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刘伊很晚才回到地书令府,芈兰和芈玲等在门前大半时辰,一眼看见步伐散漫的公主便急匆匆迎了上去。
“公主您这是去哪儿了?急死我们了!”
“看到姐姐一人回来却不见公主,公主知道玲儿有多担心吗!”芈玲急得呜呜直哭,就差给神仙磕头下跪了。要说芈玲还真想这么做,可临到下跪了才想起来,哎呀,我自己不就也是龙族吗,跪什么神呀!就这样,她又呜呜地只能哭起来。
刘伊看着两个丫头又哭又闹的,心中过意不去,却又很是烦恼。原本她还为与羽翼寰的见面忧愁,现在倒是被闹得即将烟消云散了。她安慰了两个丫头一阵,乌先生正从里屋出来。见公主一身男装,他竟然站在那好一会儿也没出声,还是刘伊先叫了他,他才回过神来。
“夫人可还顺利?”在听闻公主是从大通质库回来后,乌先生拄着拐杖和蔼可亲地笑了。
“应该顺利,现在就等孙钰的回复了。”
乌先生连连点头,“夫人现在变化很大呀,乌某要刮目相看喽!”
“是乌先生教导得好,要是没先生您的指导,我就真只是将这些物件都卖了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
乌先生不禁大笑,弄得刘伊莫名其妙,“先生,您笑什么呀,有不对的地方吗?”
“不对不对,真是不对了。”乌先生一边笑一边摇头,“看来夫人真是变了。”
“变了不好吗?”刘伊明白了,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漠。大家都把妘含章想得太坏,作为现在的妘含章,她自然而然有些不舒服。但错了就是错了,刘伊不做辩解。正因为如此,她现在要把含章的人生扭转回来。想到此处,刘伊突然面对乌先生,恭恭敬敬行一大礼。
“以往含章多有不义之举,今日在这里给乌先生赔罪。我知道区区一礼不能代表什么,只以此表达我悔过之意,还请乌先生从今往后看着我,时刻点醒我。”
乌先生又是好半天惊讶得没说出话来,敬文公主的变化实在太大。他赶忙扶公主,连说几个不必,“不必不必,夫人过往也没对乌某做过什么,实在受不起这等大礼。”说着乌先生又深感欣慰,“只是夫人今日这一拜,恐怕……不知要改变多少人的命运喽。”
言语间,乌先生的眼神略有深意,他的话也如此。刘伊没有听明白,但她明白,乌先生的话并不简单。话锋一转,乌先生认真起来,他问刘伊,肚子里的孩子可还在?
“乌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孩子早就没了,你该知道。”刘伊结结巴巴,乌先生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他这样问自然是奇怪。
“哦。那夫人可还记得孩子是怎么没有的?”
