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常宗饶揽着我的手动了几次,想要松开,最终还是有些虚弱无力的搭在我肩头:“这几年,我不过是嘴硬,嘴上骂你,说绝不会给你赎身,其实动过无数次念头。”
我没有看他,三年里无论真心或是假意,我数次提起让他为我赎身,他每次只有一个回答:“你做梦。”这一场期待终成了梦的时候,他却来跟我说其实不是梦,我要相信谁?他,还是自己?
他伸手,板着我的下巴,有些倔强却并不强势:“你看着我。”我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扭过头来,看着他的脸,却怎么也不肯看着他的眼睛。
“一开始我气急败坏,脑子里却仍有一丝理智,却稀里糊涂的信了别人的话,我想着你若是肯据客不见,或者寻短见,那便是表明你心中有我,我便将你赎出来,哪知道没多久便得知你迎门见客,我顿时万念俱灰,觉得到底是看走了眼,竟被你骗的这么狠。”
不用他说出名字,我也知道“别人”是他爹,听了他这番话,我只觉得满心疲惫,三年前,我若是不见客,琴姨便不得不对我下狠手,我若是寻死,琴姨又要好一顿伤心,她没逼迫过我,只是搂着我劝:“别跟自己过不去,好好活着,自然有盼头。”
我不能伤了琴姨的心,因为在那个时候,我认定了一件事情,这世上所有的人里,只有琴姨对我才是真心实意的。
“后来每次与你相对,我都想给你赎身,每次一想到你曾经对其他男人用同样的语气表情,我就恨不得马上把你抓走关在我自家的院子里,可是每次银票都捏在手里了,我又觉得这是我一时心慈手软,这是我又被你骗了的缘故。”他很认真的看着我,皱眉,我心里也狠狠的痛了起来。
“然后我就发誓,再也不来见你,从此与你再无干系,可是忍不了多久,我就不由自主的走到藏欢阁门口,我管不住自己的腿,因为我管不住自己的心,每次见了你,我就更恨你,恨你像个妖精似的,让我这么魂不守舍,恨不得杀了你。”
“你的确差点杀了我。”我苦笑,他的脸在这一瞬白了白,低下头:“原谅我,这辈子无论你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是求你罚过了就原谅我。”
“别这样。”看着他这样伏低做小,我心里竟有些不忍,皱眉想要推开他,却怎么也推不开。
推搡间,吧嗒一声,他怀中的一件东西落在我身边,我拾起来,是那块写着刘鹤翎血书的破布,看到这件东西,我心里又沉重了起来,一时脑热接下这件东西,可是皇宫圣上如何是我这种人能够见到的?受人之托,我却不能忠人之事,他因为我百般劝说引诱才肯留在汝南王身边虚以委蛇,如今却深受牵连,我该如何补偿我做的这件错事呢?
我皱眉将那破布死死攥在手里,常宗饶看着我,手松了松,却又忍住了,伸了一只右手在我面前:“给我吧。”
“你有办法?”我一愣,难道他竟肯帮这样大的忙么?
常宗饶摇了摇头:“这血书我看过了,就算我有通天的本事,这血书送上去也不过换来当今圣上一声冷笑而已。”
我错愕,不可相信的将血书打开,上面字迹零乱,想来是牢房里光线黑暗导致的,措辞语句皆是很恭敬的,通篇都在阐述他刘鹤翎对圣上的赤胆忠心,从头看到尾,除了觉得语句有些谄媚以外,我没看出有什么问题:“为什么?”
