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年代 文/封雷
灰城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飞扬着无尽的尘埃。
这座城市叫灰城，终年穿着朴素的灰色，其实这灰色并不纯净，因为它混杂了太多诡异的能量。
我感觉天气很冷，本来春天早已到来，但不知为什么灰城又遭寒潮席卷，我的袍子漏风，裹不住我微薄的体温。好了，不要问我为什么要穿袍子，你看见过魔法师穿羽绒服的吗？
我叫小M，是一名魔法师，住在灰城，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灰城有一座天桥叫做“人潮”，据说“人潮”的另一端是一个叫做“世界”的地方。我想，在我毕业以后，一定要亲眼看一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收拾行李的这天比我想象得要早，我才高一，远远没有毕业，当然，这是作为一个高中生的角度而言，作为一个魔法师，我两年前就已经得到了法师徽章。我之所以离开，正是因为我身份的一半是一名优秀的魔法师，而现在，法师的肩上承载着责任，抑或说是使命。也许，使命比责任具有更多的自发性，谁知道呢？
我和蝴蝶姬来到了人潮，看着那些堆叠如蝗的人口缓慢地攒动，终于明白了“人潮”一词的含义。你相信人与人之间可以拥挤到这种程度吗？见缝不能插针，因为很快，就会从后面涌出另一个人挤进那个缝里，形成复杂几何图案的完美密铺。
人潮之为人潮，当然一直都很拥挤，只是最近这样的拥挤变得更甚。这是因为世界中最近产生一个传说，从2012年开始，世界会逐渐毁灭。所以世界的人们都通过人潮涌来灰城避难，他们大概是想，全世界毁灭都无所谓，只要自己活下去就好了。
这个世界的人就是那么自私，然而谁也不能说他们有什么过错，他们也只不过想活下去罢了。等确定自己还活着之后，他们亦不过是想再活得好些罢了。然后他们便用这些卑微的愿望搭砌着，最后搭成巨大的欲望。
2012的传说来自传说之书，这也是我说魔法师怀有责任的原因。传说之书是一本魔法书，记载着传说法师沫的毕生所学。很多魔法师都以为传说之书不过是个传说，然而最近世界中有人发现了它，并公开了其中关于2012的预言。
我和蝴蝶姬想做的，就是找到那本书，破解书中的奥秘，拯救世界，顺便学会书中的魔法。我渴望拥有足够强劲的力量以追求绝对的自由，轻松地杀伐一切曾经的枷锁。
蝴蝶姬是灰城中最优秀的巫师之一，但现在她是我的女朋友，其实我更喜欢叫她小姬，小姬小姬，多可爱的称呼啊。跟小姬比起来我的法力要弱得多，这是因为我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数理化、政史地，而小姬已经上大学了，常常整天整天地旷课来修炼巫术。
刚才我说的是客观原因，主观原因是，我很懒。
我们挤上了人潮，随着人流缓缓移动，时间比我们走得都快，夕阳都已沉没，我们还是没有到达桥的另一端。准确地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地向前移动过，因为我前后左右都是人，毫无方向的参照物。
在漫长的夜中我终于睡去，直到太阳悬在正中我才睁开眼皮，醒来后我发现自己仍被周围簇拥着的人们挤着缓缓移动，唯一不同的是小姬已消失在了人群中。
本来通过人潮就已经足够困难。因为太多人想知道桥的另一端是什么样子。人们对未知往往充满了向往，即使现在拥有的已经足够美妙。我相信是这样的未知构成了人生的大部分，因为它们总是代表着前方，也总是代表着追求。
我庆幸身边的人足够强壮，本来人潮中要通往两端的人流是相当的，然而现在走向灰城的人成了主流。所以我及我身边的人就被动地成为了非主流。非主流真的很悲惨，在前进时要顶住更大的压力，而且往往因为阻碍了主流而遭到鄙弃。
桥的另一端就意味着彼岸。很多人总是喜欢通向彼岸，彼岸之外还有彼岸，结果那些人不断地在彼岸间徘徊，从来不知自己确切要的是什么。
而我现在想要的只是从这个拥挤的地方离开。
