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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乡场上(6)

曾帆来到了欧阳艾的地坝里,欧阳艾坐在门前的矮凳上梳理着头发,头顶像是泉眼,垂挂在脑壳周遭的一绺绺青丝就像是喷涌而出的泉水。那情景真有点像顶着盖帕的新娘,曾帆禁不住笑了起来,并且边笑边说:“嘿,欧阳艾,快揭开你的盖头来。”

欧阳艾把脸前的帘子一刨,露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来,两眼死死地盯住曾帆,一字一顿地说:“还好意思嘿嘿!我问你,白莲哪里去了?你把白莲逼到哪里去了?你装聋作哑不说,那我就告诉你吧,她嫁了,她嫁到外省去了!”曾帆敛起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欧阳艾,只见她的两块嘴皮快速地翻动着,曾帆的眼睛越睁越大……

回到屋里,曾帆一把抓住迎面而来的母亲的臂膀,哀求说:“奶奶,请你告诉我,你是怎样把白莲逼走的,你把她逼到哪里去了?奶奶、奶奶……”

齐桂香甩开儿子的手,骂道,人家比你懂事理得多,就是为了躲避你这瘟……

曾帆看着母亲,越看越觉得害怕一母亲似乎已不再是母亲,而幻化成了一个害人的鬼。他倒在床上,眼眶里泪水冒着,嘴里“白莲白莲”不停地念叨着,脑幕上满是大大小小千姿百态的白莲。

那次,白莲只在城里耍了一个对时,第二天午后就上了回沙河的那班客车。曾帆站在地上,白莲用一种特怪的眼神盯着他看,看了很久很久,看得曾帆把羞怯的脸转到了一边。

客车起动了,白莲突地迸出了声音:“帆,再见了!”

曾帆回过头时,白莲的头已经埋下去了。

现在,曾帆躺在沙河小学那间锁着门的寝室里,想着往事,心乱如麻。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曾帆的板门上炸响。接着,又响起了华老师的怒斥声:“你喊细娃把你锁……”

曾帆只得把钥匙递了出来。门开了,华老师满脸怒气地站在门口,曾帆不敢面对,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任凭华老师数落。

“你家在农村,还有个老娘,人家旨看上你这个教书匠就不容易了,你还装肚子痛,躲在寝室里不见面。她走了……”

白春娇之死

曾帆的锁门拒亲把华老师气得好一段时间都没有理他,曾帆熟知华老师的性格,在她气头上,没有主动找华老师承认错误或说明原因。这僵持着的师生关系,无疑是在曾帆很“雪”的心境上又盖了一层“霜”。就在这时,也就是临近国庆节的一个中午,曾帆虚掩着的门被人推开了。推门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欧阳艾,曾帆很高兴,就像他乡异地遇到了知己故交一般。欧阳艾显得有些激动,屁股来不及往椅子上放,就赶忙从夕卜套包里扯出一封信来,边递边急促地说:“这是白莲寄给你的,大概是不晓得你的地址,她在信封外又套了一个信封寄给了我。”

曾帆捧着信正面看了看背面,除了“曾帆亲启”几个字夕卜,信封上没有其他任何墨迹。

“我那外层的信封也没有写寄信人的地址。”欧阳艾补充说,怕曾帆不相信,又翻出个信封赶忙递给了曾帆。

曾帆陪着欧阳艾在食店美餐了一顿,欧阳艾就回去了。曾帆回到寝室从藤箱里拿出这封不同寻常的信,先是贴在自己的脸上亲了很大一阵,之后又在胸脯上捂了半个时辰,才慢慢地启封。信中夹着一张全家福照片。

骤然间,曾帆的心就降温了。他瞟了一眼照片上笑吟吟的白莲和她怀中抱着的有些似曾相识的孩子,没有再看白莲身旁的男人就把照片扔在了办公桌上。随后,他懒洋洋地抖开信,突然他精神一振,双手把信一捧,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嘴唇一启,一股热泪夺眶而出,左手松开信瓤落在了办公桌上,头往上一伏,右手持着信撑在一侧,那信就像一面飘荡的旗帜。

曾帆:

我的离开,没有谁强迫,你也不要责怪谁,这完全是我的自愿。去年热天,我到江城本是来跟你告别。但又没说出口……

我爱你,帆!永远,永远也许正是为了这刻骨铭心的爱,我才咬着牙远离了你。我姑姑的老路我不能再走,我也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曾宏一我的姑爷,你的堂兄。

现在,我为我作出了这样的选择而欣慰,因为你可以轻轻松松地前进了凭着你的本事你的家庭背景,我坚信你前途无限!

