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到了该平静如水的年龄,可到如今想起这事我还很生气,当然,我也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好心的大姐,长着一副菩萨的模样。从前文化巷确实是个典型的脏乱差的巷子,那巷子就像夏天里的半个烂西瓜,爬满了嗡嗡乱飞的苍蝇。我年轻的时候那么好看,却也要像那些苍蝇一样从那个巷子里穿来穿去。
我敢说那是文化巷最脏乱差的一天,一想到我金豆儿的鞋子掉在那样的巷子里我就心疼,更何况连我金豆儿的鞋子也被当成垃圾扫走了。我内心的不平简直可以将文化巷两侧的房屋压成齑粉。我尽力往前赶,有一种感觉像雾一样在飘散,我拼命追赶。母亲早已在门口等着了。母亲穿了件暗绿色的短呢子大衣,没型了的烫发被冷风吹得乱乱的。
当我走近时,我看见母亲比我想象的还要衰老,仿佛一条荒败的小径站在远处向更遥远处延伸。一种年迈的母亲马上要跟我挥手告别的感觉向我空荡荡毫无防备之力的内心袭来,我想伸手去暖暖母亲,挽住母亲。我希望阳光也能够探出头来,暖暖母亲。母亲却先我一步把金豆儿从车子上抱了下来,紧接着一场冰雹劈头盖脸地洒落下来。母亲说娃娃的手放在外面冻得冰冰的,这么冷还拿着个水枪,一只鞋子也不见了……母亲苍亮的训导声向四周的天空飘去,清冷稀薄的空气变得拥挤不堪。天哪,母亲也是有把年纪的人了,脾气却一点都没有改,在拥挤的空气里母亲连个辩解的空隙也没有留下给我。在我无路可逃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开出一条宽阔的大路,我便顺着那大路去找我儿子的鞋子。
我不顾母亲的劝阻出了门。我年轻的时候可真是执拗啊!可直到现在我也欣赏那个清晨执拗的自己,因为我执拗地以为那是因为我还年轻,而且我儿子的鞋子绝对不能混同在那些肮脏的垃圾一起。
其实,回想起来,找到鞋子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金豆儿的鞋子就站在卸载的垃圾车旁等着我,看上去有些孤零零的,可那鞋子就像金豆儿一样显眼地站在人群中。当我站在幼儿园的门口,当我站在学前班的门口,当我站在小学门口……不管有多少面孔,我第一眼就能看见我的金豆儿。
我怀揣着金豆儿的鞋走出垃圾站,穿过和平门拐进我家门口的小巷子时,几个小屁孩在那巷子里互相追逐着。不到三岁的贺彤又把她妈妈的粉抹了一脸蛋,看上去像是被风吹散的几团云彩。那个小女孩比金豆儿开朗多了,见了我就叫阿姨,还屁颠屁颠地追着我和我聊天。我开始觉得巷子里和往日一样阳光灿烂。
有很多次我跟金豆儿说起这事,金豆儿都讥笑我编织故事的能力太差。我总试图让他能够相信,的的确确在那个飘着零星的雪花儿的午后我曾经去垃圾站捡拾他的鞋子。
当金豆儿讥笑我的时候,我就朝窗外瞟几眼,就跟今天午后金豆儿顺手拿了个玩具出门一样。窗外偶尔会有飞鸟从天空掠过,看墙外的树梢轻轻摆动着就知道正有些微风从我的院子里经过,还有那些不知疲倦的小蚂蚁忙碌着在我的小院子里经营它们的光阴。有那么几次,金豆儿也曾在讥笑的同时陪我一起朝窗外看了看。这样瞟瞟窗外,浑身就会轻松一些,也许那动着的一切都说明这个世界还栩栩如生。
事隔那么久我还能想起今天,今天是个多么美好的日子啊!谢天谢地,我把金豆儿的鞋子从垃圾站捡了回来!
很习惯地,我又朝窗外望了望,茫茫暮色中没完没了的雪还在漫无边际地飘洒。金豆儿在一旁说:“妈妈,我还吃一个蛋黄派!”
