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帆手搭在一个同学的肩头，与旁边的一个同学正在争论什么，他转脸意欲与那位同学辩个一清二楚时看见了曾宏，曾宏正坐在月台边的石栏上烧着叶子烟。
白莲向母亲袒露了心迹，韩竹没有责怪女，甚至还有几分高兴，觉得女儿有眼光。
那天是曾宏的生日，韩竹翻出压在箱子底下的当家衣月艮，穿上白莲起早摸黑做的白毛底方口布鞋，齐耳的短发梳得蚂蚁都爬不稳，中分之后在两边耳门子夹得巴巴实实的。
她坐在曾宏的堂屋里，没有进灶屋去帮夕卜侄女弄饭，也很少和客人们摆龙门阵，只是一双眼睛不停地往曾帆家的门上瞟。收工了，齐桂香背着背回来了，昨天下了雨，今天的活路是栽包谷土里的红莒。
韩竹快步走过去打招呼，说收活路了哇，保娘。
齐桂香打开横屋门正想坐下来歇歇，见韩竹满面喜色地走来，边端凳子边说，舍得走哇，快到屋头来坐。
摆着龙门阵，韩竹思量着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也许是想周全了，只见她拉拉齐桂香，嘴巴一努，眼睛看着里屋说，保娘，走进去，我跟你商量一个事。
里屋有些暗，两个女人面对面地坐着，一个坐在床沿上，一个坐在竹椅上；一个在期待，一个难以启齿。韩竹脑壳一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扯扯椅子，倾下身子，声音压得很低地说，你家帆帆和我们莲儿在耍朋友，背着我们大人有一年多时间了。
齐桂香听到这话，犹如头上响起了一声炸雷，确实吃惊不小，张口骂道，这个短命的！她正想继续骂，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随即改口说，你们今年麦子收成怎样？
韩竹说分了六七十斤水泡。
齐桂香说，你怕打了埋伏吧，田挨田土挨土，眼睛看得到的，大家都说你们队搞的是包产到组呢。
像是被揪住了尾巴似的，韩竹万般抵赖地说，保娘可不要听人乱说，我们有搞包产。
齐桂香见韩竹一脸的惊恐，便不当一回事地说，随便摆摆，包也没什么，没包也没有什么。韩竹生怕齐桂香像自己在女儿口中掏话一样继续掏下去，便借故吃饭了，起身走了。
回到曾宏家，韩竹的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一七上7、下，心想队里开会，反复叫大家把嘴巴锁紧点，那保娘怎么会晓得的呢，可见纟氏是包不住火的。话又说回来，这么包一下又有什么要不得，今年光干麦子就分一百四五十斤，怕要当往年的三年……
此时的齐桂香，心里去卩乱成了一堆乱麻。
“红灯”
曾宏和曾帆从江城搭早班车回到桥桥坝时，太阳已驱散了最后一丝凉意，像是一个向成年人过渡的少年，走完了过渡之桥的最后一步，挺立在成人的彼岸，展示着它旺盛的活力，宣泄着它蓬勃的野性。
曾帆是光着脑壳回来的，满脸成了红纸，幸好他穿着一件衬衣，要是只穿一件背心，暴露的部分大概也是逃不脱“红”的厄运的。
他没有贸然进家门，站在核桃树下，用手帕不停地揩着汗。手帕湿淋淋的，绞一绞，挤出的水，打湿了脚下蒲扇大的一块地皮。他站着，斜看着曾宏的家门。曾宏已解除了上身的捆绑，矫正了下身寒暑的错乱，回归到了近乎原始的状态，然后扯过搭在凉椅上的黑黢黢的毛巾，揩了几帕子。
三个还未到上学年龄的孩子，不约而同地爬上方桌边的长凳，奴在桌面上，你摸一爪我摸一爪，然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哈哈大笑一网兜兜里有一段报纸包着的圆柱，是曾宏从城里提回来的，那是曾帆买的10个芝麻饼，几个小崽子想弄破看，又怕。
