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内部昏暗,青灰色的顶棚固定着几根锈蚀的钢管,靠近一面墙壁放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萨姆走后,大家坐到椅子上休息。吴飞拉开桌子的抽屉,在几张废纸底下发现了一块电子表,没有表带,表盘也已经破裂,但还在显示时间,如果准确的话,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钟。他把电子表装进了口袋。没过多久,萨姆回到了审讯室,他手提一个铁桶,从中取出几个圆形餐盒。“这是工作餐,不算新鲜,但比地牢里的馊面包强多了。地牢里至少两天才有人送食物,你们昨天刚被关进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没人会发现你们不在了。”
“你不是说要带我们见个人吗?”吴飞问。
“稍等一会儿,等巡视的看守过去,我会把那个人带来。这里一共两名看守,都是聋哑人,即使不送食物,每天上午也要沿过道象征性地转一圈,但不会检查地牢内部,因为没人从这里逃脱过。”
“为什么让聋哑人当看守?”小雪问。
“为了增加囚犯的孤独感。”萨姆回答,“即使囚犯对他们大嚷大叫,他们也听不到。还有,伊伦希望囚犯的所有言论都烂死在肚子里,没人会知道。”
大家互相对望一眼,没有说话。萨姆又从桶里拿出几瓶水,递给了大家:“先吃些东西吧。”
“谢谢你。”小雪对萨姆说。
“不客气,这是我的工作。”萨姆眨了眨善解人意的小眼睛,笑了笑。大家的饭吃到一半,萨姆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再次离开了审讯室。桌上很快只剩下空空的餐盒。大家坐在椅子上等待萨姆,猜测着他将要带来的人是谁。即使罗列了多种可能,当萨姆将那个人带进来时,大家还是感到了意外。每个人都站起来,将目光落在那个头发蓬乱、满身污垢的中年人脸上。
吴飞迎上去,情绪激动地望着对方:“方教授,您怎么了?”
“不,吴飞。”萨姆伸手打断他,表情严肃地说,“他不是方浩然。昨天晚上,我们的人看到方浩然被押回原来的房间。而这个人,昨天上午就被关进了地牢,仅仅在你们被关进地牢前几个小时。”顿时,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吴飞心里悄然成型。他盯着眼前脸色苍白、嘴角颤抖的中年人。难道这就是方志明所说的非法克隆吗?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方教授刚被抓到思垦艾岚,伊伦应该还没有机会。突然,一个更可怕的猜测油然而生,仿佛一声惊雷在吴飞耳边炸响。他后退一步,惊恐地望着这个人。
“我问过,他什么也不愿说。”萨姆无奈地耸耸肩。
这时,中年人慢慢走近吴飞,停在他面前,嘴角轻轻抽动,“吴飞,我有罪,我是个罪人。”他的眼角滑下泪水,“我是方浩然,是和你同一个世界的方浩然,我欺骗了你,欺骗了你们!”他已经泣不成声。
时间似乎停止了,重重疑问被凝结在空气里。晓雨和小雪伫立不动,惊疑不定地凝视着第二个世界之外的来客。而萨姆则更加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眼前的吴飞和方浩然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你……为什么……”吴飞欲言又止,他有太多的问题,却不知从何开始。
“因为我沉溺在科学带来的喜悦中,忽略了最基本的底线。我迷失了自己。病态的争强好胜啊!我不想落在别人后面,即使那个别人也是我,是另一个世界的我。”
吴飞想起昨天刚到CTS大厅时伊伦的一番话:“我替你抓住了窃贼……等我拿到了渗透者,我会带你们去见见他……”“是您偷了CTS技术?”吴飞双眉紧锁,“把它卖给了伊伦?”
