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侧的后巷，偏僻而荒凉。穿过后巷便是皇宫西侧的角楼，平时这里鲜有人来。甚至轮守的侍卫站岗也仅仅是在巷前的只观门处。
女尸静默的躺在那里，厚实的白布遮盖的严严实实。仵作小心翼翼的沿着布边缘掀开一角，似乎在认真的为其检验死因。几名内侍不时的在一旁帮手。更有带刀侍卫直挺挺的立在一旁，看守护卫。
只是真的有必要这样么？不过是一具已死的躯壳罢了。
我立在天井一侧，看着这一群人做戏，心里只觉得可笑。
人死如灯灭，尤其是这皇宫里头。活人尚且有嘴也说不清什么，更何况是早已魂飞魄散的死人。
小陆子眼尖，只瞟了一眼便垂下头去。
我道：“可是瞧出了是谁？”
“回主子，奴才认得她腕子上那只银手串，没错，是白芍的。只是……只是头脸刮花的厉害，被人刻意毁了容貌，只怕是无从分辨。”
“好好葬了罢。对她的家人也不必多说什么，只送些银两就说是主子赏的也就罢了。”不这样草草了事，我当真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小陆子许是知我懊恼，也没有再说旁的什么，劝我道：“主子，这里实在并非久留之地，况且待久了也怕主子染上晦气，咱们还是回去吧。”
“晦气？”我只觉得可笑，想着这皇城里几乎隔三差五就有人丧命，什么样的情景没见过，仿佛早就该习惯了。
况且鬼怪之说，不过是自己的内心作祟，怕便是怕了自己的心。
只不过也是该回去了，看多了这样令人心灰意懒的惨事，只会令自己愈加铁石心肠。我只想保留最后一点点为人的良知，哪怕是最后这最末微不足道一点点。
小陆子见我申请有异，少不了说些别的将话头岔过去：“奴才稍后就去内务府，遣几个本分的宫婢来侍奉娘娘。”眼见着白芍、雪姒才来未央宫不足月余，便先后遭逢不幸，我这心里终归还是不落忍。
“不必了，有木槿在我身边也就够了，人多了也只怕烦乱。何况才遣了一批粗婢来未央宫侍候，将原来一直跟在我身边的粗婢指来我近前干活也就是了。人手总是不缺的。”看惯了旧人，猛然一下子看新人，总觉得多少有些不适应。
何况，我也防够了身前的人，总觉得心里累。
“回宫罢。”我就着小陆子的手，坐上肩舆。便不再回头去看躺在那里冰冷僵直的白芍。可怜了这个衷心的丫头。
“主子，您怎么了这儿了，可让奴才好找。”小兴子气喘吁吁的迎面过来，跟在肩舆前柔声道：“皇上传召鄯将军入宫，本是有事议，如今慎贵妃……怕是也没有心情了。这会儿子恩准鄯将军往未央宫去一趟，与娘娘叙话。”
“嗯！也好，刖曦表哥难得入宫一次。走快些罢！”想着肩舆再快，这里离未央宫始终有段距离，也白白耽误了好些时间，心中不免懊恼。
小兴子道：“主子别急，奴才已经将车辇停在了巷口处，出了巷子换车辇就成。只不过，来的不是鄯刖曦将军，而是另一位鄯将军。”
我的心禁不住一颤，眉宇一扬：“你说的是――擎宇表哥？”“是呢主子！”小兴子嘻嘻一笑，喜不自胜。
碍于甄氏的权势，尽管两位表哥先后被轩辕册封为将军，却一直无大将军封号，也只得鄯将军鄯将军的唤。我竟不想，轩辕恩准了擎宇表哥觐见，而我，当真记不得自己究竟有许久没有见过他了。
呵，擎宇表哥，你终于回来了。
“暒儿。”我才迈进侧殿，擎宇已经迫不及待的迎了上来。
却见我身后跟着的宫人，他还是敛了口，恭敬的朝我跪倒：“臣鄯擎宇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吉祥万福。”
我俯下身子，握住他的双手，将他扶了起来：“论公，表哥捷战而归，乃是皇上的股肱之臣。论私，你是我表哥，对我多有照拂。如今爹爹、大娘都不在了，你便是我最亲近之人。实在无需这般多礼。”
