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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唐颂:最后的审判(1)

唐颂,本名张龙,1980年3月生于江苏徐州,现居广州。已出版长篇小说《我们都是害虫》。

最后的审判

从海上吹来,树叶在抖动。空气里夹杂着淡淡的鱼腥味。已经是下午,天空开始阴晴不定。狗蛋来找我去海边玩。海在东面,要一直走很远才能看到。此外,关于狗蛋,有些话我不说出来就会感到很不痛快。也不知道他老爸发哪门子神经,啥名字不好取,偏偏给他取了个名叫袓先。每到吃饭的时候,我们总能听到他老爸站在家门口扯着嗓门在喊:祖先,吃饭了。或者就是:吃饭了,祖先。我们一下子全被逗乐了,每次都会跟着哄笑一阵:丫的,这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竟成了他老爸的袓先了。我们就很不习惯,所以干脆重新给他取了个名儿叫狗蛋。

狗蛋空着手来找我,和我一起走出家门的时候非要我带把雨伞,我执意不肯。无论去哪儿我都不习惯带东西在身上,觉得累赘。狗蛋说,李渔,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有大到暴雨呢。我说,放屁。听到天气预报这4个字我就急,甚至急得直跺脚。我向来对所谓的天气预报都抱着苦大仇深的心理。狗蛋急了,他指着树梢说,是真的,不信你看那树梢,风是从海上吹来的。我爸说风从海上吹来我们这里就会下雨。这倒是真的。如此推测天气总是比较灵验的。但我还是不肯带雨伞。我说要带你自己带吧,反正我是不带。

我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他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我后面。走到德远叔叔家门口,发现他家门口再次挂满了细长的竹竿,竹竿上挂满了死鱼,腥味扑鼻。德远叔叔靠打渔发了笔大财,家里盖了栋非常豪华的小洋楼,也是我们村子里惟一的一家。经常有辆东风大卡车停在他家门口,把那些已经晒干了的死鱼片包装好之后,弄上卡车运走。德远叔叔的爷爷已经90多岁了,身子骨依然硬朗,全村上下也就数他年龄和辈分最高,也比较有威望,所以理所当然地做了我们村的村长,也是我们的族长。他家右边有栋李氏祠堂,祠堂的祭台上摆着本《李氏家谱》,听说还是清抄本,线装的,上面常常落满了灰尘,这时总会有仆人来打扫一新‘祭台上面的台位上摆放着列袓列宗的牌位和画像。画像上的老人眉目慈祥,憨态可掬,当然也有些目光犀利,气势逼人。画像已经很破旧了,上面溃了些许潮气和灰尘,以及其他脏物,几乎脱落。好在有人又在上面裱了些糨糊,像个破房子似的,要经常爬上去修修补补。德远叔叔的爷爷,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喊他做太姥爷,村子里的一切闲杂事宜均由他出面主持。

在路上,我们正好碰上德远叔叔带领一帮子人打渔回来。他大老远就冲我们招手,嘿,李渔,你们两小子干嘛去啊?我做了个鬼脸说,去海边玩。听说这几天岸上的贝壳特别多。他说你们还是快回去口巴,马上就要下雨了呢。我说没事,我们去去就来。走近他们身边,我再次嗅到他们身上散发的浓烈的鱼腥味。直到走出去很远,腥味才逐渐消散。

沙滩上涌满了昨夜,也可能是前几夜,被潮水冲刷上来的形形色色的贝壳,仿佛刚刚冒出地面的白色蘑菇。岸边泊着一只小木船,是德远叔叔打渔用的。我和狗蛋沿着沙滩向前走,专门挑拣那些精致漂亮的贝壳,装在口袋里。不一会儿,我们身上凡是能用来装点东西的口袋都鼓了起来。我仍硬着头皮,兴冲冲地沿着海岸线向前走,全然不顾其他。狗蛋远远地落在我后面。