“格老子！纸包着的，也晓得是吃的。”曾宏撕开报纸拿出两个饼来边斑边说，“来，一个半边，剩的这半边，五拿去给你妈。”
曾帆看着曾宏家的表演，想笑又笑不出来。他的心里很乱，母亲派人把自己叫回来的目的尚不清楚，但自看到曾宏那一刻起，心里就有了不祥的预感，随着一步一步地临近家门，这不祥预感的阴云就愈布愈厚。
他本想不回来，当然要找点理由，但又怕母亲亲自找来，更怕……
曾帆站着，腿脚像是注了铅一般，看着大打开的堂屋门，这时听那核桃树上枝叶间蝉的高亢的鸣唱，像是母亲的怒吼，又像是自己的抗议，更像是受了委屈的白莲的啜泣。
曾帆硬着头皮昏头昏脑地进了自家的大门，怯怯地叫道，奶奶。母亲躺在凉椅上，眼睛似闭非闭，对曾帆的进屋好像全然不知。曾帆带着哭腔把声音拖得长长的，喊道，奶奶。
齐桂香霍然起身，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
在横屋的里间，齐桂香坐在床沿上，曾帆耷拉着脑袋站在她的面前，像是接受审训的犯罪嫌疑人似的。
“你吃了豹子胆，你背着奶奶做的啥子事，你跟老子说清楚！”齐桂香瞟了儿子一眼，见他木头人似的毫无反应，便咬牙切齿地说，“说呀！说呀！！”曾帆为了熄灭或缓解母亲心中的怒气，实打实又不无狡黠地说，我又不知道奶奶说的哪个地方哪个时候哪个方面的事，叫我怎么说嘛！
“你以为老子在诈你，还“怎么说嘛”，”齐桂香脚一蹬，身子往上一耸，稳稳地站在曾帆面前，扯着曾帆的耳朵说，“就这么说一在月亮坝教书时，在个人问题上做了什么事。”
见母亲说到了这个份上，曾帆心想与其隐瞒还不如借此机会把自己与白莲的关系向奶奶彻底公开一这既是白莲的要求，也是自己思之再三必须要做的事，反正新媳妇迟早都是要见婆婆娘的。当然，曾帆也考虑到了奶奶的反对，如是这样，他就慢慢地跟奶奶磨，反正生米已煮成了熟饭。
曾帆不再胆怯，勇敢地回答母亲说，我爱她，工作一分配就结婚。齐桂香斩钉截铁地说，说得轻巧，挑根灯草。结婚，结你妈的脑壳婚，这屋里，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半口气……
“奶奶一”曾帆用面团一样软和的口气说，“您不是很喜欢莲儿吗？您不是常说，要是有莲儿这样乖巧的一个女儿，睡至1」半夜也要打几个哈哈吗？骂我是现世宝，要是能拿二百钱买个早晓得，就会翘起屁股把我屙至0河里一一当时，我好恨那个白莲呀！现在，我和您一样喜欢她了，奶奶又……”齐桂香看到儿子泪水汪汪的，一种舔犊之情油然而生，说蠢子呀，你真糊涂！你糊涂，奶奶也跟着你糊涂，那不是睁起眼睛看你跳岩吗？那不是睁起眼睛看你去走曾宏的老路吗？儿呀，听奶奶一句话一退堂屋里的坛子里有皮蛋，自己去剥几个吃，吃了和奶奶一起到月亮坝去。
曾帆最喜欢吃皮蛋，天天吃都不腻，但现在他确实不想吃，也没有心思去吃。他摇摇头说，奶奶，我和白莲的事，现在除了您和白莲妈外还没有其他人知道，我们娘母子一上门，不是等于在向世人宣传吗？与其这样，不如现在不声张，等我回城后，写一封信给她，这事不就了结了。
齐桂香觉得儿子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也没有再强迫，只是说，能了结就好，本来嘛，自己挽的疙瘩就该自己去解。不过，我还得把话说清楚，你不光是要了结，还要了结得干干净净，要是弄得流汤流水，对你对白莲都没有啥子好处。
曾帆对母亲所说的了结，与其说是了结与白莲的恋爱关系，倒不如说是了结与母亲的谈话一他实在不敢顶撞也不能顶撞母亲，母亲一生气就会病倒。他想先把母亲稳住，再设法与白莲沟通信息，使她对有可能遭遇的黑风暴雨有一个思想准备，同时也要再次表白自己的心迹。