我待在人潮中已经经历了好几个昼夜的交替，不知道还要再过多久才能在世界上看日出。这些天里我反复地背诵魔法咒语，看来无聊是学习的最好帮手，我相信自己的法力又有所精进。
人潮是个混乱的地方，因为人多，所以什么人都有。我发现我的单肩包被偷走了。这种时候它是什么牌子，价值多少钱都已变得次要，重要的是里面装着我的英语课本，没有它我躺在再软的床上也无法迅速入睡。
人潮是个混乱的地方，在这里我看到了人们最真诚的样子，大概因为伪装得太久他们已经厌倦，因此不再对身边的人摆出礼节性的微笑，转而用表情写出了“怎么老是要盯着你那副丑脸啊？快点走开吧”，遗憾的是谁都想走，但走开就不太容易了。
人与人之间距离愈近，就愈容易升温，这句话不论从哪个角度理解都不会错。大家都汗如潮水，腌渍出一股难闻的气味。这比灰城的空气更令人窒息。更有甚者，有人被汗臭熏得呕了出来，于是混杂着呕吐物，气味变得更可怖了。
不知经历了几个月或是几年，总之在漫长得让我无法计算的日子之后，我被挤出了人潮。在下桥的那一瞬我一度以为自己是被推回了灰城，然而人们的前进方向告诉了我另一端才是灰城，而这里是世界。真好，我来到这个世界了，即便它和预想的有着太多的差距。
原来彼岸的情景是相似的，就连天空都同样布满了尘埃。不过，导师以前说过，世界上的能量和灰城不同，主要是工业的能量，哦。原来工业的颜色也是昏沉的，垂暮的灰色。
我走在这样的灰色中，灰色的天空灰色的道路，灰色的复杂的心情，我的小姬不在我身边，我不知应先寻找她还是先寻找传说之书，虽然，两者都同样没有线索。小姬的电话存在我的电话里，我的电话放在包包中被一起偷走了。我应该怎么做？哦，我应该先赚钱，然后买手机，去营业厅找回自己的号码，然后等小姬打给我。
就让这个世界先自生自灭吧。
我在一家Music Bar做乐手，包吃包住薪酬低廉，老板娘跟我说如果我长得帅点就能得到更高的工资，我冲着她嘴角轻扬，她说，我知道你笑起来很有魅力，可是有魅力和帅是两回事。我又捋了捋刘海，她说，你再不开工就扣除这个月的奖金。
这家Music Bar的名字叫青之斋，我不知道它何以有一个那么儒雅的名字，里面却总是放着重金属和电子音乐。吉他手兼主唱叫寒，和我住在同一个宿舍。寒的面容英俊，穿着得体，性格活泼，我想，他工资一定很高。
寒喜欢用略带崇敬的眼光看我，因为他总认为我是个深不可测的人。其实，我宁愿不可测的是我的身高。小姬总是叫我快长啊快长，可是身高这种事情是想长就长的吗？何况她还比我多长了几年。
我渐渐明白所谓的Music Bar是什么概念，来这里的人有多少是为音乐而来的，那些并不爱音乐的人如果只是工作压力太大过来喝喝饮料看看镭射球自然无可厚非，可是我讨厌他们满嘴酒气摔杯子大喊大叫对长相精致的服务员动手动脚把青之斋当成青楼。黑色的夜穿着黑色的裙袂，裙袂就是这炫彩的灯光，为了这样华丽的装点而不惜腐蚀掉清新的空气转而喷出污浊。
一个月后我领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我欢天喜地地把钱撒了一地，再小心翼翼地一张一张捡起来，对折后收进柜子里。寒在一旁看着摇了摇头，然后打开柜子拿出我亲爱的工资拉着我的手跑了出去，边跑边说，钱不是这么用的。然后我们来到了商业街，我看着橱窗陈列的昂贵服饰，惊讶了半晌，接着转头对他说，我要攒钱。寒大概不擅长跑吧，气喘吁吁地回答我，我就是带你来投资的。
回到青之斋时我一身名牌，理直气壮地对着老板娘大喊，我要涨工资！她心花怒放地说，小M，你怎么突然变帅了这么多？我马上给你涨！
你以貌取人就算了，竟然还以装取貌？
从那一刻起我有了轻微的恋物癖，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核心，然后应该用华丽的服饰将荷尔蒙掩盖得更加暴露。
一次寒正在扫弦，然后上来一个男人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我想都没想就用鼓槌对着他额头砸了一下，砸完之后我立刻后悔了，我不应该砸他额头的，他额头上盖了厚厚的刘海，我应该砸他后脑勺，那里会比较有效果。