常宗饶看着我,面色很是严肃:“当今圣上疑心最重,大小官员如今一经怀疑便会下狱拷问,抚远将军不过是给汝南王卖过几匹骏马就被押解上京,如今下在狱里严刑拷问,与他刘鹤翎有同样心思的人多得是,比刘鹤翎本事大的也多的是,这样的血书只怕当今圣上一经收到数份了,你何时见到当今圣上从牢中放出人来?所以这血书到了圣上那里,不过是他刘鹤翎死到临头贪生怕死的证据罢了。”
我听了,心里也暗暗叹了口气,常宗饶说的对,这血书除了表忠心什么实质的内容都没有,这样的血书要是我也能写得出来,只是没有他这样辞藻华丽罢了。
“我能帮你的,是将这血书递交给东海王。”常宗饶看着我神情低落,伸手将那血书拿了过去,仔细叠了起来。
“东海王?”我有些不解。
“东海王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同胞兄弟,如今诸王自危,当今圣上唯一肯信任重用的只有这个东海王,我将这血书递给东海王,顺便向他澄清,刘鹤翎不过一介书生,头脑平庸,依附汝南王时间尚短且不被重视,求他网开一面放过这等平庸之辈。”常宗饶的口气带上了几分酸意,口口声声的都在讥讽刘鹤翎,我颇无奈,其实他俩第一次在我勉强争论我就看出来了,在常宗饶的眼里,刘鹤翎不过是个迂腐书生,此时只怕更坐实了迂腐这个头衔。
“东海王主审此案么?”我心里莫名惴惴,东海王又是什么清白的人物呢?谋朝篡位明明就有他一份,我这样做,不会将刘鹤翎从龙潭搬进虎穴吧?
“嗯,东海王主审,事情大约明年这会便要告结,刘鹤翎保全到那时,自然性命无忧。”常宗饶将血书揣起来,看着我:“倒是你,饿不饿,我吩咐人给你炖着燕窝呢,吃些吧。”
明年?是告结还是告捷?他们这些朝堂上的斗争我看不懂,戏文里倒是听过许多,成王败寇,如同一场豪赌,赢了便是鸡犬升天,输了就是九族抄斩。看着常宗饶,我有些担忧起来,刘鹤翎被连累尚能有他保全,他若是押错了,谁来保全他呢?
“怎么了?饿不饿?还有松仁玉米粥。”常宗饶开始给我报上一大堆的菜名,我忍不住开口:“你呢?你就能全身而退么?”
常宗饶愣了愣,眼神微微一亮,低头一笑转身冲外面叫了一句:“来人。”
不多时飞快跑来一个丫鬟:“少爷有什么吩咐?”
“准备晚饭。”
“是。”丫鬟飞快的跑了,常宗饶转过脸来笑着看我:“若是我在哪天牢里,你去不去给我送皮袄?”
“没你领着,我如何进去?”他竟笑得如此开心?我一皱眉,他却笑得更开怀了:“若是我上了刑场,你去不去送我,喂我最后一口酒?”
“别胡说。”这话听得人心头一跳。
“去不去?”他涎起脸来,带着期待的眼神,我无奈的回答:“去,最后一口了,大约我不去也没人去喂你。”真到了那时候,他满门都在刑场上,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我收不了尸总还是能去送一程的。
“我知足了。常宗饶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大笑起来。
在这宅院里一住便住了下来,常宗饶不提让我回去,他也忙的很,三五日能来一次,来了便是要下厨为我烹制点心,各色糕点在他的手里被糟践得不成样子,我想我若是在这里住上一年,便可彻底戒掉甜食了。
十月初五,前一日下了一场雨,第二日起来就看到白石子上冻着冰,丫鬟给我拢上火盆,我叫他们打开门,坐在火盆边一边烤着红薯一边看外面挂着冰霜的翠竹,下人们在院子里敲碎石子上的冰,闭起眼睛听像是在砸核桃似的。
