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落魄了,还没走牙长一点山路,就气喘吁吁了。
蒲公英行走在迷途的风中,风上行走着集体迁徙的传闻。
听说老家的人们都要被搬迁至黄河两岸去了,听说只有他们奔小康了,才能把这个国家全民奔小康的目标落到实处。
到那时候老家肯定空得能摇起风。
到那时候就不能指着看望某个亲人看望老家了。
老家很快会老态龙钟。
梁间没有燕子,褪坯的墙头上长满荒草,门口没有看家狗的吠叫,杏树下没有孩子们的喧闹……
到那时候墙根下没有晒太阳的人只有破败的阳光黏着墙根。
到那时候没有晚饭后靠在门洞上投向远方的悠然目光,村口也没有盼归的神情。
哎,在老家的时候,是我此生唯一富有的时候。
六盘山行记
凌晨三点钟被骤雨惊醒后就再难以入眠。雨声一会儿响一会儿轻,真仿佛胡琴,咿咿呀呀,将人撕扯在醒寐之间。
六点钟的闹铃想起的时候便连忙推开窗户,见院子里雨迹半干才安心地爬起来开始收拾行装。
上次去六盘已是二零零五年的事情了。当人丢失了无忧无虑进入生活的状态时,时间就开始飞逝。当你停下匆忙的脚步回望时,明晰的不是来路悠长,让你惊叹的只有时日的匆忙。零五年的我还年轻还不懂忧伤,系里的高老头还管我叫“小家伙”。恍若就在开灯的一瞬,镜子里就映现出了二零零八年的自己———满脸衰老的迹象。
虽然檐间积雨渐稀,但头顶阴云依旧。当旅行车经过一段峡谷后眼前才豁然开朗起来,天空也突然明朗起来,公路两侧阡陌纵横翠绿相连的田野被晨光装扮得鲜亮鲜亮。走过将台堡新砌的城墙,敲过钟楼里的铜钟,看过单家集毛泽东住宿旧址,参观过清真寺礼拜大殿,在小城隆德稍作修整后我们便向六盘山进发。
不远处的六盘山上云脚低垂雨须浓密,看起来一场恶雨骤然将至。果然,当旅行车顺着蜿蜒崎岖的山路爬上纪念亭下的广场时雨点也随机而来。铜钱大的雨点洒落下来,将我们一行人驱赶至高处的纪念亭。站在纪念亭外的门廊里看对面瞬息变幻的烟云时,心情陡然兴奋起来,突然想就置身在那烟云之中,于是下了纪念亭向着对面那片烟云奔去。
置身潮润的烟云之中,连上山的脚步都格外轻灵。雨点在酣畅淋漓地倾泻之后开始渐渐稀疏起来,道旁的草木亮绿亮绿,方觉得郭沫若那扑向大自然怀抱亲吻大地的冲动不是用文字摒凑出来的。那黑湿的泥土,那亮绿的草木,那清新的散发着山林气息的泥土香味,那氤氲飘飞的薄云……置身这温润的大自然之中如何不心旷神怡,谁不想将自己交还给大地?
几乎是奔跑着登上那翠峰长天相接的地方。站在高处四下里眺望,烟云的海把一切都置于梦幻里。对面的纪念亭若隐若现浮动在云山雾海中,山脊相叠仿佛一把绿纱的折扇,折扇上的浮云是缥缈的梦幻。面对这峰峦叠翠的六盘山,始觉其万千气象在于这烟云的变幻里,其灵性在于这雨的点染里。
常年来回奔波于固原和隆德两地之间,曾无数次地从六盘隧道穿过。春风又绿时的六盘、葱茏叠翠的六盘、层林尽染的六盘、白雪皑皑的六盘以及山岚雾霭与流霓掩映下的六盘无数次地在我眼前打开神奇的画卷。可无数次地错过,无数次地我只是个匆匆的过客。终于有机会走近六盘,且是烟雨温润下的六盘,放声高喊,将快乐与兴奋释放,让自己的声音响彻山峦。也许因为六盘并不十分雄伟,也许更因为置身在这潮润的气息里,人无论如何也发不出登临绝顶览众山之小的宏愿。置身这烟雨点染的六盘,只能望峰息心,只有两个字不停地在敲打心灵———归去,归去……感谢这云烟感谢这雨,让我感觉自己就融在自然里,我愿做这尘埃中的一粒,我愿是这天地间的蜉蝣一叶。站在“吟诗台”上不免叹惋,假若毛不是在那个“天高云淡”鸿雁南飞的时候登临,也许不会发“何时缚住苍龙”的急切慨叹与疑问(向来都觉得那首《清平乐·六盘山》不应该被朗诵得那么清脆高昂,觉得那里面应该是踌躇满志又有些许迷茫)。当然,历史是我们心中的历史,文字是我们笔下的文字,它们都无法到达真实本身。就像这六盘一样,无论风雪雨霜,它总保留着一寸最本初的自己,让我们只能去接近却永远无法抵达。
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我们都仅是匆匆过客,在我们短暂的人生里唯有忧伤才是常客。雨渐渐消失在烟云里,烟云渐渐飘散在天空里,六盘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这一天一秒一秒流逝在我荒芜的岁月里,我一步一步回到我苍老的脚步里。
菊地
(一)
人生会有很多意外,有些意外会让你措手不及,就像我现在。做老师好像已是年少时的梦,后来渐渐淡漠了。很意外地,大学毕业后我成了一名教师。在慌乱中,我给自己树立着信心,相信只要用心什么工作都会做得出色,相信自己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开始回想年少时的梦,设想怎样去做好自己的工作。