另外,寄给你的照片,望你好好收藏。

白莲1980年9月21日

曾宏与白春娇的婚事,曾帆是晓得一些的一人们闲谈中”有时会把此事当成谈资;母亲在为自己和白莲的事大伤脑筋的时候,也曾把这当成反面材料教育自己,并且是那样的不厌其烦。

但是,这些都未引起曾帆的注意和深层次的思索。

现在,经白莲一点,“对门对户”那些陈年往事像是得了神力,眨眼之间活了。

曾宏曾是白莲爷爷白三才的长工。

白三才对曾宏另眼相看,视他为心腹,提拔他做当家长工,不仅是因为曾宏铁打钢铸的身体有使不完的力气,更主要的是因为曾宏曾救过白三才的。

居住在沙河邻近一个乡的一个白姓兄弟白诚信和当地的一个罗姓大户结了仇,长期受这个大户的欺凌。白三才五十大寿,他特地备了一份厚礼前来祝寿。摆谈中,白三才得知这一情况,意欲为自家兄弟打抱不平,于是下了一张帖子请这位“打不得的罗锣广到沙河场喝茶。

那是民国三十六年的仲秋时节一个当场日子,曾宏用滑竿抬着白三才刚拢预约的茶馆,拥挤的人流中就射来几发子弹。曾宏手疾眼快,举起滑竿一挡,子弹打在了滑竿的枕板上,白三才安全无恙……

为此,白三才特备了一桌美味佳肴犒劳曾宏。入席时,白三才说,春娇呀,去把么叔带回来的茅台酒拿一瓶来。

“要得!”白春娇的声音就像莺歌一样动听,曾宏听到比卩曷了茅台酒还沉醉。

“爹,酒拿来了!”在昏黄的灯光下,白春娇站在曾宏的对面说。

这哪里是人,简直就是临凡的仙女。曾宏像是着了魔似的,鼓着一双牛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翩若惊鸿的白春娇出入门洞。

至此之后,曾宏有了一个梦想,只要白春娇能终日在他的身边,即使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做活路,他也心甘情愿。

世事的发展总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也出乎曾宏的意料。随着江城的解放,曾宏一夜之间就从一个长工一跃而成为了农会主任,成了一个在“坑”中在沙河乡都响当当的人物。

这时的曾宏往大会主席台上一站,俨如一座铁塔讲起话来,声如洪钟,震得整个“坑”中都是响的。

驻沙河的解放军曾班长曾多次当着曾宏的面说,你老弟真是一块当干部的料啊!

随着形势发展,白三才深感自己的处境越来越不妙一早就耳闻弟弟耀祖去到了台湾,现在沙河场的大户之一的邬成业已被人民政府处决了……望着天空,那一堆堆的白云就像一堆堆乱石头,似乎随时都有掉下来砸在自己头上的可能;月亮坝里,一出现穿绿军装或干部模样的人,他就胆战心惊。

这时,白三才不能不想到他——个熟悉而陌生的人。想到他,白三才就像抓到了一救命的稻草。

那夜,夜色如漆。

白三才的书房里,摆着一张土漆八仙桌,上面挤满了大碗细碟,香气扑鼻。这时,昏黄的灯光下,白三才脚跟脚地陪着一条汉子走了进来。

“曾主任,请上位就坐!”白三才拉着客人的手谄媚地说。

酒酣耳热之时,白三才捋捋那几根山羊胡子,字斟句酌地说:“请问曾主任贵庚?”

“民国十五年出生。”曾宏回答着,有些不解地望了白三才一眼。

“今天,老夫请曾主任来,并非有事相求,只因曾主任乃老夫救命恩人,老夫欲关照关照;恩公的婚事,亦不知曾主任订纟昏与否?”

“八字还没有一撇哟!”

“那就好!那就好!小女春娇比恩公小两岁,至今尚未婚配。在这多事之秋,不求门当户对,只期一忠厚老实之人足矣。方圆十里,老夫择张选李,权衡多时,最后确定将令爱托付于;恩公,万望曾主任勿推辞。”

曾宏听得似懂非懂,试探性地问道:“东家你的意思是……”

白三才微笑着,看着一张关公脸的曾宏甚是窘迫,便一字一顿轻言细语地说:“我把春娇许酉己给你!”