浮生三记
一
庞四奶奶撅着肥硕的屁股翻腾巷子口的垃圾堆时,一条迎风扑打的空袖筒倒映在她的余光里。那棉质的袖筒看上去在奋力抵抗,却还是有些招架不住沿街叫嚣的风,一前一后踉踉跄跄悬在半空中摇摆着。庞四奶奶不由得立起笨重的身子去看那条空袖筒,起身时她听见浑身的骨骼在寒风中叭叭响起来,像是马上就要散架似的。庞四奶奶连忙移动一下瘸腿向路边的垃圾箱上靠了靠。那时毫无由头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庞四奶奶拉起胸前油污污的手帕擦了擦眼睛,那个空袖筒跟着它的主人拐进了巷子里。哎,年纪轻轻个小伙子怎么就少了一条胳膊呢?庞四奶奶一瘸一拐挪上台阶,将笨重的身子小心翼翼放置在小板凳上。
几乎每一天,庞四奶奶都要带着小板凳一瘸一拐从黑漆的大门里挪出来坐在巷子口万家乐超市的窗台下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冬天越来越不像冬天,没有雪,太阳红红的,只有追捧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撕扯着门面房上的棉门帘、驱赶着匆忙人群的寒风在不遗余力地提示人们,已是冬天了。
庞四奶奶吃过早饭关了黑漆的大门出来时,慵懒的阳光刚将懒腰伸进巷子口。庞四奶奶在万家乐的窗台下坐定后看见路边的垃圾堆旁蹲着个脏兮兮的乞丐。那乞丐将头埋得很低,要不是蓬草似的乱发从衣领上冒出来,会让人觉得他早已掉了脑袋。一条倒毛的黑狗在垃圾堆上嗅了嗅将尖而长的嘴巴向乞丐伸过去。那乞丐咆哮着扬起胳膊做出要打的姿势,黑狗便跑开了。乞丐索性将身子从寒风中调转过来,那时庞四奶奶看清了他在啃塑料袋里散碎的羊头骨。乞丐张开嘴巴时庞四奶奶看见了他相当洁白的牙齿,庞四奶奶甚至看见慵懒的阳光流露了一些情意在乞丐的嘴巴里。乞丐用力吸吮着骨头上残存的肉味,他双唇间咝咝的吸吮声像一队冲锋陷阵的士兵蜂拥进庞四奶奶的耳朵里,前赴后继。庞四奶奶不觉意咽了下口水。她听见了自己的喉结处发出闷闷的咕咀声,她有点不耐烦有点厌嫌地抬头看了看太阳然后瞪了一眼还在那里啃骨头的乞丐。乞丐用黑乎乎的双手将还残存着几颗大黄牙的下颌骨送向他那栽着两行白牙的尖嘴。有那么一瞬间,庞四奶奶觉得仿佛是两张嘴巴在互相厮咬,看不见哪张死着哪张活着也分不清哪张更青面獠牙一些。
乞丐吸吮得那堆骨头上不剩一点儿羊味之后拖着他的破尼龙袋左顾右盼向大街上走去,他乱蓬蓬的头发在寒风的戏弄下三心二意地飘摆着。庞四奶奶伸手用她胸前的脏手帕擦了擦泪水迷失的眼睛。先前那条被乞丐吓跑的黑狗又返回来在垃圾堆上嗅来嗅去,完了将它尖而长的嘴巴伸进乞丐一一吮吸过的塑料袋里。庞四奶奶看得有点不耐烦,伸手摸了摸鬓角上生着的脓疮。庞四奶奶的眼睛圆而小,使得那张大面方显得稀疏而寥落。鬓角上生脓疮是从未有过的事,起先只是个小疙瘩,庞四奶奶舔湿火柴头随便圈了圈,没想到那个暗红的小圆圈没有阻挡住,当初的小疙瘩一天天蓄势成了脓疮。庞四奶奶从炕柜里翻出很多年前她用一毛钱从小摊贩那里买来的半墨水瓶长虫油沿着脓疮圈了个圈。姜是老的辣,几十年的长虫油了,脓疮很快收敛起来,一点点干起来。
翻出那瓶长虫油时庞四奶奶的眼泪线一样淌了好一会儿。锦绣和双喜小时候生个暗疮啥的都是她那瓶一毛钱的长虫油治好的。她用老毛笔蘸一点圈那么一圈儿,锦绣和双喜立时便觉得好了似的欢笑着飞出大门和伙伴们一起玩去了。那时大门外是一望无际的庄稼。收获的季节里年轻的风在阵阵麦涛上一起一伏,冬天里苍莽莽的鹅毛大雪让一切都回到开始时的模样。锦绣和双喜的嬉闹声在院子里在大门外在田埂上在远处的原野上像无数花朵绽放。
庞四奶奶用胸前的手帕擦了擦眼睛向远处望了望。但是林立的门面房、高耸的楼房抵挡住了她的目光,使她看不到远处的锦绣和双喜也听不见远处他们的欢笑。
