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依很少在我上班的时候找我。如果有事也是简单发个短信。很少打电话。我知道她是自得其乐的女子。因此不会担心她会感到孤单。也曾经问过她是否经常会觉寂寞,她笑笑说,有宝宝陪我。她跟很多准妈妈一样,会耐心温柔地和腹中胎儿对话,会告诉那个小生命今天天气如何,自己今天干了些什么,也会细细地哼着歌谣。那些很安静的歌谣,我之前从来没有听到过。小依说,宝宝都会听得懂。
今天是小依孕检的日期。我陪她一起去的次数很少,我休假大多是周末,时间难以调和。有时想起小依需独自出门,挤上拥挤的公交,若是不幸,可能连位子都没有。然后是挂号,排队,一系列的检查。这些也需她一个人去应付。还好早孕期已经过了,小依的体质也比上个月好了许多。
收到她的短信,“苏,我在医院。我需要你过来。”隐隐的觉得不安。直接打了电话给老板告假。直奔医院。我不是容易慌了阵脚的女人,只是这两年来,习惯了依赖何瑞。突然间竟觉得无法应付这样的急迫场面。
在医院二楼见到坐在椅子的小依。五月的天气,已经是有些热了。小依把外套脱下来盖在腹前。神情依然安定,但是有些憔悴。
“小依。”我在她边上坐下。
“苏。谢谢你来了。”小依转过身来抱住我。我感觉得到她身体在微微颤抖。
“怎么了?检查有问题吗?”
“是。医生说胎儿可能会不健康。是我的错。”
“小依你慢慢说,怎么会是你的错。”
“我吃过一些药。没有经过任何的咨询。医生说,胎儿的反应有些不正常。可能会畸形。他要我决定是否终止妊娠。苏。对不起。”
“先别急。也许是医院搞错了。我们先换家大医院看看。你还可以走动吗?”
“嗯。我可以。”
因为没有预约,不得不动用了一些关系才能排上本市最好的妇产科专家的号。以前不到不得已,是绝对不会利用关系走后门的人。只是觉得医院这样的地方更是嚣张得很,有时有钱也未必能够应付。这次是借用了芳姐的关系,芳姐的夫家毕竟在本市还是有些分量。
小依又要面临化验体检一系列流程。主治医师是一位40左右的男人。脸上很少看见笑意。我随小依一起去面对结果。
“目前的检查还不能完全确定胎儿的状况。你下周再来做一次唐氏筛查。早期也只能诊断到心血管等部分,胎儿外形的畸形要到22周之后才能用四维彩超排查。”
“医生,那宝宝畸形的几率大吗?”
“你服用的药物剂量当然会有一定影响。不过既然孩子没有流产,说明他是个坚强的宝宝。你不要太紧张,也许没有那么严重。回去加强营养,下星期再来筛查。”
“如果筛查结果不理想呢?”我问道。
“那我建议终止妊娠。畸形胎儿生下来对家庭对他自己都是很大的伤害。”
“嗯。那谢谢医生。”
我跟小依走出医院的门口时,何瑞的电话刚刚打来。这个跟我赌气这么久的男人,终于要回来找我了。
“苏彤,我快到医院了。你怎么了?还好吧?”
“谁告诉你说我有事的?”
“我去公司找你,芳姐说你去了医院,还是妇产科。你是不是,怀孕了?”这个芳姐,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我没有怀孕。你真是太健忘了,你忘了我家还有一个孕妇吗?”
“哦。是小依啊。我还以为她没有回来。那你们在那等我吧,我马上就到了。”
医生的话并未给小依太多安定。我也不敢多说什么。
何瑞送了我们回家。我也不想跟他讨论什么。一来既然是他先来找我,我也不好再把局面搞僵,二来小依的事情若是与他讨论,必定又是一番争执。
中午随便煮了些面条。小依喝了点鱼汤就去休息了。客厅里剩下我跟何瑞。
“苏彤,我以为是你怀孕了。还好不是”
“什么叫做还好不是?”