“我确实偷了CTS技术。”方浩然点了下头,“可我没有卖给伊伦。我们有个协议,共同将CTS投入使用,他出资金和一切需要的资源,我只负责技术。”
“这么说,您一直都在为伊伦工作。”吴飞感到难以置信,“难道您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方浩然叹息一声,缓缓说道:“我知道,我现在都知道了。”
“你们最好坐下说,他看起来有六十岁了,又在地牢里关了一整天。”萨姆搬来一把椅子,递给方教授,又给他拿了一瓶水。“我看,我有必要重新认识当前形势了。”
大家坐下后,方教授转过头看看晓雨和小雪,眼神显得很陌生。吴飞向他介绍了两个女孩,方教授的表情变得更加内疚。他知道,两个女孩丧失了亲人,至少他应该负有一部分责任。
萨姆对方教授说:“虽然我感到震惊,非常震惊,但我的职业习惯让我相信一切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你愿意,请从头告诉我们。”
方教授低着头,沉默了片刻说道:“平行世界,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发现。我们两个世界几乎完全相同,只在科学的某些领域,这里走在了前面。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不同是地理上的。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思垦艾岚,在我们的世界是一片汪洋大海。”
萨姆微微蹙眉,他已经打开了录音笔。
“十五年前,我参加了一个赴北大西洋的科研组。十月份的一天,应该是十月十六号,我现在还记得那天的天气,晴朗无云,海风温和。我们的考察船行驶到一片海域,探测那里的海底沼气,还要进行一段海下拍摄。我坐进一个叫‘固体’的密封舱,这是一个坚固的、由钛合金打造的小型深潜器,装有机械臂。绞盘转动,我被慢慢放到水下,随后我启动了动力装置,驶向更深更远的地方。但是两个半小时后,我与考察船失去了联系,他们经过整整一个月的搜索无果,对外宣布了我失踪的消息。最初我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所有仪表都表明‘固体’的状态正常,与母船相连的光纤也完好无损,但就是接收不到任何信号。慢慢地,我眼前的海水像被排空了,四周渐渐多了很多光点,我似乎不再行驶在海底,而是在一片,怎么说呢……我当时有种感觉,好像海和天忽然颠倒了,我像是坐着小型喷气机飞在夜晚的星空,直到我看到了一只鹰。”
“鹰?”所有人都感到大惑不解。
“在海底吗?”萨姆问道。
“至少从仪表上看是这样的,鹰出现时的水深为四千米。我当时比你们现在还要震惊。鹰出现后,‘固体’与母船连接的光纤消失了,许多炫目的光开始从我眼前滑过,周围逐渐变亮,我意识到可能坠入了海底某个神秘的世界。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等这一切结束的时候,我发现我到了陆地上。我爬出‘固体’,看到一艘巨大的邮轮。”
“邮轮?”吴飞盯着方教授,“在陆地上?”
“对,是陆地。当时四周很黑,但是‘固体’的灯光正好对着它,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一艘至少两万吨级的蒸汽邮轮。我还是学生的时候,非常喜欢轮船,读过很多关于它们的东西,所以我认出了那条船,按当时的时间计算,那条船失踪了至少六十年,始终没有人找到它的残骸。”
吴飞回忆起昨天看到的那艘邮轮,虽然深埋地下,但也是在陆地上。邮轮的尾部嵌入了岩壁,嵌入的部分不像是撞进去的,更像是出现在岩壁内部,与岩石融在了一起。看来那艘船的确是真的。他隐约窥探到了方教授隐藏多年的秘密。
“那条船就在这儿,我想你们一定见过它。”方教授接着说,“我当时并不知道我穿越了虫洞,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一直以为到达了海底的某个地方。”
“等等,教授先生。”萨姆打断他,“您的意思是,我们两个世界之间存在一条通道,一个虫洞吗?”
“是,一条天然的虫洞,我碰巧穿越了它,那艘邮轮也穿越了它,而且穿越的过程十分平稳。至于那只鹰,我不知道它是否也穿越了虫洞,但它的出现却成了虫洞开启的标志。”
“什么意思?”萨姆又问,“鹰究竟是不是真实的?怎么会出现在海底?”
