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尔放下那只正在和她亲热的猫,走到顾清尧面前,整个人紧绷成一把蓄势待发的弓箭。
“你去哪里了?”顾清尧抬头,眼底藏着愠怒。
“季清幽找我去喝晚茶了。”李沐尔脱口而出,随后又很快地圆谎,“她对我说,我住在你家这件事,不是她对媒体透露的,她希望我相信她。不信你可以问她的,现在问。”
李沐尔语速很快,说完平稳地吸进一口气,再呼出,完成了一个完整的深呼吸。
最好的说谎方式,就是半真半假,既有可信度,也掩盖了自己不想让顾清尧知道的真相。
顾清尧看了她好一会儿,眼底的愠怒之意慢慢消失殆尽,最后浮出温和的迹象,就像初春的河面上冰块融化,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
他从电脑旁边的笔记本内抽出一张东西递给李沐尔。李沐尔拿到那张东西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兴奋起来,这些天一连串的打击带给她的阴郁似乎一扫而光。
耳边响起顾清尧淡淡的嗓音:“这场声优见面会,入场人数有限,你好好把握机会。”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他?”李沐尔惊喜莫名。
“看你经常转发他的微博,猜的吧。正巧有人给我送票,我是不可能会去的,所以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你吧。”顾清尧不自然地用手去挡住嘴巴,清咳了两声。
李沐尔捧着那张票,眼底渐渐泛出氤氲的气息。内心里涌动着的感情,正想化成语言从口中蹦出,却听得顾清尧继续柔声道:“对了,我还帮你联系好了一家医院,医生说你身上的伤疤可以通过治疗除去的,现在医疗技术发达了,一个女孩子家,不要因为这个而影响了自己的幸福。”
李沐尔捧着票的手沉了沉,垂了下去。眼眶一酸,终于有感动的泪溢了出来。
她颤声道:“你别对我这么好。”
你别对我这么好,因为我怕有一天你知道真相的时候,会恨我。你对我愈好,我就愈加心虚,别把我对你曾有过的幻想全部凌迟处死好不好?
“丫头,你怎么了?其实没什么,举手之劳,我也想为那件事做些补偿。”顾清尧发觉出李沐尔的不对劲,开口询问道。
“我,我只是太感动了。”李沐尔用手擦了一把此刻正在被眼泪肆意侵略的脸,然后又擦到了衣服上。
“哎丫头—”顾清尧起身,从桌子上的纸盒内抽出两张纸巾走至李沐尔面前。本是顺其自然的举动,李沐尔却往后退了一步。顾清尧举在半空中的手有些尴尬,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然后将纸巾递到李沐尔手上。
李沐尔抓住纸巾,内心的汹涌情绪快要决堤。她“唰”地一下冲进自己的房内。
背后隐约传来顾清尧一声低叹:“还真是个傻丫头哎。”
这一声低叹听得李沐尔很揪心。他唤她“傻丫头”,是不是就说明了他已经将她看做身边亲近的人了?听季清幽说,他的防备心很重,能让他放在心上的人不多吧?可是如果知道是她骗了他,他会怎么样?
李沐尔不敢去想。她有些依赖上顾清尧对她的好了,拥有即是失去的开始,可是她不想刚拥有便失去,但隐瞒又能瞒得了多久呢?天下无不透风的墙。
六
又是彻夜未眠。第二天精神恍惚的李沐尔去见自己最喜欢的日本的CV,都没有一般粉丝见偶像的热情高涨。
恍恍惚惚间,她觉得所有人的脸在她眼里都模糊成碎片,那些碎片再重新组合,便形成了两个硕大的字:说谎。
见面会没结束,李沐尔便溜了。鬼使神差的,她买了一束白色的菊花,打了一辆车,按照自己记忆中的方向,让司机送她去那块墓地。只来过一次,还是晚上,李沐尔并不是一个方向感很强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对去这块墓地的路线如此熟悉。
冥冥之中似乎来过很多次。
白天的墓地看起来没有那么阴森了,因为昨晚下过一阵雨,所以泥泞的土地并不是十分好走。处处凹凸不平,处处杂草丛生。
走到那个女孩的墓碑前,李沐尔将手中的花放下。墓碑上没有照片,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名字。李沐尔轻轻读着那个女孩的名字,想着那个女孩死的时候是多么年轻,多么痛苦,又多么不甘。多年后,自己还被人顶替了本该属于她的感恩。
李沐尔心里愧疚又难过。她抚摩着那座墓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能得到他的感恩,感觉真的很好,我舍不得失去。”
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手抚摸着,却越来越感觉不对劲。李沐尔抬起手望了望,收住了泪,眼底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再低头望向自己过来的路。除了自己的脚印外,居然还有另外一排脚印,比自己的大,应该是男人的。
要说这片荒凉地除了自己还有人来,那可真是一件奇事。要说那排脚印通往的地方居然和自己是一处,那就更加奇怪了。
会是这个女孩的父亲或者兄长之类的人吗?如果她的亲人还健在,应该不会允许女孩长眠于这么荒僻的郊野吧。可是如果不是,那会是谁?