“苏彤,你也知道,我的事业才刚刚起色。”
“可是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在家做个贤妻良母的吗?”
“我当然希望家有贤妻。我是不想看见你每天那么累。在各种交际圈里面斡旋。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当爸爸,而且现在也不想分心。而且苏彤你想,有了孩子之后我们会少多少自由啊。”
“可是我马上就要奔三了。”
“咱们又没说不要孩子,不是还没结婚嘛。等结婚后过个两年,我事业稳定了咱们再要孩子就是了。”
“那何瑞我问你,如果今天我是怀孕了,你预备怎么做?”
“当然是打掉他啊。”何瑞的回答竟然不需要一丝犹豫。
可是他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他从大学毕业打拼到现在,在公司能有现在的地位确实不容易。况且他为了我,也是妥协留在了南方。他也是做出过牺牲的。我也许体谅他的立场。这个男人,我在他身上耗费了几年的青春和精力,我没有办法想象,如果离开了他,我怎样在一个新的地方,选择一个新的人,重新开始。
“你多给小依买些东西补充营养吧。既然留下来了,就尽力把人家照顾好吧。”小依来了这么久,第一次听到何瑞说这样的话。甚觉讶异。其实何瑞本性当然不坏,只是有些自私。
小依的情绪依然低落。我走进房间看到她在翻身,我知她并未睡着。
“小依,小依,起来再吃些东西好么?”
“不了。苏,你过来,我想跟你说说话。”
“痛苦的事情就不要再去重复了好么?”
“不,我要告诉你。”我只得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下。
“苏。确定怀孕两天后我吃了很多药。”
“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是你的过错,而且医生说胎儿的状况还不能完全确定。”
“不。苏。是我的过错。是我想要谋杀他。”
“你是说你是故意服用的药物?”
“是。我起初并不想留下他。那段时间,我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直到医院的化验单出来,我确定自己是怀孕了。我的情绪变得十分难以控制,会觉得恐慌。我不想去承担另一个生命加在我身上的责任。半夜失眠,我翻出安眠药。其实我想到了是不应该服用的。可是我没有停止。甚至下意识地刻意多服用了几颗。我甚至期待他在腹中会有变化,我甚至盼望他会变成一滩血水落下来。”
“后来你为什么又决定留下他?”
“我不是决定。应该是妥协了。我的谋杀失败。他依然在我的身体里顽强地生活着。我知道自己错了。我看见了自己的罪恶。所以我离开了那个地方。”
“小依。不是谋杀。你清楚谋杀他是很简单的事情。一剂打胎药比任何药物直接有效。你只是一时不能接受。”
“我经常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没有权利决定他的生死。他来世间,一定有他的使命。我经常对着他忏悔。可是我想他不会原谅我。他以后会恨我的。”
“不是的。小依。以后我会告诉他。你的母亲为你做过的种种。她是世间最爱你的人。你也要尊敬她,爱他。不过,小依,假如,检查结果真的不理想的话,你会如何决断,会放弃他么?”
“我不会。我不能放弃他。我的罪恶,不能惩罚到他的身上。”
“可是医生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若是他状况不佳,来到世间也会有很多痛苦。”
“不,我顾忌不了那些。我要让他活着,活着才有希望。假如他真的是有什么问题,那是我的宿命,我愿意去承担。”
小依对我说完这些,似乎很累。我悄悄走出书房,让她好好休息。我不能想象她是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下去面对这些,身边是否有人,如果有那个人会是谁。她在黑暗的夜里刻意服下的药丸,让我想起年幼的时候放学时下着大雨,所有的小朋友都有人来接,只有我没有。忘记带伞。等了很久很久。家人始终没有出现。同路的小朋友是不是一起撑一把伞回家,我拒绝了。冲进大雨里就开始往家跑,那时心里想的是,雨下得更大一些吧。回家后我就开始生病。我用这样赌气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失望。我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惩罚别人。
我亲爱的小依,你是否是这样地,在自我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