前几日常宗饶告诉我,那封血书他终于交到了东海王手里,让我不要担心,大约东海王是不会将刘鹤翎放在眼里的。我微微松了口气,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让刘鹤翎待在那种地方,真不知道他能否坚持到案子结束。
红薯还没烤好,院门响了,下人出去应门很快回来:“姑娘,有个名叫秋甜的丫头来求见。”
我连忙说:“快叫。”秋甜踩着白石子进来,神情有些激动,来到我面前却极有礼似的:“姑娘,妈妈叫你回去一趟,莲心姑娘要赎身走了,妈妈说姑娘你定是愿意回去送一程的。”
莲心要赎身?我一个激灵差点蹦起来,紧忙催着下人备车,与秋甜急急的赶回去。
琴姨见我回来死死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看了许久才双手合十:“菩萨开眼,让那个常少爷也转性了,好好,这下好了。”
“琴姨,莲心要走?”我很是急切,琴姨点头,拉着我的手上楼:“如今行市不好,正是姐儿赎身银子价格低的时候,莲心倒是聪明,这会赎身,这笔账算得明白。”
说着便走到莲心屋里,与芸萱走的时候很相似,也是许多人在相送,莲心笑着,将柳叶搂在怀里,柳叶虽与莲心熟络了许多,却仍旧不是太亲热,被莲心搂着有些闷闷的样子。
莲心见我回来,冲我一笑,眼睛里泪光一闪一闪的:“没想到我先走了。”
“本来就该你先走,什么叫没想到。”我也含着眼泪,莲心笑了,姐儿们陆续离开,屋里就剩下了我,她,还有七巧儿。七巧儿坐在一边,有些感慨有些羡慕的叹着气:“真好,有这一日真是好。”
“其实你也不缺银子给自己赎身。”我看着七巧儿,七巧儿低头一笑:“赎了身去哪儿?我是没家没业,无亲无友,天下这么大,只有这才是我家。”
柳叶听不懂我们的话,她却好似很喜欢七巧儿似的,看着七巧儿哭了,拿出了自己的手绢:“七姨,别哭,柳叶会回来看你的。”
“别胡说。”一句话吓得我们三个人都打断了她,柳叶吃了一惊:“我说错什么了么?”
七巧儿赶紧解释:“柳叶乖,将来七姨去看柳叶,就跟柳叶住在一起好不好,这样柳叶就不用来看七姨了。”
“好。”柳叶笑了,我和莲心都松了口气,我们这些女人都最是迷信,最怕的就是一语成偈。
“你怎么打算的?”我坐在莲心身边,莲心摸着柳叶的头发:“我在永慈庵后面买了个庄院,有田有地,田地都有现成的长工,我只管收租子就好,也算清闲。”如今京城富户都在外逃,到给我们行了方便,买一处庄院竟比从前便宜也更容易了。
“那里倒是幽静。”七巧儿也点头。
“对啊,我从这走了,就剪了头发做那永慈庵的姑子,收上来的租子给那些姑子一些,这样大家都便宜。”莲心说得轻松,我却吃惊:“这是怎么话说得,干嘛不找个男人?”
“男人?”莲心冷哼:“有什么用处,找了来欺负我的柳叶么?我拼死拼活挣下的家产,才不与他们分享,我做了姑子,柳叶将来出嫁也不至于被人瞧不起,好歹我这出身就算是遮盖过去了。”
七巧儿点头,没有说话,我也说不出话来,莲心的设想和担忧都是有道理的,我苦笑着握了握莲心的手,也许这么看来并不圆满,但却是一条最好走的路了。
傍晚莲心取了脱籍文书,琴姨扣下了莲心一半首饰珠宝,剩下一半琴姨让她打包带走了:“就当给你家柳叶的嫁妆。”莲心笑着带着柳叶坐上一辆破旧的马车离开了,我站在门口看着那跑起来便吱吱呀呀作响的马车,莫名的想起了芸萱离开的那天,那辆豪华的马车骗了我们所有人,此时看来,那包装华丽的马车竟不如这辆仿佛随时要散架的马车让人安心。
回到了那宅院,我下了马车心里还在羡慕莲心,进门的时候丫鬟神色有些紧张:“少夫人来了。”
“啊?”我有种鬼影缠身的感觉,果然,龙静姝笑吟吟的坐在火盆边:“这红薯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