“被……”正想回答,刘伊却一下什么也说不上来。她搜寻过往记忆,竟然发现没什么记忆留下。头痛剧烈,刘伊预感到这里面有蹊跷。只是乌先生却不以为意,他郑重地用拐杖敲击着地面,只两下,再抖一抖,泰然自若。
“夫人要休息啊,多调养。该想起来的,还是要想起来。”
刘伊目送乌先生离去,她很明确听出了他的话中之话。
回到屋里的刘伊脱去男装,换上原先的一袭淡粉襦裙,只身来到院子里的那片龙叶珠田边。她没能想起太多当时的听这肚子去国子监的事,接着她便发现,自己对很多事都是假装知道,却想不起具体。这让刘伊感到害怕,莫非妘含章的记忆并没有完全对自己开放,而只是仅仅对她释放一安慰的信号而已?她轻轻摘下一朵盛开的龙叶珠,擦拭它洁白的花瓣,观赏着它,却愁眉不展。她将花瓣触至鼻尖,闭上双眼享受这沁人心脾的香气,待到气息透过鼻腔流入身体,她感到一股清新之气在体内释放出来,自己像是趟于水中的鱼儿,摆动着鱼鳍舒张着背部僵直的线条,拥有了第一次越出水面迎接太阳的美好。
刹那间,天昏地暗,电闪雷鸣,有人遮住了她所盼望的太阳,一只大手正朝她迎面扑来。刘伊猛然睁开双眼,吓得浑身是汗。刘伊看着手中的龙叶珠,鲜红的花萼像是透出阵阵毒物,主动围绕她缠绕她。她直接将它丢进了池塘,跌跌撞撞回了房。
自己竟然在醒着的时候发噩梦,简直不可思议。但她的脑中却开始有了那天冲向国子监时的画面。
那是个雨天,暴雨夹杂闪电,雷声堪比炮声。妘含章一肚子的气,没有打伞也不要两丫头的跟随,一人怒气冲冲地前往国子监。自她与天海成亲后,天海几乎从不回家。她当然明白郎君为何这么做,毕竟是她设计杀害了风子卿,天海最爱的女人。于是,妘含章便故意借己贤怀上了孩子,借着天海仅有的几次归家为理由,将孩子的父亲说成了天海。她以为只要这样,天海就会回家。毕竟他不是会吞下这口气的男人,同时,他也不会就此将事情公之于众。在妘含章的设想中,天海甚至可能还会碍于东帝妘和的面子,勉强掩盖事实,维系他与自己表面上的夫妻关系。但是妘含章错了,天海根本对此不闻不问,即便别人提起,他也只说不知道。一句不知道把事情推向了风口浪尖,渐渐地有人开始怀疑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当晚,妘含章发怒,直接毁坏了花园中的那片龙叶珠。她想出了一个主意,亲自上门国子监,要天海回家。只有天海回家了,她才能想办法抹去他对风子卿的爱,接受自己。当然,现在的她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天海在虐待她,是天海对她冷言冷语,而不是她妘含章胡作非为。妘含章依然笃定,就算天海敢否认事实,也绝不敢当着自己的面否认孩子。她是公主,是赦免了天海的东帝的亲妹妹,天海能拿她怎样?
雨还在疯狂地下,妘含章浑身湿透,进入宫门之时没有人敢阻拦她,呵斥国子监学府开门时更没有人敢违逆她,她一路长驱直入,来到自己郎君天海所在的神学府大殿门前。身后陆陆续续围了几圈神学府的监生和博士,大多数人不敢上前劝阻。噬无月是神学府玄武院院长,也对妘和忠心耿耿,她大胆上前询问公主,此番来府所为何事。
“我郎君他人呢?”
“天地书令?他自然是在地书总府,怎么会在小小的国子监神学府,公主您找他该去那里。”
“胡话说完了?”妘含章狠狠瞪噬无月一眼,“你以为我妘含章对国子监一无所知?我郎君在哪里还需要你来告诉我?!”
面对妘含章咄咄逼人的态势,噬无月低头连连后退。噬无月心里明了,公主现在正在气头上,谁的话也听不进。她又仔细扫过公主略微隆起的肚皮,想必公主是为了它而来。噬无月不动声色退到一旁。妘含章用手指发出的念力冲击大殿正门,意外的是门却没有冲开,也没有损坏,“让人把这扇门打开。”
“公主,恐怕是里面人封了门,我们也毫无办法。”
妘含章静静伫立在雨中,并没有如大多数人想的那样情绪激烈。她让噬无月赶走围观的人群,一个人拾级而上,来到殿门前。她感受着殿内蠢蠢欲动却也充满戒备的灵魂,将头贴在门上,声音比蚊子还小,“郎君,含章来此只为求你回家,哪怕一刻也好。”
妘含章的声音虽小,但她却用念力将我言语一字不差地传到了天海耳边。龙族与凡人的差距就在此,含章时刻都能从天海的呼吸、心脏跳动和肢体行动中感知他当下的情感,即便她见不到他。但凡人却不能,他们即便见到了龙族,也不一定能读出他的想法。失败的是,天海根本对妘含章的祈求无动于衷。
含章心生怨恨,可曾见过堂堂公主祈求别人,却还被不理不睬?她的指甲几乎嵌入木门,扣出的抓痕历历在目。忽的,里面飘来一声音,听上去毫无生气,“赶快回去,不要再来。”
“我一公主来此求郎君,你就打算面也不见,让我回去?我又有何脸面回去?”
