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有太多这样的小人物，永远在自己的圈子里生活，永远在一种平凡而庸碌的状态中。人微言轻，这个世界永远也不会因为他们而做任何的改变。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沿着自己的生活轨迹平静地活下去。老鼋对孙悟空说：“大圣，你不知这底下水鼋之第，乃是我的住宅。自历代以来，祖上传留到我。我因省悟本根，养成灵气，在此处修行，被我将祖居翻盖了一遍，立做一个水鼋之第。”这就是一个小人物最纯朴的想法，只要稍有条件，首先想的就是为自己、为家人做一些改变。现代都市中有太多的民工兄弟何尝不是如此，碌碌辛劳，想的就是春节能多带点钱回家，想的就是何时能攒够钱回家翻新祖居。自古至今，小人物的幸福其实非常简单。
小人物也会有自己的理想。其实越是小人物，可能对理想越为执著。很简单的道理，小人物的身份实在是太过卑微，太多的琐事牵连，越是这个时候，越需要一个理想在促使他卑微地前行。老鼋的追求就是潜心修行，理想也很简单，并不是要得道成仙，仅仅是“得脱本壳，可得一个人身”。
但小人物的这点要求往往也是很难得到满足的，因为实在是太弱小了，任何一点的风吹草动就可能对他们造成太大的影响。于是，九年前观音的金鱼精来了，很轻松地就夺走了他的府第。同时还“被他伤了我许多儿女，夺了我许多眷族”。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首先打不过人家，走黑道没实力也没底气。走官道如何？最后观音不是来了吗？照样也不过是一个鱼篮带走，至于回去后怎么样，就不是他能把控的事情了。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明知权益受到了侵犯，但没有任何一点维权的门道。
就这样忍辱负重地过了九年。对比其他的小人物，老鼋是幸运的。自古至今，小民都是这样，受到了压迫，不敢指望制度的改变，什么时候来个青天大老爷，才是他们最现实最迫切的希望。孙悟空应该就是老鼋眼中的青天大老爷吧，尽管最后金鱼精没有得到惩罚，但起码自己的府邸又回来了。
而更加让老鼋惊喜的是，唐僧竟然是去见如来的。这就像一位平民，突然身边有个人要接受皇帝封赏，而这个人居然还受到了自己的帮助。这个时候，有的也许会说咱们做个交易吧，能不能让皇上给一个小官当当。其实这是很不明智的做法，也许最后真能给你点小惠，但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两不相欠。有的则会什么都不说，就让你欠我一个人情，等到你辉煌腾达了也许会感恩于我。
但老鼋这个小人物则有他自己的逻辑。首先，他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快成为体制中人，让如来封个神什么的，更可能的是他自己根本不敢这么想。其次，他知道自己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唐僧一路上过来，不知得到了多少帮助，感恩也轮不着他（后来的事情确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他只有一个很简单的愿望：就是问一下如来何时能够修得一个人身。也许他还有另外一番打算：不指望自己真能因此而得到什么，但如果唐僧能在如来前哪怕提一下自己，让如来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老鼋。小人物的可怜心态，哪怕只要领导能够稍稍地注意一下自己，就能获得极大的满足。
唐僧带着老鼋的期望走了，有梦想的人生是最幸福的。在后面的几年时间里，老鼋肯定是带着希望和憧憬在通天河修炼。我的心在等待，等待你回来。终于有那么一天，为了凑够八十一难，取经归来的唐僧四人从通天河上空的彩云中掉下来，老鼋及时出现，再次送他们过河。按常理说他每天都在等待唐僧，但为何没有第一时间询问而是等送唐僧一行到河中再问呢？老鼋这几年应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如果唐僧真的忘了该怎么办呢？他不能真正拿唐僧怎么样，但他有自己的抗议方式。小人物没有实力和你真正对抗，但一旦被激怒，他会有自己的摆平手段。当小人物最后的希望被打破，有时反抗会更加激烈，因为他可能会拿自己生命换取最后一点尊严和公平。而在生命的对决中，是没有贵贱之分的。犹如宫廷中往酒中下毒的太监，犹如将睡梦中的张飞砍头的小卒，犹如向城管挥刀的菜农，老鼋所能做的就是将唐僧四人掀入水中，让取经差点功败垂成。