帆是个的人，不有的人里看里。
几个比较亲近的女同学，她们各有所长，可以说人人都值得曾帆去爱，但曾帆没有滥用一丝一毫的情感。当有的女同学向他传递这方面的信息时，他的心灵深处也曾激起过久久不息的涟漪，但冷静之后，他依旧忘记不了自己的白莲一虽然没有办理结婚手续，但白莲已是自己实质上的妻子一有妻子的人设还有什么二心，那就是既不合法又不道德的。
与白莲的恋情，加深了曾帆对农村的热爱，这种炽热的爱滋补品一般营养着他和白莲的爱情。在班上举行的一次演讲比赛中，曾帆说，我来自农村，进师范不是我的愿望。进校后，我的情绪异常低沉。后来，无意中的一件小事改变了我。那天，我在楼脚的洗衣台洗衣11，忘记了带刷子，不想爬几层楼去拿，便仰头向四楼的寝室叫了起来。这时，我突然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一不知有多少个朝朝暮暮在寝室里进进出出，可从未感觉到它的高；现在却感觉到它是那样的高！由此，我想到一个问题一现在，我成为了一个并不值钱的师范生，自己为此委曲、怨恨；然而，我的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去卩认定我进了天堂。
夜，已经很深了。
白莲的像星星一样明亮，像潭水一样深沉的眼睛，在曾帆的眼前时隐时现——欧阳艾带了信的，白莲像他等她似地等待着我。曾帆坐起来侧耳听了又听，然后穿衣笼裤，悄悄下床，摄手蹑脚走向大门。
“帆帆，三更半夜你往哪里走？”曾帆听见母亲的声音吓了一跳，定神后扯谎说，我上厕所。
打开大门，曾帆精神为之一振，多么明亮的月夜呀！月亮像是无瑕的玉盘悬挂在西天，天地之间弥漫着柔情蜜意。站在院坝里，曾帆感到万分的温馨和惬意，他时而凝望月轮，时而眺望月亮坝，白莲令人着迷的面孔和皎洁的月轮已合而为一了。
齐桂香站在大门口瞪着老眼说，不睡觉，想干啥子？你点花花肠子，也能蒙过老子，老子卩乞的盐比你吃的米多，过的桥卜匕你走的路长。
曾帆无可奈何地回到床上，亮起手电筒，展开了信笺……
风刀霜剑
曾帆被人整了而落到江城师范学校，曾帆怄气，她认定是曾帆没有读成大学。她曾骂曾帆瞎怄气，在她的心目中，中师和大学是没有区别的一都是读书，读完了书都是吃国家饭拿国家工资。甚至觉得在本地读书比外地还好，曾帆可以经常回家看她，还可以得到舅舅的管教。
师范出来就教书，齐桂香是知道的，但她并不希望儿子这辈子就“喊天叫地”，而应该像他舅舅那样不断进步：入党一提干一当大干部。儿子有这个条件，说文化有文化，说膀子有膀子，祖宗代都没有半点污疤疤。每每想到这些，齐桂香就精神亢奋，她仿佛看到了曾帆未来的那条金光闪闪的路。
对落难的人齐桂香是满怀同情的。但现行的政策、生活中比比皆是的例子，特别是曾宏的遭遇，这些融合在一起，在齐桂香的心中铸起了一道比合金还要坚固的防线一曾帆与白莲没有一丝一毫婚配的可能！当韩竹把曾帆与白莲的事透露出来时，齐桂香的心里就像引爆了炸弹一般。韩竹前脚一出门，齐桂香就瘫在了床上。此时，如果曾帆就在她的身边，齐桂香定会毫不手软地扇他两个耳光一好蠢的人啊，你不仅毁了自己，还得连累子孙后代呀！
曾帆被叫回来了，齐桂香思来想去，觉得这事情急不得，并没有怎样威逼，并口头同意由曾帆自己了结。
第二天早晨，齐桂香和曾帆者卩起了一个大早，儿子要回学校，母亲也有大事要办。齐桂香忙着煮饭，曾帆借故到外面走走，把夜里写好的信交给了欧阳艾。