我看到一群颜色各异的厚刘海将我们乐队围了起来，大家都惊恐不安，唯独寒沉浸在一脸的感动里。我看到一个酒瓶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并仍在向我接近，然后贝司手挥起贝司将酒瓶击落。配唱小安的表情瞬间冷静得像座冰山，她是乐队里的队花，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因为乐队里只有她一个女生。在沉默了两秒之后她尖叫了起来，强奸啊啊啊啊啊！于是涌来一大群中年男看客。安遭到了这些油腻的男人的围观，而厚刘海们却消失不见了，我想，他们此刻大概被踩在看客们的脚下。
小安的嘴型在说，快走。这是她唯一能为你们做的。然后寒就拉着我淹没在人海中。走之前我看了看混乱的人群，这是一个混乱的年代。
我和寒走在铺满月色的人行道上，久久沉默无人开口。来来往往的汽车发出嘈杂的声音，让我们的沉默不显寂静。
路过营业厅时我停下了步伐，看着里面巨幅的手机广告，我终于开口了，前无铺垫后无补充地突兀了一句话，我好想找回我的号码。
一小时后我拿着有着老号码的新手机欣喜若狂，寒第一次看见我嘴角细微的微笑弧度也很高兴。我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办，再等等吧！再等等小姬就会打过来，她会告诉我未来的方向。
宽厚的夜将我和寒包裹起来，不知道灰城是什么季节，这里是深秋。离开营业厅后我觉得有些冷，我的袍子还放在青之斋的宿舍，我想念它，即使穿着它也不一定能让我温暖。我一边想念它一边哆嗦，直到寒的外套披到了我的身上。
“你不冷吗？”我问。
“我不是冷，我是寒。”他答非所问。
在营业厅里充了几分钟的手机很快就没电了，直到它自动关机小姬还没有打电话过来。我和寒一进旅馆就瘫倒在床上，在合上眼前最后一刻我成功地将充电器插入插座。
寻找我，寻找我，不要让我迷失在陌生的路上。
当我睁开眼时晨曦微黄，像小姬给我煎的荷包蛋。她煎的蛋总是溏心的，一咬下去就流出滑滑的汁液。一想到这儿我肚子就饿了。然后我拔下手机出去买东西。
走在街上时人群已经熙熙攘攘，上班族已经在路上。看到这儿，我觉得这个世界一切都很安详，并且可以永远安详下去。可是我也相信传说之书的预言，因为它的作者沫在我们法师界里是个神话般的人物。我是愿意相信神话的人，因为神话就算再缥缈也不如现实莫测。
寒出去找工作了，我在房间里上网。打开QQ就收到了小姬的信息，我真笨，怎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个联系方式。她说，亲爱的小M，我打你手机一直打不通，你又把手机弄丢了？我要去寻找传说之书，最近可能没办法再上网了，传说之书的相关线索你自己上网看关于2012的新闻吧。我不在身边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天冷了要自己加衣服，不要总穿你那些花花绿绿看起来时髦但一颗扣子也没有，永远遮不了风的袍子……
女人是很能啰唆的生物，我想。
新闻——现在是旧闻了——说一个男子发现了传说之书，也是他公开了2012的预言。然而在任何搜索引擎上都找不到那男人的详细信息，于是我想到了——
猫扑。
人肉一下，你就知道。
我和寒从旅馆搬到相对廉价的出租屋，寒找到了一份乐行的工作，工资虽然不如Music Bar的高，但我永远不会再让他在那种混乱的地方上班了。每天我都会在出租房里做饭、洗衣服，等寒上班了就开始修炼魔法或者上网检验一下猫扑人肉搜索的成果。我庆幸我和寒逃出来的时候卡都带在身上，不然现在就没有笔记本可以用了。
出租房的墙壁没有宾馆的白，床铺也没有宾馆的软，网速更是比不得，但我还是更愿意住在这个地方。宾馆就是宾馆，即使你交再多的钱它也不属于你，除非你买下来，然而就算你真把它买了下来，它也不会给你家的感觉。
然而家是一种会阻碍你向前方探寻的事物，因为它太温暖，太平祥。
我已经收集了足够的资料，却不知怎样对寒开口说离开。我纠结起来，但自己终将离开。
我现在缓缓地走在路上，一个人。身旁的行道边树缓缓晃动，说明现在秋风熹微。我感觉好累，我走了很久，太久太久，但我不想乘车，我不想离开得太快以致回忆从我脑海中迅速抽离，凛冽成风。