“是你执意要来,怪不得别人。”
“天海,你这刻薄寡恩之人!”
妘含章恼羞成怒,运转掌心的白龙之力,硬是冲开了大殿门扉。殿内一股热流扑面而来,含章正踏出一步却被某种看不见的物质弹了回来。难道是结界,天海居然擅自在大殿内设置了结界!
“看来龙族之力灌注的神迹还能对抗龙族本身。”天海自言自语,他正在研究神迹,显然不把妘含章的存在当一回事。直到含章注视他良久,他才实在为难,起身回应。
“请你快回吧。”即便是回应,却仍然是那一句话。他看见了妘含章微微隆起的肚皮,略带嘲弄的笑容一扫而过,“公主若还顾及脸面,就不要让天某当众说出事实,好好在府上过日子,也好相安无事。”
显然,天海充分了解妘含章此次前来的目的,他不想当面戳穿她,是因为还留有对东帝的一丝尊重,对含章的一点隐忍。妘含章的那点把戏何曾躲过他的眼睛?她想要他回家,不也是想借此机会秘密使用龙之力将他对风子卿的记忆抹去?他不可能相信这个女人,永远不可能。
眼看无论如何都无法劝说天海回家,而大庭广众之下又不能擅自动用白龙之力,妘含章心中累积的怒火即将喷涌而出,她不能就如此空手而归,然而天海在结界内,她却被隔在结界外,到底要如何做,她才能捉到这个男人?到目前为止,妘含章仍然没有放弃。但她已经忍受到极限,宁愿自暴自弃。
面对结界妘含章选择了只身挺进,带着肚子里的孩子无论三七二十一,施展念力强行介入。结界在与腹部接触的地方发出滋滋滋犹如烧焦一般的声音,妘含章面目狰狞,顿时汗如雨下。
“快停下,你疯了吗!”天海冲出结界一把抱住妘含章,带着她滚出大殿八丈余。两人被滚成一个球,满身是土。天海松开手,含章蜷缩在他怀里,却睁不开眼。不远处也有人不想睁眼,只是她不得不睁开,以免下手太重导致失误。
天海抱着含章还在打圈,不知从哪里落来的重物从背后袭来,咣当一声直接轧在天海背部。天海只觉背部被巨人猛打了一拳,腹部翻江倒海,一不小心没有撑住,重量全透过他落在了妘含章身上。含章本就已经虚汗直流意识不清,再被重压,整个人顿时昏厥过去。
“来人,来人!”天海大声唤人,此时不远处的噬无月匆匆赶来。眼见天海和公主双双衣冠不整又灰头土脸,公主还躺在地上患有伤痛,噬无月连连向天海送去质疑的眼光,难道夫妻两人竟然在大白天大打出手?
她赶忙拉起公主,将她身上的赃物拍去。此时的公主仍然昏迷不醒。天海忍住背部伤痛,勒令她赶紧将夫人扶起送回府上。他一人四下寻找掉下来的到底是何物。噬无月将手浮于公主腹部,立即觉察到一可怕的事实:公主肚子里的孩子很可能已经没有了。
“地书令,您……刚才对公主做过什么?”噬无月愁容满面,她问天海的话更是带了几分警惕,显然是在怀疑天海。
“救她,她要硬闯结界,我把她拦了下来。”天海自顾自整理,只轻瞥一眼噬无月,不做理会。
“天地书,公主还有身孕。你们这般折腾,很可能……”
“你先送她回家,让她躺在地上算怎么回事?”