直到狗蛋在后面扯大嗓门大喊:李渔,你看天都快要下雨了。我这才想起来看天。天空突然矮下来很多,似乎再高一点,比如在脚下垫几块石头,或者爬到北面的小山坡上去,就能够摸到正在翻滚的乌云。乌云压着海面。已经是傍晚时分,海水开始涨潮,雷声滚滚而来。潮水很快漫到了我的脚边。天空已经暗了下来,现在若不及时赶回去,恐怕呆会儿连回家的路都看不见。

就在我稍不留神的瞬间,沉闷的雷声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我们后面,以及我们的脸上。我声嘶力竭地喊了声:狗蛋,快跑。然后一路向西,撒腿狂奔。贝壳洒了一地也顾不得捡。我们俩在下面赶着羊群似的跑,乌云在上面像只饿狼似的穷追。没跑出多远,雨就已经倾盆而下。海面上翻滚着巨大的波浪,到处烟雾弥漫。我和狗蛋相隔不到5步远,在昏暗的光线和稀哩哗啦的雨水中,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他原本清晰的轮廓在我面前变得逐渐模糊。哗哗的雨水和汹涌的潮水,仿佛聚集成了母亲时代的洪水,在我们后面迫不及待地追了上来。

我实在跑不动了,想停下来歇一会儿。可是雨越下越大。光线越来越昏暗。除了自己湿淋淋的身体,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眼睛里进了些雨水,我只好拼命地眨巴着眼睛,试图将眼眶里的雨水给挤出来。结果恰恰相反,眼睛开始又涩又疼,仿佛进了沙粒,开始肿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一个用木板和茅草搭建起来的小房子,房子就搭建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已经很久都没人居住了。房顶的茅草已经在风吹雨打中开始腐烂,上面漏了个大窟窿,雨水顺着上面的窟窿犹如漏斗一般直往下灌。地面上,以及四周的墙壁上,都长满了青草和绿苔,门板经常泡在水里。一旦下雨,水就会从门外漫进来,淹得到处都是。门板的下面已经开始腐烂。墙角躺着一只灰色的死老鼠,应该不会是被雨水给淹死的,极有可能是病死的,或者是死于其他我们所不知道的原因。两边的百叶窗早已被风给吹落在地上。

我靠在墙角站着。这样至少可以保证不再被雨淋着。地面上的积水已经漫过了脚面。我的脚趾不停地在湿漉漉的鞋子里来回揉搓着,鞋子里灌满了水,发出吱吱的声音。身上的衣服就如树叶一样紧贴在身上,冰凉得让我咬紧牙关直打冷战。我就这样孤零零地等了狗蛋半天也没见他跟上来,心里开始莫名地担心,生怕他在后面会遇到什么意外。我赶忙缩紧了脖子,从那间破旧而又丑陋的房子里冲了出去。我在大雨中扯大了嗓门,边怕边喊:狗蛋,狗蛋,你在哪里?但是始终没有回应。我越想越害怕,开始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是另一个人,一个自己所看不见的人,一个被这个世界给遗弃了的孩子。我在大雨中U地一声哭了起来。眼泪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从眼眶里直往外涌。我边哭边喊:狗蛋,你在哪儿啊?你说句话啊,狗蛋。结果,我还是听不到任何回应。只有哗哗的雨水声在回应着我声嘶力竭的呼喊。

脚下突然一个趔趄,我被什么东西给绊倒在地上。我趴在地上,浑身沾满了泥巴。这时候,我几乎连爬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了。直到模糊中听到狗蛋在身旁喊我L李渔,我实在走不动了。我慌忙从泥泞里爬了起来,走上去扶他。才发现狗蛋浑身松软,似乎没了半点气力,像块橡皮,或者说是像堆烂泥。我拖着他就像是拖着条死狗,走走停停了好半天才把他拖进那间破房子里。房间里的雨水已经积得很深了,开始顺着门槛往外流。