我是没有离开的理由的，这令我心痛，至少我没有告诉寒任何我离开的理由。
就让我在他心中保持那个略微神秘的形象吧！正如这样莫名地消失。
我从入夜开始行走，再过一会儿就能迎来晨曦。寒醒过来发现自己身边除了自己不再有别人，说不定会因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可是梦醒时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梦醒后也不可能再回到做梦之前。但这一切还是要醒来的。
我已经变得困倦起来，我已经习惯思念着灰城入睡。其实世界和灰城是非常相似的地方，只是灰城中有些事物是这世界所没有的。
有时梦醒后会发现枕巾浸透泪水，寒醒来后我和他解释说只是唾液，他信了，在他心目中我睡相就那么差吗？
可是现在连寒都不在我身边了。
白城，雾浓，气候温暖。
空气中洋溢着小提琴的音乐，过于高雅，我听不懂，不过应该是小姬喜欢的类型。没有方向的我自然地向音乐的源头走去，收集到关于那个男人所在位置的资料就只有到白城为止。
对了，那男人叫彻，末世之彻。
拉小提琴的是一个小妹妹，看来像初中生。我现在觉得自己很无聊，来到别人面前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反倒是小妹妹先开口了，同学，你有什么事情吗？
同学？我是高中生好不好？我看起来有那么嫩吗？
但是我是有风度的人，我是不会对女士大喊大叫的。于是我对她说的是，小妹妹，我是高中生哪。
她用琴杖在我头上敲了一下，笨，我是大学生。
现在我相信她心里确有特别的情怀值得探询，正如这看似萝莉的身体其实属于一名女大学生。然而她一边拉着小提琴，一边消失在我的视野中，风中传来这样一句话，拜拜，金之法师。
知道我是法师，这并不奇怪，因为我佩戴着徽章，我奇怪的是，她为什么称呼我“金”。
我问着每一个路人末世之彻的所在，他们都说不知道，直到一个热心的大婶用手向着远处一指。我顺着那个方向走过去，最终进入了一条被封死的小巷子，小巷两边的墙上满是涂鸦。
转身想要离开，一个男人走了过来，我看他在墙上用马克笔画了一只小猪，然后挡路的那面墙沉到了地下。
我知道那些涂鸦怎么来的了。
我随着男人向里走去，他一直没有说话，我也不好说些什么。这样的气氛很尴尬，像灰城的尘埃，也像白城的雾。我想，如果没有这些遮掩，这两座城市看起来会很漂亮，可小姬说，灰城正是因为那些尘埃，才有了超越美所带来的魅力。我想，她说的是神秘感吧。
巷子的末端是一个广场，这里的雾气更浓了，我看不清那男人的脸，才敢开口问他，你好，你知道末世之彻吗？
他似乎是转过头来对着我，不就是这次魔法集会的主办者吗？我是接到邀请才来的。
我没有收到邀请，可以进去吗？我问他。
不方便吧！他答，沉吟了一下，又对我说道，如果你真的想进去的话，就装作我的同伴吧。
我很感激他。对了，我叫小M，你呢？
沫。简短的回答，然而给了我巨大的震撼。
沫？传说法师沫！
“混乱年代，这是一个混乱的年代。
我相信这混乱昭示着世界的消亡。
并且，传说法师沫也在传说之书中作出了和我一样的预言。”
正在致辞的那个男人应该就是主办者末世之彻。我站在沫的旁边，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要知道，在我心中，他是神一般的人物。
然而沫打断那个男人的致辞，我为我自己从前作出的错误预言道歉，现在，我不认为世界会因为混乱灭亡了。
起先人群一片沉寂，后来人声喧扬。
彻很生气，沫，我邀请你来不是让你来捣乱的，我本想号召大家用魔法开辟出红海以供人们生存。
人们应该居住的地方就是世界。沫说。
彻暴跳如雷，他挥起了魔杖，这一刻我相信了他是一个强大的人，因为他面对的是传说法师。
一朵牡丹在彻的身上盛开，我看到了沫痛苦的表情，他把一本泛黄的笔记本递给我，这是另一本传说之书。
然后沫随着牡丹一同凋零。
人们陷入一片混乱，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闭上眼时眼前似乎飘飞着牡丹的花瓣，一如彻般的霸气与华丽。