微微侧首，对身后立着的小陆子道：“我与表哥叙话家事，你去吩咐后厨，备些可口的菜肴。”小陆子听我这样说，便知我与表哥有很多话要谈，自然应下又吩咐殿上立着的宫婢道“你们随我去为主子与将军备些茶水、糕点来。”
众人默默屈膝，一并随着他退了出去。
“表哥，请上座。”我兀自走向皇贵妃的宝座，擎宇表哥随着我走上堂去，只在我下首的位置落座。
殿门打开，门前尽是佩刀侍卫。
这样的会面，无疑是不那么安全的。恪守妃子与外臣的本分也实属应该。
“臣今日正是为此而来！”擎宇表哥忽然攥紧了双拳一副气恼不堪的样子，竟连额上的青筋也爆了了出来，看上去十分唬人。方才还满是怜惜的面庞，此刻却阴沉的唬人。就连双瞳也尽是怒意，似能喷出火来一般。
我的心禁不住清颤了起来，莫非是与鄯府满门被害有关。
“暒儿，你不知道……若非我……三伯就不会遭逢毒手……”果然是与爹爹有关，可表哥说的含糊不清，我有些急恼，却有不能陪着他一起仓惶自责。这个时候，或者最该保持冷静的头脑，我镇定道：“事已至此，表哥切莫冲动。难得见面，不妨把话说清楚。”
擎宇似被我的话惊醒，略微收敛了怒意。仰起头与我对视，却忽然柔和一笑：“以前总是你最冲动，又任性。每每我和绾玥妹妹都拉不住你。到如今，却是你来劝导我……”
他思忖了一会儿，才有开口：“你真的变了许多……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听了他的话，我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面庞：“是呢，岁月催人老，转眼我也年近二十三岁了，岂会不变。曾几何时那样美好的豆蔻年华，都已然葬送在这寂寥冷清的深宫之内了。”
好半晌，各自沉静在自己的心思里，谁都没有说话。
到底是擎宇表哥先开了口：“若非我心急立功，不肯撤兵回宫。只想着待夺取了战功，再荣耀而归，也不会致使三伯在朝中孤立无援，提前辞官归乡。更何况，我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
说话道这里，擎宇的表情有些扭曲，他狠狠一拳，正落在自己的膝盖处。我的心咕咚一下，身子不免僵的更直，且不经意的向前探去。
“你无须自责，说到底，爹爹也是受了我的牵累。如今庆幸能留下一脉，我这心里才……”我努力的仰起头，不让自己流泪，更不想让擎宇看见我软糯的一面。
“而眼下，最重要的便是罪证。只要能找出甄氏的罪状，我们才有机会翻身。”泪意化作恨意，我与擎宇四目相投：“幸而此事没有牵连大伯、伯父一家，也好在你与刖曦表哥尚有功绩在身，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断然也不会轻易牵连了你们。”
提起皇上，我只觉得心里更不是滋味。只是我早已习惯了伪装，旁人或许根本无法看出我心底漾溢的酸涩。
“你当真肯定，此事与甄氏有关？”擎宇表哥似有顾虑，这样不难理解。毕竟我在后宫树敌太多，也难免他会有这样的疑惑。
“放眼后宫，能有这样权势地位，且手段狠辣利落的，除了甄氏也再无其他。更何况，甄氏四姐妹，与我的渊源太深，恐怕到我死的那天也无法化解。不是她们，还会有谁呢！”
擎宇默默颔首，似赞同我所言：“表妹说的不错。”
我这才想起，似乎擎宇表哥晚归，也与甄氏有关：“日前表哥接到我的口讯，何以未能如前入宫，可是甄氏……”
“是也不是，只不过是将计就计之策。我如今平安归来，暒儿也就无需担心了。”擎宇柔和一笑，多有宽慰之意。我再仔细瞧了瞧他的容貌，除了肌肤色泽更为黝黑，人也愈发成熟，别的倒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表哥的身子精壮了不少，这些年的征战与杀戮，练就了你更为顽强的心智。我也很替你高兴，如今皇上既然有意再你与刖曦表哥之间，择一人留在朝堂为官。务必请两位表哥早做准备。”