齐桂香为儿子下了碗香喷喷的鸡蛋面，曾帆吃了点就走了。齐桂香撑着洋布撑花走在了去月亮坝的路上。她斑白的头发梳得油光光的，后脑门上的发，绾得圆圆的，很巴实，像是自然生成的一样。肤色较白，瓜子脸上布满了细麻绳样的皱纹，身板还算硬朗。上身穿着一件粗白布满襟衣11，这种布很普遍，也廉价，每尺三角三，一般人家是染了后缝衣11，不然难洗，肥皂买不到，谷草灰水去不得，往往是下得几水便白不白黑不黑，但齐桂香的这件衣服，不是新的却比新的还要亮色。她下着一条青布裤子，脚上穿一双小圆口的布鞋。那些爱评价人的姑娘们见了，也要都说不像乡下的老婆婆。
齐桂香走到月亮坝外的月亮地坝里，洋布撑花一收，走进了白莲的家。白莲洗了碗喂了猪正站在堂屋里解着围腰，见至1」齐桂香赶忙接过伞，扯出凳子说声么婆坐，转身端来一盆水，往长凳上一放，拧干雪白的毛巾，往齐桂香面前一递，说幺婆走热了，洗把脸。
齐桂香接过蒲扇轻轻地摇着，望着端水的白莲的苗条的背影，心里说道，多好的姑娘啊！随即，又想到了儿子，觉得曾帆要是能摊得这样漂亮贤惠的妻子，那简直是他的造化，但一想到此行的目的，齐桂香又有些怨天尤人，心想不都是一样的人吗？又要划个什么成分？隔河而坐，难道我还不晓得白家？
白莲将一杯难得的白糖开水递到齐桂香的手上说，幺婆，您喝水。
齐桂香一边接杯子，一边说，莲儿，来，到么婆面前来坐。
白莲紧靠齐桂香坐着，齐桂香一手拉着白莲的手，一手抚摸着那长长的乌黑发亮的头发，禁不住鼻子一酸……
白莲在尽情地享受着一种母爱，突地，真切地感到了幺婆的手的颤抖。侧眼一看，只见幺婆老泪纵横……
齐桂香终于抑住了自己的情感，说莲儿呀，走，到里屋去，幺婆有事跟你。
在白莲的闺房里，齐桂香与白莲并肩坐在床沿上。
“莲」匕呀，你跟幺婆说说，你帆帆的事有多久了？”齐桂香边说边打量白莲，白莲埋着头，脸一下子红了，像是绽开的幸福之花。偷偷一看，幺婆的脸怎么那样严肃，莫非……
齐桂香看着眼前这娇艳夺目的姑娘，先前想好的一肚子的话，都压在舌根底下了，吐不出半句来。心想我要是个小伙子，也会为她神魂颠倒的。帆帆虽然嘴巴上顺着自己，自己的儿子，当娘的心里明白得很，他是深爱着白莲的。他们现在已是一体，我却要抡起砍刀一刀两段。齐桂香的眼前晃动着血，鲜红的血。齐桂香头有些晕眩，她把眼睛紧紧地闭了好大一阵子，似乎才得以恢复正常。
齐桂香看了看白莲，说莲呀，你向幺婆说实话，你喜欢帆帆吗？白莲满以为是未来的婆婆娘对自己的特殊考试，满脸喜悦地回答说，喜欢！
“你喜欢他啥子呢？”
“我可说不好，但只要跟他在一起，心里就感到愉快。”
“他呀，很多毛病，又懒又好吃，你要是真的摊上他，怄气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我也有很多毛病，今后，只要我们互相监督，我想，也是能够改掉的。”
“好呀一”齐桂香满脸堆笑地说。
谨小慎微的白莲像是受了齐桂香情绪的感染，也放松了神经，甜蜜地笑了。
“莲呀，我再问你。”齐桂香收敛了笑容，说，“你们结了婚，他在单位上，你在农村，虽说有几个钱拿回来，可你要多吃好多苦哟。一旦有了小孩，里里外外全仗你一双手，火炽落到脚背上才喊痛，那就晚了哟。”
“只要两个人心在一起，吃点苦也值得。”白莲侧着头思考了一下说。齐桂香似乎被感动了，不由自主地把手搭在了白莲的肩头，然后轻轻地抚摸白莲的秀发抚摸白莲凝脂似的肌肤。
“莲呀，”齐桂香声音沙哑，低低地亲昵地说，“你和帆帆从小在一起，后又同学年，你爱他他也爱你，你希不希望他有一个远大的前途？”
白莲像是意识到点什么，垂着眼睑，静静地听着齐桂香说出真正想要说的话一“莲儿呀，你想想看，现在入党、提干哪样不讲政治，帆帆如果跟你结了婚，这些，他还旨沾边吗？”
情涛恨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