还有刚才自己的手摸过墓碑,碑面一尘不染,可是并不是被大雨冲刷过的干净,而是—被人精心擦拭过的整洁。
想到这里,李沐尔顿觉毛骨悚然。
身后的杂草丛中发出“簌簌”的响声。
“谁?”李沐尔敏感地回头问道,下意识地将手握紧。
回答她的只有风声。
大概是自己这些天以来心事积累得太多,所以产生错觉了吧。是该好好休息了,正当李沐尔的神经稍稍松懈下来时,她看到自草丛中钻出一道人影。
“站住!”李沐尔一面大喊,一面追了上去。
可是她哪里追赶得上一个男人的速度,她看清楚了,那确实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她敏感地觉察出这个人应该是冲着她来的。
可是当她追他到一半时,他却凭空消失了。不错,是凭空。周围满是空旷的一片,根本藏不住人。
李沐尔喘着气,瞪大眼睛,倚在墙上,背后的青苔随着她的身体一起慢慢滑落下来。李沐尔觉得自己离崩溃不远了。
七
李沐尔走了半个小时的路才打到了车,车上,她接到班长的电话,让她去学校拿复习资料。李沐尔这才发觉到,原来一个学期就快要过去了。
与以前天差地别的生活,让记忆变得充实却又不真实。所以日复一日的生活,到最后能总结出来的,就是那几件最快乐或者最痛苦的事。
弯回了学校,再回了顾清尧的家。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顾清尧常坐的位置。
女人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她,李沐尔突然想起来这就是传说中顾清尧的经纪人,他的继母,Kenda。看起来远比她想象中的年轻。
Kenda一下子便猜测出了李沐尔的身份。虽然不是一看便能记住的惊艳面孔,但能住在顾清尧家的女孩,除了上了新闻,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一位,绝对没有其他人了。
“回来了?”听到顾清尧的声音,李沐尔一愣。
进屋后,李沐尔才看到顾清尧原来是倚在窗边的。星光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他整个人就像是嵌进玻璃中的一道光影,好看得不似真的存在于世间。
“你先进去。我晚点再和你聊。”顾清尧道。
“好。”李沐尔听话地正欲往屋里去,却被Kenda叫住。
“哎哎哎,别走。”她招招手,然后堆起笑容对顾清尧说:“你爸爸都见过了,我就不能见见?再怎么样,以后进了我们家的门,还是要见我的。”
她“咯咯”笑着,李沐尔在她的笑声中尴尬得手足无措。顾清尧扭头望向窗外,静默了片刻,他回过头,对李沐尔说:“那你就坐吧。”
他没有对Kenda的玩笑话作出任何反应,这反而让李沐尔有些不安。
“我们继续刚才被她打断的话题吧。”顾清尧面无表情地说。
原来他们之间的话题是被她打断的,怪不得她刚进来的时候觉得气氛很奇怪呢。李沐尔赔笑着,坐直了身体。
“这就是你爸爸说的那位连金钱都不稀罕的女孩儿?现在的女孩儿一个个都物质得很,她这样的倒少见。”Kenda对顾清尧的话置若罔闻,似乎对李沐尔更感兴趣一些。
顾清尧的脸色不好看了,他原本就很排斥Kenda,而这个女人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探他的底线。
“怎么了?干吗不说话?清尧安静,你也这么安静的话,那以后你们俩结婚了,这屋子不跟坟墓一样?”Kenda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说话没个忌讳。
“坟墓”这两个字让李沐尔的心迅速揪成一团。李沐尔此时此刻的脸色不比泥土的颜色好看到哪里去。
顾清尧忍无可忍了,低喝了一声:“Kenda,够了!”
