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马阵伴随鼓声号声变换队列,在马场上摆出各种造型,或是兵阵或是花型,马上女子各个姿容俏丽却又不苟言笑,神情极是认真。伴随鼓声渐疾,马阵忽变换为两列相向,一声炮响两列相向疾驰,马上女子从怀中掏出花枝,在交错而过的瞬间插在对面阵列女子的马鞍之上。宾客一时静寂无声,待两列马队止步,马上女子下马鞠躬,才爆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欢呼。
“孤这戏耍不错吧!三个月后是千秋节,孤这个礼物送给皇上还拿得出手吧?”汝南王很是得意,众人一片赞叹之声,刘鹤翎猛地抓了茶杯起来喝茶,我惊了一瞬,看他额角冒汗,正欲出言安慰,却突然看到他双眸之中闪着一抹精光,那种光芒带着一丝残忍,令我为之一震。
刘鹤翎破天荒的没有在宴会上喝醉,相反却频频出言奉承汝南王,吃惊的不止是我,就连汝南王也有些意料之外的模样,我心里觉得刘鹤翎必定是有了什么主意,虽然我不懂他到底如何打算,可是看着他一副与汝南王相谈甚欢的模样,竟莫名得有些害怕起来。
宴会之后我送刘鹤翎回府的马车上,他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我吓了一跳:“先生。”他迅速的竖起一指在我唇边示意我收声,我连忙闭口不言,他却带着一种踌躇满志的激动模样,眉眼间有酒刺激出的红晕却又更多的是那种令我害怕的精光:“这个送给姑娘。”
我低头,他将一个绢包放在我腿上,我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枚玉镯,玉制普通,做工也粗糙,一看便知是陈年旧物,我不解其意却仍旧戴在了手腕上:“先生这是?”
“此物乃是家母遗物。”他热烈的看着我:“我想请姑娘宽待,可能用不了多久,我就能为姑娘赎身。”
无论何种甜言蜜语我都是听过的,没有一句及得上此时此刻,那玉镯在这一瞬变得价值连城珍贵无比,我的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心口的热烈喷薄欲出,眼眶也酸了,眼泪在里面打转,我捂住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文茵姑娘怎么了?”我的模样吓了他一跳。
“先生厚爱,文茵感动,说不出话。”我扑进了他怀里,很想告诉他我不用他为我赎身,话到了嘴边,猛然想起了莲心的话,到底还是咽了进去。
“只是。”他搂住了我:“恐怕要让姑娘多等些日子,毕竟,在下银子有限。”
“等一辈子也是心甘情愿的。”我仰头将脸贴在了他的脖颈上,心里的激动按捺不住,只觉得有生以来今日便是最幸福的一日了,定要为他做些什么才能报答他让我如此欢欣:“先生今晚别走了。”
他却身形一僵,缓缓的推开我认真的看着我的脸:“我说这些,不为一贪姑娘方泽,我是真心实意钦慕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将我与其他人混为一谈。”
我顿时脸上火辣,看着他认真的眼神,我明白方才的话将他的表白看低了。
“文茵失礼了。”我连忙俯下身去:“文茵于欢场之中长大,所闻所见无不是****二字而已,辜负了先生一番真情实意,还请先生原谅。”心在颤抖,恐惧突然在我的身体里弥漫,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其实并不是那样清楚明白,此时是钦慕,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呢?常宗饶厌恶的眼神突然出现在了我脑海里,我突然前所未有的觉得自己肮脏起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总觉得上面满是污垢,我用力的握紧了自己手,强忍着发抖的身体。
“文茵,别这样说,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真心。”刘鹤翎连忙扶我起来,我坐在他身边,带着笑容,心里却越来越刺痛。
回了房间,我吩咐秋甜即刻准备热水,等泡进了热水里我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眼泪夺眶而出。从小到大,我懂得自己是个下贱的人,从来也没有奢望别人给我尊重,有人骂我“贱人”时我也不觉得如何,仿佛只是一句平淡的叙述而已。今日突然有人给了我尊重,就如同一个从来不知自己相貌丑陋的人猛地照了一次镜子,镜中的自己面目狰狞丑恶不堪,我接受不了。
我咬着嘴唇,压抑着自己的抽噎,在热水里不停的抖动,秋甜进门给我拿香精的时候看到,吓了一跳:“水凉么?”她冲过来试水温时才发现我是在哭泣而不是冷,她吓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愣了一会跑了出去。
七巧儿身上的银铃声响起,我听到了她的声音:“你出去吧,我劝劝她。”门关上了,七巧儿走到了我浴桶边:“出了什么事?”