天海一直对噬无月并无好感,对她冷漠也是自然的事。噬无月不再多说,她本不喜面上争辩什么,只要其中的‘利’拿到了,其他一切都无所谓。
噬无月唤来几个学生帮忙安顿公主,只是离开之时提点天海,还望这件事低调处理。
刘伊心跳加速,从过往中狂奔而出,被乌先生激发而来的记忆将她从空中高高抖落,跌下来时心跳动得来不及呼吸。她如缺氧的鱼儿看向水面疯狂地游,直到越出水面才感到一丝幸福。而就在这一刻她也明白了,那次前往国子监,妘含章有其不可告人之目的。可她的孩子到底是如何没有的,刘伊却找不出蛛丝马迹。
“公主,公主,您在这儿干嘛呀?现在这个天容易着凉咧。”玲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刘伊这才回过神来。塔望见玲儿从小径而来,手里还拿着一硕大的米罐。
“我一会儿就回去,你这是要做什么?”
“淘米呀,姐姐都已经在炒菜了。”玲儿顶着头上的两铃铛,歪着脑袋,“公主您是想什么了,哎呀,怎么在这等花面前,是不是又有不愉快的事了?”
“没有。”刘伊灵机一动,不防问问玲儿,看她们是否知道这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没有的,“玲,之前你也说过,我的孩子是被人踢没的,到底是被谁踢了?”
玲儿眨眨眼睛,“公主,您这是……要找人报仇?”
“你就先告诉我。”
芈玲撅噘嘴很是不屑,“这还能有谁,其他人敢这么对待咱们家公主?”说着向天海住的厢房努努嘴。
就在刚才,刘伊还能清晰地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天海并没有对自己拳打脚踢。这传言怎么会是天海,到底又是谁造的留言?
“天海没有踢我的肚子,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既然不是,公主您醒来时怎么不澄清?”
“我记忆都没了,怎么澄清?”
刘伊听出来了,这里面有人推波助澜。可他的目的是什么,为何要这么做?她拼命想从妘含章的记忆中找出线索,可不管哪里都没有缝隙可乘。
眼见公主有些气恼,芈玲也委屈了,“您那天被送回来,大家都气得不说话。姐姐想去找阿郎理论,也被秋月拦了下来。您到好,现在反到说阿郎没做过。你昏迷了说不了,那阿郎呢?城里到处都传遍了他也没个动静。您……您可千万别被乌先生的几句话热了脑袋。”
刘伊想接着芈玲的话说,芈玲却急吼吼地放下手中的米罐理论起来,“再说了,那乌先生可是阿郎的先生,他对您说话您可要小心,说话都绕着弯儿,一下就把咱们给绕进去了,千万别信他!”
“乌先生只是问我,是否还记得孩子是怎么没有的。”
“对呀,他凭什么这么问哪,不就是想让公主给阿郎个说法儿吗?要是公主能说,这孩子是我自己给弄没的~那这事儿不就没人会再说什么了吗?公主千万别依了他,阿郎何时待我们好过,现在却想趁着公主失忆让公主说话了,凭什么呀!”
刘伊坐在亭中的石桌旁,听得津津有味。她没有想到小丫头会有这么多想法,而且并不像面儿上的那般不谙世事。芈玲一说她也就明白了,乌先生会对她提起孩子死因的事多半就是为了让她做澄清,但他没有明说,却只是提醒自己好生回想,看来一早就知道真相。刘伊判断,之前的乌先生以为这种谣言是妘含章故意散播,故不可能与其当面提起。可眼下妘含章失忆了,性格也变了,他便揣摩着看是否可以试一试。
刘伊鼻息轻启,笑容一闪而过。如果要她说真话,她绝不会说这孩子是天海踢没的。可眼下是什么情势,乌先生为何要在此时提醒自己,她要先弄明白了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