德远叔叔带了一帮子人好不容易才在那间破屋子里找到我们。他们一人铃着一只手电筒。手电筒的光亮突然之间照在我们脸上的时候,我的眼睛疼得几乎睁不开,更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剌目的光线。我和狗蛋紧紧地挨在一起,缩在墙的一角。我们俩抱着各自冰冷的身体,瑟瑟发抖。牙齿也在上下打架,仿佛老鼠在黑暗中磨牙,发出岐的声响。德远叔叔他们都披着一件黑色的雨衣,活像西方的传教士。不过他们还真够细心的,不但带了两件雨衣过来,还带了条干毛巾和两套干净的衣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忙着帮我们俩换衣服。先是手脚利落地除去我们身上的湿衣服,然后把我们身上的雨水擦干并换上新衣服。外面紧接着套上了雨衣,像个活宝似的把我们包了个严严实实。之后,也没来得及换鞋子他们中间走出两个人来,一人抱起一个,像抱个破棉被似的把我们塞在腋下,扭头就往外走。

德远叔叔把我送到家然后跟我爷爷和我父亲他们客套和寒暄了几句就走了。那会儿,爷爷正在吧唧吧唧地抽着旱烟,屋子里烟雾弥漫,我被呛得直咳嗽。父亲正在钉家具,其实也就是一把椅子,他以前做过木工,没多久就撒手不干了。他在跟德远叔叔客套和寒暄了几句之后,接着钉那把椅子。看都没看我一眼,估计那会儿他憋了一肚子的气,正借钉椅子来发泄呢。他不停地忙着打线、砍削、凿空,然后刨平,最后再进行修整和安装。地面上落满了卷曲的刨花和一层细碎的木屑。在我上床睡觉了之后,他还在把那把看起来很丑陋的椅子托在面前细细端详了半天。屋内的光线很暗。挂在墙壁上的那盏油灯忽明忽暗地摇曳着。日子久了,那上面的墙壁被熏得一片乌黑。后墙上的那座几乎老掉牙的挂钟正滴滴答答地响着,结果和父亲的敲打声一起,被淹没在窗外那哗哗的雨水中。有些雨水已经从门槛上漫了或溅了进来,地面上潮湿一片。

我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天已经晴了。剌眼的光线从破旧的百叶窗上照了进来。窗外几乎没有风,树梢好半天才轻微地抖动一次。枯燥的蝉鸣一阵压过一阵,仿佛层层递进的波浪,急得我不停地挖耳朵,耳朵里好像爬满了虫子,痒痒的。我推门出去时发现门已经被锁上,家里人大概都出去了,我只好把腹部收平,硬是从门缝里挤了出去。然后去找狗蛋。走出门就看见狗蛋正蹲在他家的屋檐下拉屎。我捏着鼻子跑出去很远,然后回过头来冲他大吼狗蛋,你妈的在哪儿不能拉,偏在屋檐下拉啊?臭死了。

我爬到一棵树上去摘桑葚,弄得满手都粘满了桑葚汁。树上的桑葚都红得差不多了,有些已经脱落,地面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引得到处都是虫蚁。我吃饱了就稳稳地坐在树杈上,两条腿秋千似的荡来荡去。附近是一口浑浊的池塘,一些鸭子三五成群地在水面上游来游去,不时地扇动一下翅膀或一头钻进水中寻食吃,屁股朝上,两只鸭掌在空气里瞎折腾,复又浮出水面。狗蛋他妈正蹲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服,手里挥舞着棒槌,把铺展在面前的衣服敲打得像片烂泥。狗蛋站在桑葚树的阴影下眼巴巴地看着我。他说,李渔,摘点桑葚给我吃吧,我用衣服接着。我晓得狗蛋不敢爬树,因为他每次爬了上来就不敢再下去。我说,好的。我摘了桑葚一把把地往下扔,有些落在了他贺在胸口的衣服里,有些雨点似的打在了他的头上和脸上。弄得他不停地眨巴着眼睛,一脸的哭相。