听到这里,曾宏一下子站了起来,很是激动地说:“谢谢东家谢谢东家!我愿意侍候小姐一辈子!”

曾宏与白春娇的婚事牵动着曾班长的心,他百忙之中数次来到桥桥坝做曾宏的思想工作,但曾宏的回答却是那样地斩钉截铁,干部可以不当,命可以不要,白春娇我是非讨不可!

咚咚,一阵低沉的敲门声打断了曾帆的思绪,他不情愿地站起来走向板门。

“宏哥,是你!”曾帆拉开门说。

“春娇她……”曾宏声音哽咽地说。

“什么时候?”

“中午!买不起寿材,我想借点钱买一副火板板送她。”

曾帆借了50元人民币给曾宏。走时,曾帆说:“她去了,对你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曾宏回转身一脸严肃,说:“话可不能这样说!”

曾帆没有再说什么,看着曾宏的微驼的渐渐远去的背影,思绪的火花就像烧电焊样在脑屏上飞溅……

苦涩的爱

曾宏与白春娇结婚不到一年就把农会主任丢了,就把自己金光闪闪的前程丢了。这不是妄言,因为接替曾宏职位的那位,后通过“川东干部训班”的学习就当上了乡干部区干部,现在早已是江城县赫赫有名的农工部长了。而曾宏呢,政治上由大红大紫变成了灰色人物,舆论上成了贪财好色、蜕化变质的典型一大干部教育小干部要以此为例,大人教育细娃……

曾宏凭着他的执拗对抗着外界的一切,他躲进白三才赐予他和白春娇的围台床内沉溺于变味的情爱之中……

围台床下的鞋子由两双而三双而四双……

曾宏抽着的上坡的石头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

白春娇的嫁妆,包括铺在桥桥坝独一无二的围台床卖了,就连土改时靠着权力用了一点心机才分得的四扇三间穿斗结构的瓦房的屋梁都锯下一卖了。

曾帆是不愿进曾宏的家门的,虽然只有几步之隔。一年到头,他的阶沿上总是堆着柴柴草草,鸡粪狗粪随处可见。灶屋里黑黑的,瓦上壁上到处都是锅烟墨。家中已没有床,每间屋的角角头,几根条石上面搁着几根红花酒杯粗细的树棍棍,上面放着床巴折铺着谷草坝上黄蔑席子,盖的被子筋筋网网跟油渣没有什么区别。

曾帆也不敢进曾宏家的门,特别是端着饭碗的时候。曾宏家的一群孩子就跟刚从饿牢里放出来的一般,前前后后将曾帆围住,帆叔长帆叔短地不停叫唤,眼睛死死地盯着曾帆端着的碗。

在粮食不能果腹的那些年辰,要饱食一顿猪肉可能只有过年。这时,过年就成了吃肉的代名词。在曾帆读高二的那个春节,曾宏曾当众宣布,他割回的十四斤供应肉,大年三十放在萝卜里一煮,砧板都未上,就被那群小鬼崽崽一人拖一块咬红苕萝卜似的咬了。

这大概不是曾宏的夸张,因为就在这年的暑假,曾帆帮曾宏割了两斤泡泡肉。曾宏亲自上灶炼出一小罐猪油,晚上吃面时好挖点放在白春娇的碗里——这时的白春娇已是肺结核的晚期了。那天,曾宏忘记了锁藏着油罐的柜子,晚饭去挖油,油罐空了,连罐壁都刮得干干净净。一拷问,最小的那个才交代出来,是他们几个细娃你一调羹我一调羹地吃了。

曾宏哭笑不得,同时又担心几个细娃泄肚子。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几个细娃的肚子竟安然无恙。

曾宏有一身的蛮力。解放前,拉壮丁的摸错了门户,敲开了曾宏门,曾宏不躲不避,门前一横,眼睛一鼓,活生生一对铜铃,吼道,啥子,去当兵一当个屁!

