资不吃不喝都要还上好几年,更何况母亲已经丢了工作。虽然舅舅阿姨们没有当面说过什么,但是舅妈们的眼神,冷语讽刺,我不是不懂。但是无力偿还,又只能假装听不见看不见。舅妈们开始议论,若我顺利考上好大学,上学的费用如何解决,到时可能还要向他们借,毕业之后假设顺利找到工作,那还清他们的钱也要很长的时间,这还是建立在一切顺利的基础上的,他们越想越觉得无望,最后得出一致结论,我真的不需再上学了。但妈妈执意坚持她的理想,她每天十几遍的念叨,不要介意别人怎么说,要好好考,要争气。我已经对这些话觉得厌烦。那时我满脑子想的最多的问题就是如何赚钱。或者借钱。那时的我几乎还没有什么人际关系可言,除了亲戚和同学。”
“后来你想到了陈,是吗?”
“是。我没有办法,我去买了张手机卡,给他发了短信,我没有寒暄,直接问他,可否向他借钱。发出短信之后我有罪恶感,我希望他不要回复,或者那个号码根本是错误的。但是他马上打了电话过来。他说,猜到是你了,但是不敢确定。什么事情不要急,慢慢说。我一时哽咽了,不知从何说起,我说我缺钱。他说你不要急,如果不急着马上要的话,我后天要去你那座城市出差,我们可以当面谈一谈。”
“后来他借钱给你了吗?”
“当然,确切的说是给了,那些钱我至今没有还他。”
“但是你嫁给他了,小依,我不得不想想这是场有交易成分的帮助。一个小女孩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向一个力量强大的男人求助,男人说我可以帮你,但是你要以身相许。天呐,你怎么会同意,你妈妈怎么会同意。”
“苏,不是你想的那样。以我当时的年龄,就算想结婚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如约来学校看我,他带我去吃西餐,那是我从出生开始吃的最贵的一餐。在那里,我知道他的全名,他祖籍福建,41岁,是一个商人,四海奔波,一年在上海和香港的时间会多一些,结过婚,也离过婚,没有子女。相比较他而言我的身份就简单的多了,18岁,读高三,父母离异,跟随生病的妈妈生活,欠了别人很多债。他笑笑,你很坚强,他说,谢谢你来找我,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但是以你家的情况,我单纯的借你钱恐怕不够,我在这里有朋友,我可以介绍你母亲去工作,放心,是比较轻松的工作,至于你,先好好上学,不要管那些债务。他说到做到,他给我的号码,我让妈妈打过去问问,对方通知妈妈随时可以过去工作,我不敢告诉妈妈号码来历,只说是从小广告上抄来的。他留给我一笔钱,但我没有要,虽然它们可以拿来还债,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亲戚们解释,所以还是拒绝了。他笑笑留下一部,他没有说下次见面的时间,也没有说要我还钱。”
“回到家,妈妈因为找到工作心情大好,她再次鼓励我要好好学习,好好高考,她以为她工作之后就可以还清债务并且供我大学的费用了,我无力的笑笑,我不能拆穿她,不能告诉她这一切是我从另一个男人那里要来的。我知道自己不算漂亮,我不知道陈为什么要帮我,也许他真的是天使,呵呵,我这样安慰自己。”
“经济的问题解决了,但为什么你落榜了,是你故意的吗?”
“不是。我现在也没想清楚为什么会落榜,我甚至觉得自己答得非常好,但是我竟然连400分都没有考到。这个分数重挫了妈妈,她很想骂我但话到嘴边又不能开口,于是又变成埋怨自己,她说是自己不好,自己生病耽误了我的时间,分散了我的精力,早知这样就应该瞒着我。我被这些话激怒,我跟她大吵。现在想想,我真的对不起她。她要我去复读,我执意不肯,家里的亲戚们也不支持,他们说也许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吧,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早点去打工还能省下很多钱。”
“你是被他们的话影响了吗?”
“其实他们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我更多的是厌倦了,与其再过一年这样完全无法预料结果的生活,还不如自己去闯一闯,上大学是为了妈妈的理想,但不是我的,更何况大学能够真正学到什么,我心里很清楚,难道真正妄想用大学拯救人生么。”
“所以你又去找陈了?”
“是,我别无选择。我只是希望他可以提供我一个工作。”
“可是你可以做些什么?”
“是,我其实什么都不会,陈也知道这一点,他建议我可以去找他,先玩一玩,然后再决定做些什么,或者回来复读。于是我跟妈妈辞行,我跟妈妈说我去打工,跟同学的姐姐一起,为了说服她我还找了同学来演戏,妈妈相信了,虽然不放心但还是由着我去了。于是我再次来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