当我再次睁开时，小妹妹，哦不，是大姐姐站在我的身边，为了方便称呼我问了她的名字，她说她叫琴。
“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被末世之彻的魔法波及，晕了过去。”
“是你救了我吗？”
“是，在我看来你是可以拯救世界的人。你是收到邀请才来到这里的吗？”
“不是，彻只邀请了顶尖的魔法师，我并不够资格。”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彻在邀请书中会告诉受邀请者通过巷子的方法，这点我是来之后才知道的。所以正如你先前所见。我并不是通过巷子，而是用小提琴把自己传送到了魔法的聚集地。”
“你为什么叫我‘金’？”
“你是象征着‘金’系魔法的法师，甚至是其中的佼佼者，只有你对得起这个名号，不过，你不会自己都不知道吧？”
我一时语塞，没有回答她，又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比我来得早，应该了解更多的情况吧？”
“大概是的。”
“那你知不知道‘末世之彻’是怎么回事？”
“彻是和沫同一个时代的法师，拥有顶尖的法力，但是因为思想偏执、脾气暴躁而遭到法师界的恶评，他一气之下从法师界匿迹，渐渐地被人淡忘。”
我稍微有了些头绪。琴见我没有再问问题，自己说了下去。
“如今面临2012的预言，正如彻致辞所说，他召集魔法师想集中大家的法力找到红海的所在。红海和青空是传说之书提到的两个地方，是当年一个占星师告诉沫的，连沫自己也未去过，只知道红海是永恒之地，青空是瞬息之方。彻认为，红海既然是永恒之地便是不会毁灭的，因此想让人们迁移至此，躲避2012的灾难。”
虽然和她彼此还不熟悉，但我从她澄澈清明的眼神中认定她是一个可信的人，我拿出沫给我的传说之书，告诉她这是沫在临死前交付给我的。
琴很吃惊道：“这就是传说之书？”
“可能不是最初的那一本。”我答。
“沫为什么会把它交付给你？”
“大概是因为当时我离他最近。”末了，我又补充一句，“我是听他的建议冒充他的同伴才进入会场的，因此很自然地站在了他的旁边。”
即使就在我面前覆灭，也毫不消减他在我心中的传奇形象。我在心里说。
她沉默了，我躺在床上，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本就是为拯救世界而找寻传说之书，现在彻却说要聚集法师们的力量帮人们度过劫难，因此我想留下来看他们能否达到目的，同时好好研读传说之书。彻是杀死沫的凶手，即使法力有所长进我也不希望参与他的救世方案，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但我不知道琴是怎么想的，她是怎么知道这次集会，又是来干什么的，以及接下来她想怎么做。不了解这些问题直接导致了我和她之间现在的尴尬，我们各有保留，不能继续商量下去，为彼此出谋划策，只能独自面对着这混乱的境况。
夜，很深很深的夜，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凭着台灯在看传说之书。和我从前想象的不同，它并不是单调地刻录下每一个魔法，而是以沫的想法贯穿始终，在记载魔法的同时穿插着自己的想法和经历。
我知道自己无法在短期内掌握这本书的大部分魔法，只能先把比较实用的几个记录下来，然后重点理解其中的魔法思想。另一点，2012，这个预言其实也是占星师告诉沫的。2012世界逐渐异变，人们渐渐消亡，消亡的原因无人知晓，消亡的预测罕有人信。沫曾以为消亡是因为混乱，现在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正在看书时，门忽然被砸响，我以为是琴，毕竟她是个会用琴杖敲人头的粗鲁女孩儿。然而门倒下后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四个男人，他们对我大喊道：“把传说之书交出来！”