庞四奶奶总觉得长大后的锦绣不是她的锦绣。她的锦绣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那么硬的心肠。长大后的锦绣戴着一幅黑边眼镜烫着一头卷发,每次回来都在庞四奶奶面前说双喜的不是,说双喜不好好读书,说双喜学成了小混混,说双喜给家里丢人抹黑,说双喜不是她庞锦绣的弟弟,说庞双喜无可救药。锦绣说得庞四奶奶也怀疑起来,待双喜好不容易在家里闪个面时庞四奶奶抓住机会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最后确定双喜还是双喜,只是锦绣不是锦绣了。庞四奶奶噘着嘴巴怪老头子不该供个女孩子上学。那时候庞四爷还不算老,瞪了一眼庞四奶奶说:妇人之见。
想着想着,庞四奶奶觉得到底还是双喜好,即使他跟她一刀两断,即使他鄙夷地瞪着她,他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晃荡着。因为有双喜在她才能安稳地看着阳光从一天的日子里铺展进来再一点点褪出去。
双喜把周围的田地一片接一片卖了出去,把买来的钱一摞一摞输给了别人。那时候双喜跪在庞四奶奶面前一刀剁了自己的两根手指。后来双喜说找着了生财的门道,在院子里盖满了小砖房,又一间间租出去,弄得庞四奶奶恍恍惚惚总感觉生活在别处。再后来双喜腾出了一间给一个做娼的胖女子,庞四奶奶便和双喜闹翻了并扬言要跟双喜一刀两断。双喜在巷子对面的甬道里盖了间简易房,挂了块白底红字的旅社招牌明晃晃在庞四奶奶眼前做起皮条客的生意来。
大街上的车辆行人多起来,街西的校园里也传来丁零零的下课铃声。不一会儿学生娃娃像水一样骑着自行车从街道上涌下来,自行车轮子上白花花的辐条在阳光下闪得庞四奶奶眼花缭乱。庞四奶奶撩起胸前的脏手帕擦了擦盈在眼里的泪水。那时住在巷子深处的那个女教师从巷子口走进去。
有时候庞四奶奶觉得自己坐在巷子口为的是打发时光,有时候庞四奶奶觉得自己就是等着看那女教师一眼。鼻梁杆上架幅黑边眼镜,烫发打着卷儿披在双肩上,多像锦绣啊。那冷冷的目光多像锦绣回家时一样。可是那女教师总走得快了一点。
庞四奶奶在正在心里感叹时听见一个尖厉的女声从巷子里传出来:庞秃子,拦住他!庞四奶奶心里被电击了一样,她小心翼翼摇起身挪着瘸腿向巷子口走去时,那个空袖筒的年轻小伙子用他健在的那只手甩出一张钞票从巷子里退出来。
庞四奶奶看见那胖女子躬身向被风吹远的钞票追了过去。秃头的双喜向着空袖筒的背影啐了一口。
听说那天晚上那个胖女子死掉了。
二
长生侧目看看地上自己的影子,觉得那是另一个人,一条空袖筒失魂似的在肩膀上甩来甩去。长生猝然停住脚步,影子里那条空袖筒也渐渐安定下来。但安定下来的那条袖筒看上去依旧不是自己的。长生对着影子看了又看,安定下来的袖筒被看慌了,连忙在寒风的鼓舞下动了动,像谁羞红了脸一般。长生又走起来,空袖筒又回到那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长生觉得无情的阳光在嘲弄自己的空袖筒,残酷的寒风在调戏自己的空袖筒。眼泪豆豆源源不断从长生眼眶里涌出来。长生快步走起来,他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可是他越走人越多,仿佛上赶着来伤害一条空袖筒。长生恨起来。长生恨那些双手健全的人,恨他们在他面前招摇。他们一手提包一手接听着电话,他们双手扶着方向盘,他们一手插在兜里一手挽着情侣的手臂……他们是双手健全的杂种,她们是双手健全的婊子,他们不给他留一点缝隙,他们不允许他大声哭泣。长生恨得气都喘不上来,他停下来蹲在马路牙子上,他想将涕泗横流的脸埋进双手里,可他只有一只手。右手呢?他用来吃饭、写字、打架、背煤、抗锹的右手呢?