不过反过来说，这是不是老鼋自己错过了机会？为何如来会恰恰让唐僧在通天河跌落？也许是他已经知道了老鼋的存在，想在提拔他之前在给他最后一次考验？其实并不一定非得落水才算“难”，最后观音在计算唐僧的取经历程时，不是连“西梁国留婚”都当成了第四十三难吗？女王并非妖精，也从未威胁，算哪门子“难”？因此，唐僧跌落云层，已经可以算是一难了。如果老鼋能不计较安分地渡他们过河，说不定真的能得正果，可惜自己在不经意间浪费了这个机会。但这何尝又不是小人物的又一种悲哀：一次的小错误能掩盖之前所有努力。但对不起，以前领导不知道，当领导重视你了你却犯了错误，那就是你自己命苦了。碌碌草民，永远不会有平等的机会，能否抓住，就要看你的造化和命运。
11．漫谈孙悟空的妖精生涯
孙悟空在取经之前，在正统神仙们的眼里，确实算是妖精。孙悟空也承认这一点，后来在面对黑熊怪时还自吹说“你去乾坤四海问一问，我是历代驰名第一妖”。只不过他和其他传统妖精有几点不同：一是他虽然是异类，但是天生的石猴，后来修炼也仅仅是获得法力和长生。其他妖精就辛苦很多，生来是动物，因为运气好或其他机缘长寿了，慢慢才修得人形。第二个是他早期创业的过程比较轻松。还没有学得法术之前就因为胆子大成了花果山的美猴王，拥有了水帘洞这个根据地。不像其他妖精，最初创立根据地要靠拳头打出来，创业之初就充满了原罪。
所以，孙悟空从出生一直到从菩提老祖那里学道归来，身家是比较干净的，既没有欺行霸市，也没有践踏法律。不过刚回来之后，有一件事就逼得他开了杀戒。因为花果山来了一个混世魔王，欺负孙悟空的这些猴子猴孙们。不仅要抢占水帘洞，还抓了许多猢狲来当苦力。弱肉强食在妖精界是很普遍的道理，黑水河水神、通天河老鼋都有这个遭遇。与他们不同的是孙悟空有足够的实力来保家卫国。混世魔王实在很霉，到哪里做妖精不好，偏偏选了花果山。选了花果山也罢，可偏偏碰见孙悟空回来，偏偏孙悟空又刚学了本事正愁没地可用。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孙悟空用了几根毫毛变成几个小猴子就将他擒住了，然后一刀砍死，估计也就是后来精细鬼伶俐虫这些龙套小妖级别的。
自剿了混世魔王之后，孙悟空正式开始了占山为王的生涯，开始“教小猴砍竹为标，削木为刀，治旗幡，打哨子，一进一退，安营下寨”。这个时候，孙悟空也没有更高的目标，想的就是在花果山平静地生活下去。但这个目的并不容易达到，孙悟空自己也想“我等在此，恐作耍成真，或惊动人王，或有禽王、兽王认此犯头，说我们操兵造反，兴师来相杀，汝等都是竹竿木刀，如何对敌”？可以看出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也只是想如何更好地自卫，甚至连“人王”都是他担忧的对象。世道艰险，你不犯人别人未必就不犯你。于是孙悟空又开始了生命中的第一次打劫，从敖来国中弄了一些相对先进的武器装备回来。这样一来花果山就正式拥有了自己的正规武装，开始形成建制。但这也使得花果山附近的满山怪兽、七十二洞妖王也过来入伙，一个黑社会性质的团体逐渐形成。这个局面估计孙悟空也没有料到，但没办法，你不当强者就有可能被宰割。而一旦走上这条路，赶鸭子上架，开弓哪有回头箭。
对于一个妖精来说，即使这时候声势浩大，但还不至于引起天庭正统的注意，毕竟三山五岳，这样的妖精部落太多了。花果山集团的命运发生根本性改变是在孙悟空进入龙宫抢得金箍棒之后。孙悟空嫌混世魔王的大刀不顺手，在老猴的建议下进入龙宫夺宝。虽然龙王迫于孙悟空的武力献出了金箍棒，但也使花果山和正统体制产生了第一次冲突。而接下来大闹森罗殿则性质更为严重。尽管去龙宫是主动的，去森罗殿则是无常缉拿他过去的。孙悟空先是将十大阎王威胁了一番，然后又把生死簿上他和猢狲们的名字全部消去，这就彻底表明他开始不服管制。再加上取得金箍棒之后，又“日逐腾云驾雾，遨游四海，行乐千山”，结交了牛魔王、蛟魔王、鹏魔王等六兄弟。从后来牛魔王的实力可见，这几位兄弟的实力也都不是泛泛之辈。
到这个时候，就开始令天庭不安了。占山为王哪怕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都可以不管你，但当你公然向正统宣战，而且还在逐步壮大自己的实力，那就不能任你逍遥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孙悟空入龙宫下地府也算是一次成功的自我炒作。这个世道有本事不算什么，关键是得有人时刻提到你。所以明星的绯闻越离谱越火，“熊猫烧香”病毒横行整个网络之后，才知道始作俑者是个高手，于是也就有公司为他开出百万年薪。