Kenda与李沐尔皆是一愣。Kenda似乎很习惯顾清尧的表现,所以唇角扯了扯,便不再说话,整个人陷进了沙发里。
而李沐尔没有想到,顾清尧对待他这个名义上的继母,也是一分情面都不给,冷血得让人无法想象,居然直呼其名。
三个人之间,不对等的对峙。
僵持了一会儿,Kenda从包中丢出一个白色的信封到茶几上,然后起身走到门口。走之前回眸一笑,这个笑容不是给顾清尧的,而是给李沐尔的。
“是叫沐尔吧?很好记的名字。我们还会再见的。”
说完,一个优雅的背影便消失在门前。
行为举止利落优雅的女人,李沐尔这些天以来见过两个。季清幽与她。可是她们之间,有着明显的不同。季清幽冷艳,而Kenda似乎容易亲近得多,可是她说话的语气,也带着一种不容别人抗拒的味道。
这个名利场里处处都是阴谋,李沐尔觉得自从自己莫名其妙趟入这浑水后,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就不该踏进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可是如果时光再来一次,面前的诱惑还是顾清尧的话,她能拒绝得了吗?望着此刻心事重重的顾清尧的脸庞,李沐尔心底莫名一软。
八
李沐尔盯着那个信封不动,耳旁传来顾清尧疲惫不堪的声音:“想知道是什么就打开看看,跟我这么久了不用那么拘谨。”
李沐尔惊讶地望着他,他朝她微微一笑。李沐尔觉得,她应该是得到顾清尧笑容最多的读者了吧,而这些福利本来就不该是她的。
李沐尔的心虚落在顾清尧眼里变成了小心翼翼。
他道:“怎么不问问我,Kenda来干什么的?你如果问的话,我一定会回答的。”
李沐尔得到了顾清尧的批准,拿过信封,边拆边僵硬地发问:“那她是来干吗的?”
“杂志的销量一期不如一期,业内早就炸开了锅,说我心思没放在做杂志上,可是我已经尽力了,大概只是不适合吧。Caspar见这边的投资根本捞不到钱,想让我趁早收本,将杂志转给适合的人做,让我回德国去。我原本的专业就是金融管理,他想哄我回去当他的左右手。”顾清尧的语气很无奈。
李沐尔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劝慰顾清尧。这不是她能理解的圈子,她从来就当不了顾清尧身边的解语花,还不如季清幽。
想起她,就想到那夜她毫无避讳地坦陈自己喜欢顾清尧的事情。李沐尔佩服她的勇气之余,心底居然泛起了些些醋味。李沐尔努力让自己不要乱想,只当是身为一个读者,都不想自己的偶像身边有优秀女人出现的惯常想法。
白色的信封内装的是去德国的机票。
“那你准备怎么做?”李沐尔问出了口,问出之后又觉得自己嘴太笨,说不出好听的话,只能将选择题又抛回给了顾清尧。
“我不知道。”顾清尧自嘲地笑了笑,他低下头,脸部的轮廓垂在阴影里,叫人看不真切。于是,接下来他说的话,也叫人感觉虚化了,他变得不像他。
“你说我是不是挺差劲的,什么都做不好。如果没有别人扶着我走路,我大概早就摔死了。可是我还幻想着自己能够奔跑。”
“不,不是的—”李沐尔焦急地脱口而出,想说一些安慰的话,可是发现她的表达能力不强,根本无法用苍白的语言来表达自己喷薄欲出的情绪。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人生就好像是被安排好的一颗棋子,他们把我丢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没有什么朋友,甚至没有一个亲人可以听我说内心话,所以长久以来,文字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你,其实你真的很棒。你并不差劲,你很优秀。差劲的是我,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在我眼中,你像一个超人一样无所不能。”因为过于迫切的表达,李沐尔的话说到最后,已经带上一丝奉承的意味。
她也清楚地意识到了,于是张了张嘴,将剩下的话吞咽回肚子中。
她的动作落入顾清尧眼中,顾清尧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他的胸腔微微起伏着,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谢谢。”笑够了之后,顾清尧轻松地吐出这两个字。
李沐尔脸烧成红气球,一转身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有时候还是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因为她可以看到顾清尧面具下的真实一面。
客厅内又只剩下顾清尧一人时,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喉结骤然朝下一划,没有任何预兆的。就像他,也在此刻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将茶几上的机票揉成一团,以抛物线的弧度投向纸篓中。
接着,他站起来,目光停留在刚才李沐尔进来时站的地毯上。那处玄关处的地毯是专用来换鞋子的,此刻脏得不成样子。
顾清尧微微蹙起眉头,走过去蹲下。他看到李沐尔那双鞋子的鞋底时,眉头皱得更深了。她今天是去看日本CV见面会了,那鞋底的泥泞是沾的哪里的?整座城市的清洁度在全国都可以算得上名列前茅,就算下雨,也很少有地方会泥成这样子。
这个丫头今天是去哪里了呢?
顾清尧望着李沐尔房门的方向,脸上的笑意全部消失,一层阴霾之色像乌云覆盖天空一样,很快覆盖了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