乡丁、保丁意欲强拉,曾宏跨出门槛,一手抓一个,然后像提小鸡似地提起来,笑嘻嘻地说,不用几位动手,走,我们一起先到沙河里洗个澡,再去当兵也不。

曾宏的这个传奇故事,在“坑”中是家喻户晓的。在“坑”外知道的人也肯定不少,因为曾帆在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送公粮时,曾亲眼目睹了这样一个场面。

夜幕降临,桥桥坝的送粮队伍终于候拢了轮子。大家端的端抬的抬抽的抽,忙得不亦乐乎。这时,队伍的尾巴上摩擦发生了一原来是为了一挑谷子,桥桥坝人说是自己的,紧随其后的那个队说是他们的。

摩擦在升级,昏黄的灯光下,双方拉扯成了一团。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人们的吆喝,很迅速地从龙尾传到了龙头,传到了正在栳谷子上仓的曾宏的耳朵里,只见他把两个大箩筐往地上一扔,拍拍身上的尘土,从人们自然让出的通道上几个大步跨到龙尾,铁塔似的一矗,猛虎似地一吼,手指直指对方的铁杆……

乱糟糟闹哄哄的“战场”一时间哑了。

这时,只见对方的几个见多识广的人走到闹事的人背后拍拍他的肩膀,说算了,这是曾天棒。随即,这几个见多识广的人就从自己的“阵地”走向曾宏,递上一支烟,笑容可掬地说,哎呀,熟人熟事的,好说好商量。这样,一场干戈就化成了“好说好商量”的玉帛。

曾宏也很勤劳,他就像一架永动机似的,不停地运转着。集体的活路不说,一家八口人筋筋绊绊的事也不讲,单说为四邻团转帮的忙就很可能叫懒虫们汗颜。

哪家修房造屋,挑东挑西上街或挑回来,只要人家带个口信,他就会高高兴兴地去。按照“坑”中的规矩,帮忙是不会给工钱的。给,也不会收。只是吃饭,一天的活路吃三顿,半天的活路吃两顿或一顿。饭,名副其实的饭,常见的是两碗水煮豆腐,一碗焖蛋,几碗自留地里出产的蔬菜,当然,能干的主妇还会端出几样平时不常吃的咸菜。肉食几乎没有,杀了年猪有肉的时候又另当别论。

曾宏干得很认真很卖力,就跟做自己的事一样。

生产队每年打下谷子后,总是先国家后自己。在交公粮时,往往是天不亮就上路。〖拢后,干度不够的还得重新日西,谷子不干净还得重新车,还得候轮子,因为三个公社的粮都交在沙河粮点。

在这漫长的等候之中,打扑克的打扑克,睡觉的睡觉。午时到了,曾宏就会向队长耳语几句,然后喊上几个帮手去打米煮饭。

这是能够饱吃饱胀一顿白米干饭的时候。

这是在吃上出笑话出洋相的时候。这也是曾宏找回失落的最好时候。

在一条条政治绳索的绑捆下,曾宏像一只罗网中的老虎,他的撕咬、扑打、挣扎除了徒然释放着自己看似用之不竭取之不尽的能量之外,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不了自己家庭的恶劣的生存环境。

曾宏守住了的,也是唯一守住了的,这就是他对白春娇的永不衰败的。

对于白春娇青春年少时的风韵,曾帆没有那份眼福,未曾欣赏到。当她醒事时,见到的就是黄焦焦的白春娇,三天没有两天好。后来,白春娇留给曾帆的印象就像是从狗胯里扯出来的一块遮羞布,身上的穿戴如果能称为服装,那简直是对服装的亵渎,至少曾帆是这样认为的。这“服装”包裹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具骷髅,瘦骨嶙峋,尖脸死目。

院子里有红白喜事,齐桂香总是叫曾帆去坐席,在母亲的心目中,曾帆是一家之主。他去时总喜欢跟曾宏坐一桌,他常常见曾宏把少得可怜的肉食或油煎物夹起来带回家。起先,曾帆还以为是拿回去给细娃,后来才知道是拿回去给白春娇。曾帆曾为此不解,曾宏却说,老弟,你嫂子得的是富贵病,可……

这话连同曾宏当时那一本正经的神情,刀刻斧凿般地留在了曾帆的记忆里。

背已经微驼的曾宏拿着50元人民币渐渐远去了,曾帆看着他的背景,禁不住长叹了一声,然后转身走向寝室,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结束了,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他不断地重复着,走得很慢很慢,脚似乎有千百斤沉一般。

沙河第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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