“恐怕我没有令你满意的答案,因为关于那只鹰,迄今为止我也只是猜测。”方教授顿了顿,“或许它属于邮轮上的一位养鹰人。虫洞的开启会带来磁场的变化。就像在硬盘上记录信息,伫立在船头的鹰恰好被虫洞开启时的磁场存储下来。此后当虫洞再次开启,磁场就会再现鹰的形象。”
“无论是在海平面还是海底?”萨姆问道。
方教授点点头,“只要虫洞再次开启。虽然这个世界的方浩然,后来制造出了可以主动轰开虫洞的穿梭机。”他指了指吴飞,“他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到这儿的。但是十多年前,我就已经通过天然的虫洞到过这里。”
看着眼前蓬头垢面的方教授,吴飞想起登上穿梭机之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席地而坐,对方耐心地讲解平行世界,眼里闪烁着光芒。他感到一阵难过,不愿相信始终受自己敬佩的方教授隐瞒了这么多事情,竟然一直在为伊伦工作。
“您说穿越的过程很平稳,但是我来的过程并不平稳。而且穿梭机的副作用对大脑有很大刺激。”吴飞说。
“我不知道这样解释合不合适。我进入的是一条完美的天然虫洞,从某种意义上说,天然的总是要好过人工的。而且穿梭机刚刚问世,技术还不算成熟。”
“按您的意思,这条通道连接着我们两个世界,一端在你们的海上,另一端就在那艘邮轮附近,可为什么我们看不到它?”萨姆问道。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没有直观可视的出入口。它只是存在,就在那里,但不会干预我们的正常活动。”看到大家疑惑的表情,方教授又说,“只有当能量、压力、磁场、运行轨迹等等撞上令它开启的临界点,达到它的开启条件,它的入口才会打开。我的‘固体’在行驶过程中,有一瞬间碰巧撞上了那个点,而那艘邮轮,也是瞬间的状态撞入了临界点。”
萨姆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可以这么理解吗?这条通道就像无线电,比如手机信号。如果没有手机,我们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只有拥有与之匹配的手机,我们才能利用它。”
“正是这个意思。”方教授说。
吴飞回忆起昨天在休息室,另一个方教授的一番话:“没有人会在地下造一艘根本无法使用的邮轮……把船运到这里是十分浩大的工程……不会是传统的运输方法。”令人费解的邮轮来源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他又想起了什么,抬头看着方教授,“既然邮轮来自我们的世界,上面的船员和乘客呢?”
“所以我不是第一个来到这儿的人。”方教授说,“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这艘船就到了这里。船员和乘客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些人以为他们罹难进入了地狱,因为船出现在地底下;还有些人以为闯入了某个神秘世界,实际上,他们是对的。不管怎样,他们成为了这里的第一批穴居人。这些山体里有很多天然的大洞穴和四通八达的通道,乘客当中也有工程师和建筑师,从那时起他们就在一点点改造这里。”
“那他们吃什么,怎么生活呢?”小雪问道。
“船上有枪支和各种工具,最初他们爬到外面,利用这些打猎,采集野生植物的果实。后来他们找到了本地土著,有了粮食,也搬到了外面,开始探索更广阔的世界。但这时候,思垦艾岚爆发了战争,入侵者开始疯狂地杀戮,战争的炮火又将他们赶回地下,一些土著和外来移民也加入他们,躲到了洞穴里。”
“以后他们就一直生活在地下吗?”小雪又问。
“差不多吧,以后不断有逃难的人加入进来,他们形成了一个小社会,开办地下的学校和医院,还组建了自己的武装力量,依靠复杂的地势来抵御入侵者。他们通过与外来移民的交流,意识到这个世界与原来的世界很相似,甚至有些人认为他们还在原来的世界,但是没人能解释为什么多出了思垦艾岚这个地方。直到很多年以后,量子物理学提出了平行世界的概念,这些人的后代才明白,童年时父辈们教导的歌谣也许是正确的,歌谣的大意是:他们乘着飞船,来自遥远的世界。这些后代中,有一个人对平行世界的理论深信不疑,这个人就是伊伦。思垦艾岚近代史上战争不断,伊伦的童年是在警报和枪炮声中度过的。他的祖父和父亲都在战争中阵亡,他从十一岁起就扛起枪,守卫地下这一小块土地。所以伊伦憎恨人类,把一切都归咎于人类的贪婪。后来他取得了这里的统治权,开始招兵买马,建立兵工厂,扩充军队,以这里为总部,势力逐渐扩展,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跨国组织。思垦艾岚独立后,他仍然固守在这里,所作所为越来越极端,越来越残忍,没人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吴飞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