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已经成为历史，不管别人说什么，日子继续得过，文章也继续得写。倪布然把他在文化研讨会上的发言稿改写成了一篇论文。因为这与中国文化研究有关，他想最好让孔佰文看一看，听听他的意见，然后再行修改后发给杂志社。他看看表，离下班还有个把小时，就把稿子拷贝到U盘上，到打字室打印了一份，给孔佰文打了个电话，就去孔佰文那儿。
孔佰文的办公室空间很小，调研员嘛，对一个闲单位的闲职来说，可有可无。有间办公室，总比没有好。他的研究会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故尔没有自己的办公场所，他这个主席也就沾沾他这个调研员的光，挤在一起，凑合一下得了。
倪布然进去，屋子堆满了书报杂志。孔佰文把堆在地上的书报杂志挪了挪，给他挪出一个地方，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他坐下来。把那份文稿拿出来，递到孔佰文的手上，说：“你给看看，指点指点。”
孔佰文接过文稿随便翻了几页，笑笑说：“出自老弟你的手，我就不好意思‘指点’了。如果不急，倒是放下来，我好好拜读拜读。”
倪布然也笑笑，说：“咱俩之间就不客气了吧。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
“谁说不是呢。”孔佰文说，“你看我这地儿也小，兄弟从北京回来，还没有向你道贺呢，找个地方喝杯喜酒，如何？”
倪布然没来得及回答，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梅雪的。他看一眼孔佰文，摁下接听键，问了声“你好。”
“你好，”那边说，“这会儿干什么呢？”
“在佰文先生的这儿，请教先生呢！”倪布然调侃道。
“是吗？”那边说，“祁连山回来，一直想请你坐坐，总是被这事儿那事儿给搅了。怎么样，现在成名人了，肯不肯赏光，喝你一杯喜酒呀？”
倪布然笑笑，说：“你和佰文先生想到一块儿去了。好吧，你把师玉洁和叶冰清叫上，我这里再叫一个人，一起喝两杯。”
倪布然挂了梅雪的手机，之后问孔佰文：“你说到哪儿去？”
孔佰文想了想，说：“爽口斋怎么样？”
“行。”倪布然说，他接着给艾妮打了个电话，要她这会儿赶到爽口斋去。
就这样，他们相约在爽口斋。这是一家小饭馆，位于一个居民小区内的一块绿荫深处，因其经营的都是地方风味的家常便饭，价格又适合工薪阶层消费，而且环境幽雅，故而受到人们的青睐。
进了小饭馆，在向阳的一边挑了一个包间，包间不大，下半部由木板装饰而成，上半部是绿色的壁纸，其中的两面墙上各挂着两个小镜框，镜框里是两张漫画，看上去滑稽可笑。房中间一张不大的圆桌，圆桌上放着一束鲜花，感觉十分干净整洁。
倪布然和孔佰文坐下来，服务生给他俩倒了两杯茶，他俩和服务生一起点菜。点好菜，服务生问要什么酒，倪布然对孔佰文说：“白酒就不要了，都喝干红吧！”孔佰文点点头，表示同意，倪布然就报上一个干红酒的品牌名，服务生说声好，转身走了。
没一会儿，艾妮到了。紧接着，梅雪、师玉洁和叶冰清也到了。见面之后，少不了嘘寒问暖，再之后，就是给倪布然道喜了。客套过后，叽叽喳喳了一阵子，服务生就端上了酒菜。他们之间不分老幼尊卑，随便坐下来，梅雪打开酒瓶，给各位斟上酒。站起身，俨然以东家的身份说道：“谢谢各位赏光，来，共同干一杯！”
大家站起身举起杯，共同干了一杯，复坐下来，梅雪就招呼着大家吃菜，大家就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没吃几口，梅雪端起酒杯，举到倪布然的面里，说：“先敬我们的博士一杯，祝贺你荣获大奖，饮誉全国。”倪布然说声谢谢，和梅雪碰过杯，喝了一杯。
接着，梅雪给每人敬了一杯，之后，就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地互相敬了起来。喝了几杯酒，大家的话也渐渐地多了起来。话题也大多集中在倪布然获奖一事上，除了表达祝贺之意，也少不了说上几句恭维的话。这都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可倪布然听着，呵呵一笑，开玩笑地说：“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听起来还是让人开心的嘛，来，我敬各位一杯！”
梅雪就说：“我们真心实意地敬你，你却怀疑人家，亵渎了大家的真诚，请自罚一杯！”说着给他的杯子里添了点酒，端起来递到他的手上。
倪布然接过酒杯，说：“好，这杯酒我喝了。”说着一饮而尽。接着又斟上酒，说：“这杯敬大家了，请务必给个面子。”
大家端起酒杯，叶冰清开他的玩笑道：“这么大的面子，谁敢不给！”
“是呀，我们都快成你的粉丝了，你就偷着乐吧！”艾妮附和道。
“呵呵，”师玉洁佯作酸溜溜状，“哎哟，这快成大众情人了嘛！”
“这是什么话，”叶冰清说，“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全国性大奖，又不是买来的，你不服气也抱来一个让我们瞧瞧。”
“就是呀。”梅雪和艾妮附和道，“到那时，我们再来恭维你，你也可以做大众情人嘛！”
他们说说笑笑，喝了这杯酒。倪布然说：“行了，也就是我们这个圈子里自误自乐一番，要是在别处，又有多少人会认同你呢。”