我放下了手,露出一张布满泪水和汗水的脸:“我突然,觉得自己,低贱。”
七巧儿一愣,却很快了然似的,拖了凳子坐在浴桶边,拿了香精倒进水里,玫瑰花的香气腾起,我的心跳舒缓了一些:“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伸手,让她看我的镯子:“他要为我赎身。”七巧儿并不惊讶,她仿佛早就猜到了一般:“好事啊。”
“可是,我,我很……”我抽噎着,说不出,七巧儿淡淡的笑了,拿了帕子给我擦洗:“我也经历过。”
我安静了下来,调整呼吸,看着她波澜不惊的脸。
“我在军营里的时候,活的像个畜生,那里比妓寨还不如,不分日夜。”她缓缓的给我擦洗肩膀,表情很慈祥,抡起年龄,她其实几乎可以做我的娘:“后来有一段日子,有个总兵看上了我,把我包下来了,别的人再也不能来作践我,他是个好男人,自己也不作践我,找我的时候都很温柔,那一段我真是,呃,受宠若惊。”她笑了笑,我也跟着笑了一下。
“后来我怀孕了,特别高兴,他也特别高兴,他说会为我脱籍把我买下,带回去做他的侍妾,我听了在梦里都笑醒了好几次,那段日子,开心的不得了。”
“后来呢?”我有些迫不及待。
“宫里听说了,派了人来,说我祸乱军心,杖责二十,孩子就这么没了,宫里又有了严令不准我脱籍赎身,那个男人被贬斥,我再也没见过他。”她说得依旧平淡,说完了看着表情哀戚的我:“他对我好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觉得自己肮脏下贱配不上他,可是后来我想通了。”
“你怎么想通的?”我突然想起她给我讲这段过往的重点所在。
“我问你,如果你嫁给那个学士,你会得陇望蜀,不守妇道么?”
“我不会!”我很坚定。
“为什么?”七巧儿笑着,我急切的说:“我懂得礼义廉耻!”
“所以我想通了。”七巧儿狡黠一笑,我愣在那,想了很久才明白她的意思。
既然我已经决定嫁为人妇之后恪守妇道,我又何必去想如今我是个烟花女子呢?脱籍文书到手的那一刻,我就是良家妇女,之前身份再低贱,迎娶我回家的那个人都是十分了解的,他若是能忍了我从前种种,我又何必去担心之后自己做的不好呢?
“可是婚后如果为了以前吵起来?”我心头松快了,却还是有些不甘心似的询问。
“那就是你眼瞎,遇人不淑。”七巧儿点在我眉心,我苦笑耸肩。
半年养病过去了,我的花牌又挂了出去,我坐在屋里懒得去凭栏上笑,用手绢细细擦着手腕上的镯子,以往我还常常换首饰佩戴,如今其余的手镯手串我都收了起来,只戴着这一个,这就像是一个身份的证明,带着它我便格外有尊严似的。
琴姨推门道:“常少爷包了老地方。”她忧心忡忡的看着我,我手上一滞,这几日高兴坏了,竟忘了命里还有这个魔王。
“别得罪他,好好忍着。”琴姨握着我戴着镯子那只手,她的意思我懂,留得青山在,我叹了口气,心里却有了些决定。
常宗饶来时夜色已经降临,精舍里有些冷,琴姨弄了个小风炉烧着热水,他进门坐在我身边,仔细得打量我:“看来养病养的不错,脸色红润了许多。”
“多谢常少爷关心。”我笑了笑,他饶有兴味的上下打量着我:“今日怎么穿了旧衣服,我给你新做的衣服呢?”
“文茵有话想对您说。”我挺直了腰,心里却在七上八下。
“哦?”他也坐正了看着我。
我紧张的手心直冒汗,舌头都有些打结,深吸一口气低头:“刘大人说要为文茵赎身,文茵是愿意跟他走的。”
屋里沉默了,灯花噼啪作响,我的汗水沿着脊背流淌下去,额头的汗珠甚至滴落在手边,他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有脸答应他么?”
“文茵自知低贱,幸得刘大人不弃,感激涕零。”我坚定得看着常宗饶的脸,看到他两眼愤怒的光芒。
“你这个贱人,你忘了你曾经做过什么好事么?用不用我替你……”他一贯的说辞,我大声打断了他:“文茵多年来一直惭愧!”他被我打断,皱眉看着我。
“当日文茵满心期盼,少爷你会买下文茵的初夜,一夜梳拢之后就得跳出这个火坑,却不防新房之中来的却是常老爷,常老爷告诉我:‘小儿宗饶,至孝,知老夫唯爱处子,特献于老夫。’文茵心痛如死,第二日又遭少爷你责打,说我陷你父子于聚麀,自此万念俱灰,再不敢奢望攀附贵人。”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淌在他手指上,他颤抖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变得痛苦起来。
“说到底还是你贪慕权贵。”他猛地甩开我的脸,扭过身去给了我一个背影。
“文茵赎身银子已够,不必刘大人费事,只是文茵身如飘萍,只求一个归属。”
“那我送你的宅院你不要!”他猛地回头,紧紧抓住了我的双臂。
“常公子送我宅院不是为了让我另开分号在外接客么?”我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他神情一震:“你,你不想,也可以的。”
“文茵没有志向,不求富贵,但求死后能埋骨只是能有一方净土,墓碑上能刻上夫家姓名。”我说的艰难,眼泪止不住的流淌,我想起了我的母亲,绝代名妓却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那些曾经爱过她的男人一定不曾吝啬送给她田宅金珠,却唯独吝啬给她一块干净的墓地。
“你休想离开我。”常宗饶在长久的沉默和颤抖之后,突然将我死死扣在怀里,我惊呼,他的牙咬在了我的肩头,老地方,应该又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