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一路缓行,瀑布声音隐隐可闻,草地上具是湿气凝结的水珠,走了不多时便觉得鞋袜渐渐被浸透了。龙静姝身姿娇弱,她携着我的手倒像是我搀扶着她散步似的,她声音轻缓,我低眉顺眼得听着,每一步她身上那些珠玉琳琅就微微作响,让这个故事变得更加空洞悠远。
“龙家与常家是世交,我娘亲与婆婆在闺中时亦是密友,我与相公的婚事乃是指腹为婚,自小便定下的。”她冲我笑着,一脸幸福的模样,我回以一笑。
“公公年少轻狂时欠下一桩情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婚后仍旧念念不忘,对眼前人视而不见,婆婆心思温婉细腻,婚后察觉端倪便郁郁起来,竟终成病患,相公幼年时便撒手人寰。想来婆婆在生前曾有埋怨公公的言语被相公听了去,因此他父子就此结仇,任凭公公如何关怀照料,相公都不肯原谅公公。”
我低低的叹了口气,世间事多半都是这样,男子得陇望蜀,娶回家里的总觉得不是心头爱,外面那捞不着的月亮才是心头的一根刺,如此说来常宗饶的母亲还真是可怜。想到这里,不由得想到了我与他初识的样子,那时候他眉眼间便总是有些暴戾之气,大约那时就总是在生他父亲的气吧。
“文茵姑娘,有句话或许不中听,但是我却还是想劝你。”龙静姝话风一转,我低头:“少夫人客气了。但请赐教。”
“你与相公总是两情相悦,相公待你当真是不能更好了,前次你病重,相公一掷千金为你治疗调养,如今更是肯伏低做小哄你开心,敢问姑娘一句,你还求什么呢?这世间还有哪个男子更适合你呢?”龙静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痛彻心扉似的教育着我,我听着只想冷笑,她看来是不知道我那会病重全是她相公所赐,那一掷千金不过是弥补银子罢了。
面对龙静姝这一番贤良淑德的质问,我却又不得不回答:“少夫人抬爱了。”
这一路散步,便听龙静姝絮叨了一路,最后临走前,她还满脸恳切:“我对你说的,你可要好好想想。”
坐马车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想了会刘鹤翎,又想了想这几日来送糕点的常宗饶,莫名又去想三年前的时光,下车的时候头脑有些浑浑噩噩,思绪如一团乱麻,闷头上楼的时候觉得好似有些喧闹,抬头发现姐儿们都围在芸萱的门前。
“真是好福气。”下楼的姐儿在嘴里絮絮念叨,我一时好奇,记得前几日七巧儿对我说芸萱怀上了郡马的血脉,难道今日是芸萱赎身的好日子?
我一时好奇便挤了过去,果然是芸萱赎身,她被姐儿们围在中心,脸上挂着泪,带着亦喜亦忧的神情,含着笑回应众人的贺喜。
琴姨拍着她的手:“姑娘如今有福气了,别担心,郡马接你回去是做外宅,你也不必与郡主共处一室,省了你不少操心事,你爹娘郡马爷照顾舒适了,当真是后福无穷,如此可就与从前天上地下一般了。”琴姨说一句,芸萱就点点头,待说完了芸萱喜忧参半:“只求平平稳稳的,我也不愿争宠夺利,只求如今出去了清清白白终老就好。”
一大群人陪着说了半天的话,丫鬟们将芸萱的物件一一包裹好了,芸萱起身,含着泪与众人告别,见我在门口傻站着,含着泪上来拉着我的手:“妹妹,如今我可走了。”
“恭喜你了。”我挤出一句,有点想要掉眼泪,琴姨拍了我一把:“大喜的日子,别做这个样子。”
众人簇拥着送芸萱出门,我这才看到原来门前一直停着一辆马车,黑色车棚画着郡马府的纹章,四角车铃都是金子打的,车夫仆妇二人规规矩矩满脸堆笑:“二夫人上车,咱们这就回家了。”
虽然不隆重,但是下人的态度却让我们都放了心,这样毕恭毕敬,想来郡马一定是好生命令过了,芸萱回头与大家告别,登车而去。以往只见她在藏欢阁里穿金戴银,如今洗去铅华换上一身朴朴素素的衣服,挽起那居家妇人的发髻,满头珠翠全都摘下,只剩了一支银钗束发,竟让我立时觉得她如脱胎换骨。
马车走远,我们这些人才有些依依不舍的进门,其实并非什么姐妹情深,大家都是心中艳羡,这一份赎身离开的尊荣是每个人的梦想,每个人站在门口送芸萱离开的时候无不幻想自己坐在那车里该是何种情状。如今送别之后,姐儿们各自回房心怀怅惘去了。
闹过之前的一场,如今花牌挂上,立刻便有客到,并非我的熟客,大约是在那日目睹了我香艳的一幕,好奇而来。我开门迎了,笑得甜腻,再不迎客我就没有银子给琴姨付房钱了,琴姨虽不舍得委屈我,可是楼上楼下数十双眼睛盯着,我若是破例,日后琴姨就难以服众了,何况琴姨后面还有从不露面的大老板,若是事情传到了大老板那里,只怕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这个人倒是老手,一回茶二回酒的规矩颇为通透,今日第一次光顾,便开了茶围,拉着我的手调笑一回,爽爽快快的起身离开了,送他出门的时候恰好陆庭从我门前与人同行,我刚想行个礼问好,陆庭却连眼神也未瞟我一下,径直走过去了。我低低的叹了口气,日后想要跟他打个招呼都是不能了。
“人呢?!”一声带着一丝恐怖的喝问传来,楼上楼下为之一静,富康郡马额上青筋暴露,死死揪着琴姨的领口:“人呢!”