我没想到他们会来得那么快，我被彻的魔法波及，影响还未完全消除，一次对付四个法师还很困难，但这也是个机会，让我试试书中的魔法。我开始吟唱，他们中的一人对我施展火球术，火球术这种小型魔法是不用念咒的，但我相信自己足够优秀，事实也确实如此。
在火球术击中我前我就念完了咒语，随后一面巨大的屏障出现在我面前，他们看着火球术砸在屏障上烟消云散，便一齐开始吟唱。好啊，要和我比拼高级魔法吗？
脊椎是经锁骨是纬交叉纵横，在我身上织出了猥琐十字，
我是士我拿起戟我要东征，用勇敢的力量杀伐一切。
这句咒语很奇怪，然而有效，眼前的四个法师同时倒下，在他们吟唱完之前。庆幸一下吧，对于法师来说嘴巴够快可是个巨大的优势。
生命是个很脆弱的东西，这四个男人躺在地上，他们已经死了，无论先前他们怀有怎样的理想，或有过怎样的经历。也许他们在来之前发短信跟热恋中的女友说，我会得到传说之书，变得很强大然后回来找你……但现在他们已经死了，四具尸体，除了还能为棺材铺创造点价值外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我相信抢夺者还会接二连三地到来，所以原定的计划很难施行下去了，我必须尽快离开，躲藏起来，直到确保自己有能力保全性命和传说之书。
在我离开前想先和琴告别，可是我找遍了这栋房子也没发现她的影子。于是我留下了一张纸条，写了些字，又画了一把小提琴，自我感觉画得还蛮漂亮的。
通过巷子，我回到了白城，上了地铁。很喜欢地铁这样的交通工具，偶尔邂逅一个别致的陌生人，也并不成为朋友，然后可能终生不再相见。即使又在同一班列车上遇到了，也不敢相认，因为自己心中对方的面孔早已模糊，只有聊侃时一两个经典的句子永远清晰。彼此仍是陌生人，虽然乘坐同一班列车，但都有着各自的方向。
然而这次我没有和别人搭讪，因为我怕不安全，倒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传说之书，其实对于沫来说我亦不过是陌生人，但他在最后一刻选择了信任我，背负了他人的信任，因此自己也具有相应的责任。我只能守护好它，如同守护着彻给我的脆弱的信任，即使这信任已经无法变更。
我坐在地铁上，不知开了多久，然后便有些困了，朦胧间又感觉有些冷，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我想念寒的外套，一边想念它一边哆嗦，直到寒的外衣披在了我身上。我诧异地看向他，有些惊喜。
“寒？你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你不想让别人找到，记得消除浏览器的历史记录，不过，我会很小心，下一次不会再让你有机会跑出来了。”寒说。
我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感到得眼眶微微湿了。
从地铁上下来，我们已经离开了白城，寒问我为什么要离开，我思绪变得混乱，不知如何开口。他看我沉默不语，眉头紧皱：“不说就算了，哈，我还不想知道咧。”
大概我会和寒回到出租屋吧，一边过着平静的生活，一边修炼魔法，直到世界末日的到来。
等到那时候，拯救或者毁灭。
但是我的小姬呢？她消失在茫茫的人潮，会不会也渐渐消失于我的生命？
回到熟悉的出租屋，熟悉的厨房，用熟悉的烹饪方式做饭给熟悉的人，于是时光好似倒流了，但其实时间又是不会倒流的，这段时间我们经历的事情我已无法遗忘，尤其是那朵盛开的牡丹，其实当它在凋零时，已在我心中埋下仇恨的种子。
打开QQ，小蝶的头像是亮着的，于是我开始敲动键盘。
“你在哪里？”
“我回到灰城了，你呢？”
“我还在世界。”
“离开之前传言说沫在临死前向身旁的一个少年塞了一本笔记本，可能是传说之书，对这件事情你有所了解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还是告诉了她，那个少年就是我。
“竟然是你？我本想说你若是还留在世界的话就去寻找那少年的，现在便利多了。怎么样，找到破解2012的方法了吗？”
“传说之书中没有提到拯救的方式。目前唯一可能的道路就是彻提出的找寻红海了。对了，你原来不知道书在我手中，为什么不留在世界进行搜寻呢？”
