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人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昨夜无心赏天上那月是否圆润，此时问过了这句话，常宗饶的手一紧，被他捏得头一歪，竟看到在竹稍上一轮金黄的圆月那样大那样润泽，月光比这院子里的灯光明媚得多了。
“文茵失言了。”常宗饶的脸上带着亦怒亦惊的表情，我急忙改口，他看了我很久，嘴唇动了很多次，每次都忍了回去，最终猛的将我一推，转身大步离去，我慌忙跟上：“常少爷息怒。”
“你给我留在这里！”常宗饶怒喝，下人便将我拦住了，他转过影壁去，大门哐啷一声合上，门口的马车方才不及驾离，此时正好接了他离去。
我愣在院子里，白石子透过软底鞋子硌着我的脚底，一个丫鬟上来招呼我：“姑娘，请沐浴休息吧。”
精舍那圆月门左右拉开，我除了鞋子进去，黄杨木的浴桶，热水熏着香气，想来原本是预备给常宗饶的，此时倒便宜了我，丫鬟本意想要服侍，我却连连推脱了：“不可不可，我自己来就好，姑娘你去休息吧。”
她拗不过我，只得给我摆上茶水点心之后关门离去，我自己脱了衣服泡在浴桶里，热水一蒸，我头脑清醒了不少，回想起在园子里偷听到的七巧儿的对话，又想起方才常宗饶仿佛想要杀了我似的眼神，不由得颤抖了一瞬，连连劝自己：千万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我原本以为，常宗饶会在夜半回来折腾我，谁知道我竟然一觉到了天亮，别院里安安静静只能听到些鸟鸣。等我起床梳洗完毕吃过了早饭，依旧没有常宗饶要回来的踪影，我拉住了伺候我的丫鬟：“给我备车吧，我要回藏欢阁去。”
“姑娘，少爷吩咐你留在这里，我们不敢做主。”她有些为难，我也犯了难：“那你找个人帮我带个信去藏欢阁可好，那边不知道我在哪里，怕是要着急。”
她面有难色，我不肯罢休：“常少爷只说让我留在这里，没说我不能捎信回去。”
“姑娘你捎个口信即可，就是告诉藏欢阁那边你被我家少爷留住是么？”那丫鬟眼珠转了转，我点点头：“就这个。”她这才答应了，出去找了个小子让他帮我送信回去。
我本以为，常宗饶被我惹得生气了，要么会回头来折腾我一番泄愤，要么会派人把我送走懒得再看到我，哪知道在这别院里一住就是三天，他竟然不闻不问，好在常家的下人家训极严，对我始终安分守礼秉持着待客之道，好吃好喝。
这宅院其实本不小，常宗饶将这宅院多余的房间全部拆除了，丫鬟下人都住在堂屋的后面，堂屋改造成了禅室，里外三间，卧房在最里，中间是书房，外面是个茶室，极为风雅，这种风格的房屋，最宜金屋藏娇。
书房里有琴，白绢覆盖，我闲极无聊的时候就去抚琴唱曲。论唱曲我在藏欢阁里排不上什么名号，但是琴姨多年的调教也不是全然白费，况且风雅之事本就应该在孤寂之时来做，窗前有竹，几上焚香，饶是我这样再无情趣的人也有了几分情趣。
“这风光魂销奈何……”每每听戏，姐妹们都爱“救风尘”，我却不喜欢，那赵盼儿看上去听上去与七巧儿一模一样，我不想把自己当做宋引章，期盼一场之后倒要七巧儿去搭救解围，因此我每次都点“白蛇传”，同样是负心薄幸郎，许仙至少可爱的多，何况白娘子法力无边，看这戏的时候全然不用担心许仙会在家中痛打白娘子出气。
“姑娘妙音。”软软的一声，从门口传来，我吃惊起身，看到一个文静娇弱的人儿靠在门框上，她衣着素雅，可是一眼望过去便知道身价不凡，头上点翠镶宝的珍珠步摇垂在肩头，项上璎珞长命金锁上镶嵌着猫儿眼祖母绿，一身湖蓝的衣裙均是上供的料子，我礼数周全的俯下去：“不知这位夫人是谁，文茵有礼了。”
虽然不知道她是谁，可我心里猜到了几分，她缓缓的走过来在我面前坐下伸手虚扶，我直起身子正坐在她面前，她看着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带着一抹得体的笑：“小姓龙，名静姝。”
“少夫人安好。”我又拜了下去，其实她只要说她姓龙，我就知道她是谁。在这个京城，姓龙还能穿上这样华贵衣服的少妇，只有她龙静姝一人。
“早慕文茵姑娘盛名，无缘得见，今日倒巧遇了。”她再次虚扶，我二人面对正坐，丫鬟摆了茶点上来，便退下了，只是门窗依旧大敞开，外面夕阳一抹残红映得满地白石子变成了铜红色，我也带着一抹低眉顺眼的笑，心里暗暗琢磨她来见我的缘由。
和常宗饶曾经说过的一样，龙静姝娴静至极，她将那一杯茶握在手心里，眼睛盯着我的脸，面带微笑一言不发，我也微笑着，心里有些发虚想等她先开口，就这么僵持了许久，我几乎觉得自己都有些饿了。
“文茵姑娘生辰几时？”龙静姝突然开口，像是从一场梦里惊醒一样，停顿片刻才回答：“腊月初六。”
她听了，淡淡的哦了一声，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茶水，我实在忍耐不了，伸手捏了一片云片糕吃下去，她看着我将那片云片糕吃完才又开口：“我是元月十六的生辰，文茵姑娘生肖为何？”我心里打鼓，难不成她在考量我的生辰八字，想要劝常宗饶将我纳为妾侍？总听说大家闺秀都喜欢用这种方式彰显自己的贤良名声，暗地里憋着一股坏水，只等我进她家大门再慢慢调理呢！