琴姨慌了:“郡马爷,您家的管家今天下午来付了银子办了公文,已经把芸萱接走了。”
所有人心里咯噔一声,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捂住了自己的嘴。
“什么管家?我这会就是来给她赎身的,你把人给我弄到哪儿去了?”富康郡马一副不可相信的模样,其实他已经猜到了发生什么事,可是却不肯相信那是事实。
所有姐儿都带着惊怖的神情,客人们满心好奇,低声窃窃私语,丝竹声已经停了下来,楼里只能听到富康郡马愤怒的喘息。
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人见过芸萱,没人知道她在哪儿,她就像是一缕青烟,风一吹飘散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连一丝痕迹也没能抓住。
千秋节,六月初三,京城上下张灯结彩,街头巷尾热闹非凡,白日是百戏表演,晚上则要大放烟火,晚上宫里宴饮则要通宵达旦。依着规矩,百官及外国使臣都会在宴饮上出席,共贺吾皇千秋万岁,千秋节之后的十余日内,来参加百官宴饮的官员们则会参加大大小小各个王孙贵胄家中的宴饮,届时便是我作陪刘鹤翎的日子,我要陪着他穿梭于大大小小的宴饮之中,去看这京城的百官百态。
今日是六月初三,有头有脸的客人都去宫里宴饮了,藏欢阁里难得有些冷清,七巧儿更是悠闲,约了我们坐着她的花车去看烟火。七巧儿的花车是京城粉头花车里最华贵的,七彩流苏车帐,一圈樱桃大的金铃缀在车顶,四角还配上了官窑白瓷的车铃,单这四支白瓷车铃的价格就够给藏欢阁二楼的姐儿赎身了。车子一跑起来,金铃和白瓷车铃叮当作响,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七巧儿找了人给占了绝好的位子,我们仨不用下车,坐在车里打起帘子便可轻松看那烟火升空,七巧儿还带着酒菜点心,车夫打起帘子便拿着酒壶退到一边去自得其乐,我们仨歪在车里,举杯共饮,自嘲道:“我等也在这千秋节里遥祝吾皇了。”
七巧儿冷笑,将这杯酒泼在地上:“对啊,遥祝他千秋万岁。”
烟火还没开始,我看着天上繁星,捏起一块松子糖:“真是全城的好日子呢,古人说‘几家欢喜几家愁’,依我看,这会家家都欢喜,哪里有人还记得愁?”
莲心没开口,狠狠的把酒喝干了,又给自己斟满。
七巧儿抱膝:“依依死了以后,藏欢阁里宾客盈门,我们这些人哪个不得赔笑,芸萱走的时候又赶上这千秋节,我们还是要笑脸迎人,等轮到我们自己那一天,情况还不都是一样?我们这群人,是生是死,不过四个字而已‘与人无尤’。“
我点点头,三人共饮一杯,烟火开始,四下里人声鼎沸起来,竟比那烟火的声音还要吵闹,乱哄哄得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我一杯一杯的喝着,不知何时便醉过去了。
第二****宿醉未醒,头疼的厉害,却早早被秋甜从床上抓起来,拎着我去洗漱梳妆:“人家刘大人早就嘱咐了,今日要亲自来接你呢,你可好好装扮吧,赶紧把你自己嫁掉,最好带我做陪嫁丫鬟听没听见?我伺候你那么久,你得报答我!”
敢情这丫头在这等着我呢!
梳妆完了,我匆匆吃过了早饭,坐在屋里干等,其实刘鹤翎什么时候来我根本不知道,兴许他会下午才来也不一定。
琴姨在外面惩罚女孩子呢,上回她买回来的女孩子一直养在下人房里做粗活,如今琴姨觉得是时候让她们出门见客了,这会正在下面拿着竹板教训她们,哭声叫声此起彼伏,哭得人心里发谎,我开门探头,七巧儿正在凭栏那里抹眼泪,她最看不得琴姨逼良为娼的场景,让她想起她的当年,我没有这个经历,只是觉得心酸,暗暗道:唉,何苦呢,最后都是会就范的。
闹过了午饭,琴姨把这俩女孩子打的凄惨,让人捆在后院折磨羞辱,她们的哭声连绵不断,一直哭到了下午,只觉得那俩哭声都沙哑了,琴姨才让人把她们关进冰窖里去,我托腮坐在窗口,只觉得心烦意乱,怎么刘鹤翎来得这样慢?
琴姨看见我还在屋里,也觉得奇怪,叫了个小子去打听,看是否是刘大人忘记来接我了。
小子去了半日,慌慌张张的跑了回来:“妈妈,外面在抓人呢,刘大人家里空空荡荡,不知道是不是被抓了!”
“啊?”我惊诧,从榻上蹦到了地上:“胡说!”
“别急。”琴姨安抚着我,招呼那小子:“去管大人那里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说着掏了一荷包银子给小子:“拿去打点,务必打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