“在魔法集会中我悟到了一些事情，想回灰城弄清楚它们。我的巫术工具都在家里，所以就回来了。”
“悟到什么了？”
“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是悟到了什么吧。”
“哦，这样啊……对了，我手机被偷了，现在换了新的，还是原来的号码。”
“嗯，知道了，那我等下打电话过去，你记我的号码。”
“好的。”
“那你回到灰城就快来找我，我们一起研究传说之书，说不定能和我的想法融会贯通。”
“我可能会……晚些回来吧。”
其他的先抛开一边，现在首要的，是好好地和寒生活，然后是修行，再然后是偶尔想念小姬，其他的，一概都不重要吧。
后来琴打电话给我，说彻已经带领法师们展开魔法阵，我问她看到我画的琴没有，她说废话，末了又补充了一句，不然我是怎么知道你电话号码的。我问她我画得好不好看，她说先说正事，末了又补充一句，下次不要留四具尸体在我家。
那本是四个鲜活的生命，但对于不相干的人来说，那只是四具尸体。我再一次想。
琴说，彻已经和大家展开魔法阵，能否找到红海拯救世界即将揭晓了，你要不要过来白城。
“不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你继续留在白城帮我观察一下他们的动向吧。”
“不是为你，我有我自己的目的。”
我有我自己的目的。这句话生硬得让人疼痛。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这种东西是不必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想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了人潮，我和寒说好要紧紧拉着手，不要让对方在自己眨眼的一瞬莫名地抽离。
我是鼓足了勇气才对寒说我要离开，因为我终于等到琴对我说彻的魔法失败了，那么现在就只能和小姬会合，期待她的领悟对拯救世界有所帮助。
寒同意了我去灰城，只是有一个条件，他也要一起去。我暂时没想到理由拒绝。
再一次面对人潮时我仍会感到害怕，那些在桥上慢慢挪移的生物根本就是僵尸。不过当我走上桥后，自己也会变得像僵尸一样吧？丧尸如同混乱般，会传染。
回头望一眼身后，脑海中似乎闪过了什么，我觉得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机器。
然后踏上人潮，从冬天走到春天。
跟主流们统一阵线时，你会发现前进的速度很快。在世界里他们只是小部分的信仰者，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又是绝对意义的大多数。大多数总是具有着更大的力量，不论他们使用这种力量的方式是对或错。
2012在迫近，人群焦急地倒数着光阴。这看起来便有了世界末日的样子。人们尖叫着，呼喊着，脸上是惊恐的神色。然而另一部分人却面带微笑，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会活下来，不论灾难降临后这世上的人们陷入怎样的绝望。
世界机器蒸腾出巨大的雾气，顺着人潮向灰城的方向飘去。我有一种预感，灰城迟早也会被世界吞没的。世界本来应该是一个包容的地方，它也的确容纳着很多城市，但它做不到事实上的包容，因此就产生了混乱。
世界统一世界的方法是工业化，用机械的力量趋同一切，这样不同的文化、思想最终逐渐消融，变得如同机械般单调一致地运作。
混乱最终会消失，但这是以世界变得冰冷为代价的。
我相信这世界若要毁灭，不是因为混乱，而是因为趋同。
愈往前走速度就愈发慢了下来，看来是前方发生了什么。我无法知晓，因为我只能看到一个个高低不一的后脑勺。我觉得应该快要通过人潮了，因为我似乎隐隐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尘埃，可寒说，那是从我们身后飘来的。
我们身后飘来了尘埃。
渐渐连天空的方向也忘却了，明明很多人相依在一起，却仍会感到疏离。我面对的是灰城，我身后的是世界，我足下是人潮，人潮上的人们在不断地涌动。