擎宇轻轻颔首一一应下。
他的双眼此时只流露出柔与光怀，我知道他是真的心疼我，然而再心疼又能怎样。终究是错过了……
“如今后宫，我与慎贵妃平分春色。说不上谁更能掌控皇上的心。再加上前尘旧事，林林种种，必会是一场恶斗。倘若他日，绾暒不幸遭难，妄求两位表哥自保，而千万不要以身犯险。”
我含着泪，动容嘱托：“务必替我照顾好爹爹的遗孤。务必保全自身。”
擎宇表哥似要开口规劝什么，我只轻轻一伸手，示意他听我说完。擎宇站起了身子，似抑制不住内心的苦楚。
“我知道表哥是真心疼我，可你也瞧见了，有甄氏也好没有甄氏也罢，我终归困在这座禁宫，再无走出去的一日。既然如此，我也认命了。生与死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昔日若非为了家族的荣耀，而今日若非为了爹爹的仇恨，可能我早已放弃了自己也说不定。”
“从绾玥姐姐死在我怀里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便注定如此再不会有什么改变了。若我果真有不测，我只求表哥你，真心疼我，完成我最后的心愿。好好保全鄯氏的血脉，远离朝廷的是非，哪怕默默无名碌碌无为，只要能活下去……”
我哽咽着，声音无比轻柔：“这也是绾玥姐姐临死前的嘱托，要我务必好好照顾我们的擎宇表哥。”
擎宇缓缓向着我走过来，端端正正停在我身前重重跪了下去。几乎是压得不能再低的嗓音，他沉痛应我道：“臣，遵旨。”
双手紧紧相交与身前，我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却声音颤抖的唤他起身：“表哥请起。”想起了他的家中如今尚有美眷，也少不了关怀几句：“我与紫妍公主的事，只怕是牵连了刖曦表哥，只怕是苦了他这一生。”
“而你却不同，自你成婚以来，一直南征北战，很少有在家的时候。也难为了你的妻子，为你至孝侍奉双亲在侧，一心苦苦等你归来。到底是难为了她。说句自私的话，鄯氏只有人丁兴旺才不算是衰落。我也希望表哥能为鄯氏再添新丁，让我们的家族不断壮大。”
擎宇缓慢的起身，嘴角略微卷翘。更显得他轮廓分明，越发的消瘦：“表妹的话，我何尝不明白，只不过曾经沧海难为水，哪里还会有巫山以外的云朵？”
“你已经伤了绾玥的心，而我又伤了你的心。说到底，伤心的人已经够多了，又何必再牵连无辜的人？”我含着一抹不浓的笑意，却是诚心使然：“表哥，我真心希望你能得到幸福，替我和姐姐幸福。我们无法实现的，只能寄希望于你了……”
泪珠子噙在眼里，几经旋转却仍然被我压制了下去。擎宇心疼不已，手略微向我伸过来，却还是轻柔的放了下去。
“我只有一句话，想问表妹。”擎宇垂首，没有对上我的眼眸。我知道他不想看着我难受，却有不得不问。
“你说。”我清声音道。
“你可有后悔，清憩园时你没有随我离宫？”
其实我已经猜测到，他是要问这句的。只是当他真的问出了口，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曾几何时，我默默对月落泪，无限懊悔。如今却不能对他说出明心意，错过了终究是错过了罢。
“我是后悔，却不是后悔没有随你入宫。而是悔不该当初，断了你与绾玥的缘分。若你一直钟情于表姐，而我或许也不会入宫……鄯氏一族，也不会落得今日的局面。”
我顿了顿，以帕子拭去了鼻尖薄薄的香汗：“只不过，后悔，是这人生最可有可无的东西了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