类比于梁山聚义，去龙宫算是打下祝家庄，去地府就是拿下高唐州。但毕竟此时的孙悟空和天庭的冲突还处在初级阶段，因此玉帝采用了外交官太白金星的建议，对孙悟空进行了第一次招安。相对于宋江来说，孙悟空还算是幸运的，没有让他去剿杀牛魔王等几个兄弟。但是这次名义上是招安，实际上是找一个傻子来天宫当义务工：喂马。但对孙悟空来说，这是对他眼界的一次极大地开阔，就如同一个乡下穷小子突然进入繁华都市，带来的心理冲击是巨大的：“初登上界，乍入天堂。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三十三天宫，七十二宝殿，“金阙银銮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朝王玉兔坛边过，参圣金乌着底飞”，何况孙悟空这个弼马温还配置有“监丞、监副、典簿、力士、大小官员人等”，也算是个管理人员了。对一个乡下小子来说，能够一步登天，还有些职权，也该是满足了。
如果不是后来的事，孙悟空会一直把马养下去。可惜太白金星没有对孙悟空的这些手下交代清楚，居然说弼马温“不入流”，这下惹毛了孙悟空。自身的身份如何，往往取决于别人怎么评价。手下人都说你不入流，这官当得还有啥面子？还不如回花果山当山大王来得快活。
但这时回到花果山的孙悟空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位草根石猴了，已经见过了大世面，这时当然不再甘心继续当个普通的猴王。人往往就是这样，经历太多不一定是幸事，反而会加剧你的欲望。生活在简单环境中的山民往往会有更加幸福的心境。欲望永不会满足，“求不得”正是佛家所说人生七苦之一。可偏偏这时候，又出现了两位独角鬼王，先是献赭黄袍，然后又挑唆孙悟当自称“齐天大圣”，简直就是赵匡胤黄袍加身的妖精版，“煽阴风点鬼火”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于是一边推波助澜，一边借坡下驴，“齐天大圣”的旗帜就此打起。
既称“齐天大圣”，再加上又是弃官而去，到这里已经是明显和天庭挑战了。玉帝于是派巨灵神和哪吒下界擒拿，但很快就遭到败绩。与天兵初次交战就宣告得手，孙悟空底气更足，就连牛魔王等几个兄弟也各自加了“平天大圣”等封号。这时候太白金星又明显地表现出极大的政治智慧，让玉帝承认他的封号，再在天宫给赏一个大圣府。其实，以后来的事实来看，这时候要剿灭孙悟空也不是不可以，但会付出相对较大的代价。同时孙悟空此时毕竟还未闹什么大乱子，全力剿杀名不正言不顺，天庭的水深着呢。于是就给他一个虚名，“有官无职”，再次招安。
可以说，从孙悟空第二次被招安开始，他就脱离了妖精的身份。当弼马温是“有职无官”，这时候他的身份只是被哄骗上天看管的小妖。这一次虽然“有官无职”，但天庭至少承认了你的“正仙”身份。也就是从这时候起，孙悟空和过去的生活彻底说拜拜，整天在天庭各达官贵人之间流荡，“今日东游，明日西荡，云去云来，行踪不定”，他应该是满足那时的生活状态的。可惜即使这样，玉帝还是不放心，担心他朋友多了会闹出什么事来，于是让他看管蟠桃园。其实这太高看孙悟空了，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满足于这种生活状态中，温开水煮青蛙，那还有什么宏图野心。正因为蟠桃会的导火索，才有后面的大闹天宫。但这已经不是一个草根的造反，而是一个对自己待遇不满的体制中人的谋逆了。偷蟠桃、盗金丹，已经明显地得罪了天庭的利益群体，所以之后的剿杀，规格也就比前一次要高得多。
可以说，从一个石猴到一个大闹天宫的反贼，孙悟空一直都是懵懵懂懂地走过来的。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有过明确的纲领。真正反的是谁？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当他在五行山下的时候，他会怀念曾经的自由生活。不过我想他真正回想起来，又很难判断他究竟在什么地方走错了。因为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率性而为。往往最可怕的就是走到了绝境还不知道是如何走进来的，所以在《西游记》中“心猿”就是孙悟空的代称，成功失败，都取决于其与心魔的抗争。性格决定命运，也即是如此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