一直涌动着，直到目睹人潮的尽头。
霎时惊诧得无语。
桥的这一端不再连接着灰城，而像是突兀地被折断了。面前是一片海洋，翻滚着血红色的潮水。我想起了什么，这就是传说中的红海吗？永恒之地。
然而这片海洋不见沙滩，只有无边无际的海水。我知道为什么刚才前进的速度放慢了，因为桥这头的人在不断地朝着世界的方向挤撞，正如我们现在干的这样。不过还是有很多人被挤下桥去，淹没在海里，最终成为一具具浮尸。
红海之为红海，不会是因为浸泡了太多的鲜血吧？
可我已经想不了这么多，我拼命地推搡着前进的人潮，避免自己坠入无边。我的脑海一片空白，然后愈发地向着死亡的边缘靠近，慌忙中我念出了一句咒语：“……整个星空都离散，鹊桥也绷断；相爱的人被遗忘，只记得孤单。”
不知为什么随口出来的是这一句，像失恋的人诌出的话。我记得传说之书中记载的，这是那个占星师经常念叨的，后来沫将这句话赋予了魔力，便成了咒语。
我看到拥堵的人们停了下来，立在原地，沉默不语，神情变得悲伤。原来这个魔法的效果是这样的。
寒拉着我，向世界奔去……
2012，黑城，空气中混杂着浓浓的石油味，鸣响着大型机器轰鸣声。
离开灰城本是为了拯救世界，可结果我只拯救了自己。灰城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能抵达那个地方。预言说2012开始世界逐渐毁灭，于是一些人迁往灰城避难，可谁会想到，最先毁灭的便是灰城。原来，灰城，亦不过是这世界的一部分。
从人潮回来后我对世界有了新的认识，从这儿延伸出去，对整个的世界体系也有了新的了解。原来，世界是科学的世界，而灰城是幻想的世界。因为人们逐渐倾向科学而摒弃幻想导致灰城的脱离，那些不符合科学规则而存在的事物也被放逐到了灰城上。
毁灭不在2012，从人们渐渐不再幻想时世界就注定了面对今天。其实幻想和科学并不矛盾，是人们错误的观点，使得在物质逐渐丰富的今天精神愈发贫瘠。脱离了幻想的科学不再可爱，只能以机械的形式枯燥地表现出来。人们已经不能自已，而是变成了机械的延伸。
我们都是机器人，脑不准思想，心不准动，动了，心就会痛。
导火索是2012年的那个前夕，末世之彻召集法师们寻找并开放红海。他们摆出了巨大的魔法阵，昼夜不停地吟唱，结果还是以失败告终了。于是他们陷入了巨大的绝望。他们并不知道，在魔法师都绝望的那一刻，便是幻想终结的标志，于是笼罩着灰城的尘埃消失，灰城也一并湮灭，红海在这时显现出来。所谓永恒之地，竟是暂时的希望破灭后，永恒的绝望。
预言中的世界毁灭，不是指世界在物质形式上的毁灭，而是人们的思维剔除了幻想，趋于呆滞，这样精神上的毁灭。
如果人们的精神被机械禁锢，那人的时代便会宣告结束，而机器的时代到来。
而我站在黑城之巅，用所有的力量逆转这一切。
当昼追逐夜，
地球做媒，
围绕命运的铁轨；
月略怀羞愧，
日泛笑微微；
白昼，太阳英雄的璀璨，
黑夜，月亮女神的裙袂，
白银碎片纷飞，
不惧被隐藏优美。
念完这段咒语，天空中绽放出缤纷的、细碎的光点，闪耀如同群星，又像无数萤火虫在空中飞翔。我要告诉人们，天空中布满的不应是污黑的浓烟，而是美好的事物。
然后空气中洋溢起音乐，是琴的独奏，即便是我这般不懂音律的人，也有一种随之起舞的冲动。
然后人们聚在一起，开始仰面哭泣。
直到晨曦。
直到新鲜的阳光映照在人们的脸上，慢慢蒸干泪水，唤醒人们心中尘封而稚嫩的部分。幻想随着心的苏醒而苏醒。
直到空气被晒得温暖而柔软，黑色的浓烟稍微分解开来，人们明白了自己需要从一味的工业化中将自己解放出来。
笑容盛开在他们脸上。
而我掩面哭泣，转身离开。
我知道，人们的这种觉醒是会扩散的，世界终会得到拯救。然而我拯救了世界，却救不了自己的女朋友。小姬，随着灰城消失了。
现在我背起单肩包，穿行在条条纵横交错的巷子里，逐渐在人群中隐去。我忽而觉得琴的音乐如此伤感，即使它已经被动地远离了我。寒也在黑城里，估计再过一会儿他就会从梦中醒来，但他再也不会找到我了。
我要一边流浪，一边为传说之书谱写新的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