狗蛋他妈正好洗完衣服回来,见他吃得满嘴又红又紫,手上和衣服上都粘满了桑葚汁,气就不打一处来。然后放下盆里的衣服,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根细木棍就要上来打他。他顾不得等我下树,撒腿就跑。他稀里哗啦地在前面跑,他妈就在他屁股后面像只恶狼似的穷追。我站在树上看着他们呵呵地笑。狗蛋被他妈扭着耳朵抓了回来,半死不活的,像只鸭子,再没力气反抗和挣扎。他看着我的时候泪流满面。然后我就看到他被他妈给拖进了家门,门随即被关上。我眼皮刚眨一下,那边就传来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嚎叫,仿佛过年的时候杀猪似的,支撑了好一会儿。我顿时兴致索然,一个人落落寡欢地走开了。

天已经黑了。我吃过晚饭,伙同狗蛋以及其他一些孩子一起玩游戏。无论在白天还是在晚上,我们都有玩不完的游戏。游戏似乎成了我们童年时惟一的乐趣所在。在白天,我们玩木头过电和敲雪茄等游戏。每个游戏都会玩上一段时间,觉得腻了,毫无新鲜感了,就换个游戏进行。比如木头过电,我们总会很固定地选择某一片空旷的场地,其实很多游戏都是在那里进行的,场地周围恰好有三五棵杨树柳树或榆树,有时候甚至会用上其中一棵业已枯死的槐树N三五个人一队,从一棵树跑到另一棵树。当然,要趁其不备,在对方不在意的情况下,出其不意地跑出去,避免被对方抓住,否则就要站在被抓获的地点,不能动弹,等着自己这方的人来救助。比起木头过电,敲雪茄似乎单调了些,两个人就可以进行下去。一个人在圈内,雪茄放在地上,有点像陀螺,一端削得比较尖,木棍敲在上面可以让雪茄弹得很高,在空中飞速旋转,趁着雪茄飞速旋转而没有落地的瞬间,一棍打出去,雪茄就会飞出去很远。每次可以连续敲上3下。另一个人再跑出去捡,同样需要3次往回扔的机会,若扔进圈内则赢,停在圈外则输。如此循环不已。到了晚上,倘若有星光或明亮的月光,我们照旧可以玩木头过电,以及大刀砍等游戏,但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选择捉迷藏。在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门口的空地上都会有一口很深的地窖,夏天一般都空着,里面异常潮湿和阴暗。只有在秋天才会在里面堆满红薯,冬天则堆满萝卜和其他蔬菜,可以一直堆到春天。

我们依旧玩捉迷藏的游戏。我和狗蛋常常站在不同的位置上,即一方和另一方,今晚也不例外。他们在规定的时间内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然后我们再想方设法去找他们,仿佛工兵排地雷似的,把他们一个个地给搜出来,甚或有点像拔牙。事实上,要想轻而易举地就把他们全楸出来,这很困难。我们只好也躲在某一个暗处偷窥和倾听周围的任何一点动静。稍有风吹草动,我们就立马冲上去扑个正着。对付那些藏得更隐蔽些的,我们就连哄带骗,比如说,游戏已经结束了,我们不玩了,回家睡觉了。开始他们还信,全都齐刷刷地跑了出来,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现在再怎么唬他们他们也不信了,这一招已经不灵验了。我们找到最后,就剩下狗蛋一个人还没露面了。他一声不响的,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我把双手放在嘴上,成喇状,然后冲着周围大喊:快出来吧,狗蛋,我们不玩了。他们都要回家睡觉了。等了半天也不见狗蛋应声。结果我一生气,跺了跺脚,跟他们说,算了,咱们都回去睡觉吧,不然的话,照这样找下去,找到天亮也找不到他。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泡尿憋醒了。迷迷糊糊中走出门去,经过那口地窖的时候听到一阵阵打呼噜的声音,声音明显是从地窖里传出来的。我觉得奇怪,走过去用手把铺散在地窖口的干草拨开,借着黯淡的光线,看到有人躺在地窖里睡得正香。我对着洞口大喊了一声”

谁在里面啊?里面的人被吓得立即像是弹簧似的跳了起来,把头伸了出来,满脸的困倦和惊慌失措。我说,狗蛋,你在这里睡了一夜啊?

他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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