“那是，”师玉洁说，“不要说在别处，即使在你们学院里，甚至在院领导中，说不定有人还要说几句风凉话，冷嘲热讽一番的。”
“真还让你说中了，”倪布然就说了郜子达和那位妇女保健工作者无故嘲讽他的事，最后他说，“有一位院领导他对我说，‘即使诺贝尔奖获得者，在某种意义上讲，不如一个小科长呢。’”
此话一出，一座六人如闻惊雷，各个惊讶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孔佰文苦笑一声，冷静地说：“偶尔听上去，此话荒诞不经。但冷静地想一想，还是有它产生的土壤和存在的环境条件。因此，它不仅仅是个别人的观点，而差不多就是这个社会的主流意识之一。”
“说得有道理，”师玉洁说，“这种意识对每一个社会成员的价值取向都有巨大的影响。在这方面，我有切身的体会。”师玉洁越说越深沉，“你们都知道，我当过市委书记的秘书，乌酉市的‘第一秘’，可谓前程似锦。但我说辞就辞了，没有把那当回事，看上去多英雄呀！可后来呢？在村上干了这么些年，怎么样？现在叫我辞这个村官，可能都有点舍不得了。我真不知道是这种思想影响了我，还是我的思想中生来就潜藏着这种意识？”
倪布然看一眼师玉洁，问大家：“难道我从市委出来，选择学术这条路压根就错了？”稍停，他有点激动地说，“难道这个具有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从此不再需要文化，不再需要研究文化的人了？”
“别激动，”艾妮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是罪魁祸首。当时我不怂恿你从市委调出来，说不上这会儿也成什么书记、局长了。”
“怎么说着说着就不着调了，”叶冰清说，“人家梅经理请我们来，是向倪布然道贺的，怎么成了诉苦会了！”
梅雪笑笑，轻松地说：“畅所欲言，畅所欲言吧，朋友到一起，就是图个畅快，心里有什么说出来，一吐为快，一吐为快。”说着举起酒杯，“来，通通快快地喝一个！”
说着，又七嘴八舌地胡乱喝了一阵子，大家的脸上都带上了红晕，看上去，有几份酒意了。倪布然端着酒杯，盯着梅雪问：“你说，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真的不如一个小科长吗？”
梅雪笑笑，说：“这怎么可能。”
叶冰清接上梅雪的话头，说：“我们之所以得不了诺贝尔奖，出不了大师，我看根源就在这里——你说呢，孔主席？”
“说到大师，”孔佰文若有所思地说，“有人专门写了一本书，这本书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从多方面多角度地阐述了我们这个时代出不了大师级人物的原因。在全国的‘两会’上，人民代表和政协委员也曾呼吁要为文化大师的脱颖而出创造条件。这些年对这个问题的讨论，也不绝于耳，大家从社会的各个方面寻找原因。原因很多，有历史文化方面的，有社会机制方面的，有人文环境方面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感谢这位郜书记，‘一个诺贝尔奖，不如一个小科长’，他一语道破天机，言简意赅地揭示出这个问题的本质。”
“这个问题太大，”师玉洁调侃道，“也太沉重。生活本来就够沉重的了，再扯这些沉重的话题，还让人活不活了？”
“说得也是，”倪布然借着酒意，慨然道，“俗话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既然社会就这样，当官的瞧不起这做学问的，乘现在还年轻，何不回过头来，重新规划自己的未来！”
“醉了，”梅雪也带点酒意，指着倪布然说，“倪主任醉了，说开醉话了，你要回过头来，你就不是倪布然了。大家说对不对呀！”
“未必是醉话，”师玉洁说，“是我们的理论家有意要回头了，”他醉眼朦胧地问倪布然，“你说实话，你想没想过，也许有一天，你会成为人类学大师？”“我说实话，我有过，但现在没有了。”
“完了，”叶冰清也有点高了，她把指头从倪布然的头顶划过，比划了一个杀头的动作，调侃道，“又一个未来的大师，被你给扼杀了。”
“不说这些了，”倪布然摇晃了一下身子，有点醉态，他稳住身子，来了一句顺口溜，“人生就像一场戏，没有因缘不相聚。来，喝酒，喝他个一醉方休！”
大家举起杯互相碰着喝了一杯，师玉洁接口道：“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带劲。来，喝酒，喝他个人仰马翻。”
叶冰清也凑上一句：“酒逢知已千杯少，能喝多少喝多少。来，喝酒，喝，喝，喝他个一佛出世，二佛涅盘。”
艾妮在梅雪耳旁嘀咕了几句，两人望着大家笑笑，齐声道：“万水千山总是情，少喝一杯行不行？喝，喝，我俩实在喝不了啦！”
大家也笑笑，都把目光集中到孔佰文身上。他扫一眼大家，说道：“你们都看我老头子干吗？”
“就剩你的了。”大家齐声说。
孔佰文想了想，说：“喝得了就喝，喝不了就跑。——喝不了啦，快跑吧！”说罢站起来就要跑，被大伙儿拉住，七手八脚地摁在座位上，七嘴八舌地和他较上了劲。
这样闹了一阵子，大家都喝得迷三倒四的了。幸亏他们喝的是红酒，尽管迷三到四，还没有到烂醉如泥的地步。服务员进来开始收拾屋子，他们意识到，他们该回家了。
出了爽口斋，月色正明，酒意似乎也消去了不少。他们互相握手道别后，分别打了两辆车，逐个往家里送去。梅雪没有回葫芦村，她去了她妹妹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