长生不知道自己在马路牙子上蹲了多久,只觉得自己仅存的那只手里捧着的阳光暗下来,暗成暗无天日的色彩。他以为天黑了便抬起头来,街上的阳光却刺一样射进他哭肿的双眸里。他在那些脚步匆匆双手健全的人们眼里仿佛是不存在的,没有人用他们多余的那只手来安慰一下他,哪怕向他打个招呼。长生越发恨起来。
长生那时候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冲着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的一个穿土黄色皮夹克的男子骂起来。他想跟他打一架,打到天黑下去。那男子转过身来,长生正准备将所有的愤恨都撒在那个穿皮夹克的男子身上时,那男子冲着他叫起来:长生,你咋在这儿呢?
长生松开他已经攥成拳头的左手,这时他才看清对面那个穿皮夹克的男子是社保。社保和长生是一个村的,他们一起掏鸟蛋,一起偷别人家菜园子里的胡萝卜,一起远远地喊女生的名字。社保中学没毕业就到城里混了,长生念到高中时死了父亲便辍学了。长生有些窘迫,下意识地想立马擦去脸上的泪痕,手并没有伸过来,他才意识到右肩上只耷拉着一条空袖筒了。
看见长生红肿的双眼,社保问出了什么事。长生说在小煤窑背煤时不小心被运煤车扯走了胳膊,刚出院。那时社保将他的手搭在长生断了胳膊的右肩上。长生将脸挨在社保递过来的手背上号啕大哭。
社保怕长生的鼻涕糊在自己的皮夹克上,连忙将手抽出来拍了一下长生的胸脯狠狠地说:兄弟别哭了,再哭也哭不回来了。
社保没有问,长生啜泣着说疼得钻心,尤其是那只被扯走的手臂,昏迷的时候醒着的时候他都感觉到那只被扯走的手钻心地疼着。
社保没有问,长生啜泣着说他瘦弱的母亲走到水房里去哭,走到楼道里去哭,走到大街上迎着寒风去哭,哭完了回来对着他笑。
社保没有问,长生啜泣着说他住院的时候未婚妻连个面都没有闪一下,他还没出院女方家就捎话说女子许配他人了。
社保伸手拍了拍长生的右肩说:兄弟,别难过。哥哥带你去个地方让你忘了所有的伤痛。
长生跟着社保穿过长安街拐进人民街,接近半截巷时长生看见巷子口蹲着一个乞丐在吸吮垃圾堆里的碎骨头。社保跟长生说看看他你就应该感到快乐了。长生回头看时,那乞丐长着两条胳膊一双手。长生的心猛地沉下去半截,一个乞丐都比自己强啊!拐进巷子长生看见了那家白底红字招牌的旅社。社保挑起门帘让长生先进。长生进去时看见小小的一间房子里只一张床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个胖女子。社保媚笑着跟那胖女子说:汤圆儿,给你介绍个新客。长生忽一下变了脸色,挑起门帘就往外走。社保连忙将长生的空袖筒攥在手里说:兄弟别这样。
长生出来时巷子口那个啃骨头的乞丐正扬手吓唬跟他争食的一条黑狗,完了在疾风中调转身子继续啃那堆碎骨头。社保追上来捏着长生的空袖筒说:兄弟别见怪。长生将空袖筒从社保手里扯出来,像将失去的什么奋力扯回来一样。社保索性拦住长生的去路说:哥哥也是想让你早点忘掉不痛快,既然你不愿意就当我没做过这件事。社保走远了回头冲着长生喊道:一碗炒面就能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