“属羊。”我笑着，也喝了一口茶水，她听了之后笑了笑：“好巧，你我同年，我年长你一些呢！”
“是啊。”我不知该怎么回答。龙静水却没有沉默下去，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低低的说：“人家都说‘十羊九不全’，属羊的人命都不太好的！没想到你我竟是一年，真是命呢！”
她是在可怜我还是在怜悯自己？我疑惑，却不敢接这个话头：“少夫人是贵人，文茵怎么敢相提并论。”
龙静姝含笑：“对啊，你怎么能跟我相提并论。”语调不变，表情不变，这话却与刚才大不相同，我一愣，想着大约这会她就要开始发难了吧，因此连忙低了头下去，等着她后面那些不中听的话，左右不过是说我下贱而已，但愿她过过嘴瘾，不会打算对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大门突然响了几声，龙静姝笑了：“消息真灵通！”我抬起头，听到了常宗饶的声音，很快他就出现在了我眼前，我低头中规中矩，龙静姝却站了起来，环佩声响之后，我听到她柔柔的嗓音：“官人来得好快，我还不曾与妹妹多谈几句呢。”
“你们说了什么？”常宗饶的口气极坏，我知道他不待见龙静姝，却没想过他会在我面前表现得这么明显。
“也没什么，刚刚问了妹妹的生辰八字，官人你就回来了。”我抬起头，看到龙静姝软软的靠在常宗饶的身边，常宗饶皱着眉头却没有推开她。
“官人，我让下人预备了酒酿蒸鸭子，官人若是愿意，今晚回家里吃饭吧，赵大夫今日给我把过平安脉，说我身子强健许多了。”她娇滴滴的说着，脸抬起来眼神分明是那么仰慕，我虽然是个笨人，但是却很会察言观色，只这一眼我就知道，这个龙静姝对常宗饶是有深情的。
常宗饶虽然仍旧皱眉，但是面色却缓了不少，点点头：“嗯，待我处理完事情就回去。”
“那我先走了，回家等着官人回来吃饭。”龙静姝笑着转向我：“文茵姑娘，改日再谈吧。”
“恭送少夫人。”我连忙行礼，她由丫鬟搀扶着，款款离去了。
看着她出了门，听着外面车铃远了，常宗饶才猛地伸手将我扯了起来：“她跟你聊了什么？”两眼都有些发红，像是要吃人，我突然醒悟，大约常宗饶也是对她有情的吧，所以才会这样紧张，生怕我泄露了那些他曾经在我面前说过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口一酸。
“如少夫人所说，只说了生辰生肖，你回来的很快。”我笑着，其实他何必担心呢？我这一行的女人，鲜少会有人那样愚蠢去与原配夫人一整高下，因为无论一个男人在我们面前说多少甜言蜜语，回到出身清白的原配身边时，他才算是个有身份的男人，在我们面前，他永远没法彰显自己。
常宗饶出了口气，松开了手，我后退了两步整整衣领，他招呼下人准备饭菜，丫鬟上来换上新的茶具，他便坐在了方才龙静姝的位置，仰头看着我：“坐啊？”
我坐下，看着他给我倒了杯茶，我捧在手心里，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他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仿佛我与他刚刚从汝南王的游园会上来到这里：“这房子你喜欢么？”
“清静幽雅。”
“送给你好不好？”常宗饶的手隔着桌子伸过来，握住了我捧着杯子的手，我懂得了他的意思，心里疑惑并有些气愤起来：“常少爷是什么意思？”他明明方才对我侵扰了他的妻子那样紧张，此时却又要送我宅院。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常宗饶饶有兴味的看着我：“这里与你所盼望的，不相似么？”那是我敷衍刘鹤翎的诗句，他竟然听了去，造了这样一处别院。
“常少爷有心了。”我惶恐，这代表着什么？他打算将我买下么？
“不及你有心，连那样大逆不道的问题也敢替你的心上人来问我。”常宗饶突然用力捏住了我的手，薄如宣纸的茶杯在我手里咔嚓一声碎裂，碎瓷片扎进我手心里，我疼得说不出话，血沿着我光洁的手腕朝我的袖子里流淌进去。
“君有过则谏，反复而不听则易位。我懂得，只是一时听了些风言风语，却不是替刘大人来问的，是我好奇，还请常少爷原谅。”我强忍着，断断续续说完这番求饶的话。
“呵。”常宗饶松了手，将我蜷缩的手掰开，一边耐心细致的取出那些瓷片，一边幽幽的说：“我让你不要离他太近，为了你也是为了他，迟早会有人利用你毁了他的清誉，你若是真心爱他……”
“我不爱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脱口而出。
他翻了我一眼：“随你便，离他远些，不然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