的确,我还是喜欢那些年龄跟我相仿但还很单纯的“孩子们”。但有时候,看着他们一味地放纵自己,心里会隐隐作痛。在这个小山城里,他们看到的是一小块天空,我不知道他们怎样去适应外面激烈的竞争。
寒冷渐渐逼近山城,校园里树木的枝丫也一天天明晰起来。那天,天阴沉沉的,当我的课进行了十几分钟后我看见好多同学趴在课桌上睡觉。我努力抑制着心中的不快,没有让自己爆发出来。忍耐到下课,我迫不及待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想透透气。就在那一瞬,我看见了楼下那一片小黄菊。在这个阴郁的日子里,她们灿烂着,每一朵都开放得那么绚丽,一股暖流涌进我的心底,温润着我的双眸。
此后的日子里,每每去那边上课我都要去看看她们。随着天气一天天变冷,她们也在慢慢凋零,但她们微笑着的面庞永远带着太阳的神情。
(二)
寒风在屋外呼啸了一整夜,想不出那些小黄菊凋落成什么模样了。预备铃声干巴巴地在冷凝的空气里叫嚣着,好多学生夹着课本、饼子疾步而行,偶尔会有一两个飞奔的,大概他们的老师很严厉。
我不是一个严厉的老师,虽然我明白严格要求对于学生一生的诸多益处,可面对他们时却又不忍心伤害他们,也许这是我的错。身份有时是一道门槛,它给人们之间画上了不可逾越的界限。有时候当我站在讲台上,我会觉得那些嬉闹着的学生离我好远好远,仿佛我是一个台下看戏的,看着台上的人们表演几千年前的故事。他们之间的一颦一笑都与我无关,我是孤零零一个人站着的。当这种感觉向我袭来时,我便转身打开窗户,去看楼下的花。
她们相互簇拥着,被一条满布着衰草的小径隔离在楼下的小角落里。在小径的另一侧是高大的青松,清晨的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松叶之间透出星星点点的光芒,麻雀唧唧喳喳相互嬉戏,好像在庆祝一个欢乐的节日。那些小黄菊只是静静地,缤纷、凋零。开始后悔前几天没让学生们也欣赏一下那些花,现在更不能了,怕他们从中看出悲伤来。
昨晚的晚会上,我的学生们做了出色的表演。我开始觉得幸运,作为一名老师的幸运。当我注视着楼下的菊,我在想,或许我没有能够让这些学生感到幸运———遇到一个好老师,但终会有一天我要让一群像他们一样活沷可爱可爱的孩子觉得他们有多么的幸运。
阳光从浓密的树丛中透射出来将光鲜的身影投在那些小花上,给她们加上了金色的花边。
(三)
大半个学期过去了,那种被备课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渐渐淡了,那种怕在课堂上卡壳的忐忑轻了。有些时候会迷信是那片菊给了我勇气,日子久了,我发现自己深深地依恋上了那片小黄菊。
跟往日一样,我怀着一种希冀向窗前走去,想在上课前看一眼几日不见的那些小花朵。可当我打开窗户的那一刻,眼前一片空白,整个心也跟着空了,泪花充溢了眼眶。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已变成一片空地,连瓣落花也没留下。巴掌大的菊地上印着几个脚印,像是留在空旷的大漠上似的。小径上的衰草顺势倾倒在菊地的边缘;那些高大的树木上残留着最后的几片叶子,偶尔会有风吹落一片在菊地里;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青松时已力不从心,将泛白的光线也投向这一小片空地。菊地承受着所有的落寞。我怕眼泪会溢出来,便暗暗安慰自己,来年这里将又是一片烂漫,于是转过身对着我的学生微微笑了。
夜里,我梦见大雪覆盖了菊地,茫茫的大雪下面是无数生命的梦。
迁徙的蒲公英
听说七叔忙着在院子里盖房子,鸡棚、羊圈、仓库、车棚……还有边边角角里没有名目的砖房子。
听上去,从来都“天苍苍、野茫茫”的西大滩一点一点让人觉得拥挤起来。月光还能不能在那仅存的一条甬道上舒心地铺洒她的身影?大花猫还能不能在那里任性地和自己的尾巴嬉戏?蚂蚁还能不能在那里忙忙碌碌地翻壅小土堆?微风还能不能在那里无忧无虑地栖息?
还有爷爷,爷爷会把更多的时间安放在田间地头上吧。也许爷爷在那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就仿佛在那里坐等庄稼长高长大一样。从前爷爷也会那样,别着烟锅背搭手缓慢而坚实地向田野走去,大白狗跑跑停停这儿嗅嗅那儿嗅嗅跟在爷爷身后。也许爷爷感觉坐在地头上才最踏实,所以常常光着脚板,将那粗糙变形的大手交叉箍在膝盖上,将比给儿孙们还多的温情目光投射在庄稼上。不一样的是,现在爷爷会觉得除了田间地头无处可去,爷爷会觉得在田间地头上呆一天就少一天,那些田地将不再是他耕耘的疆域。
那双光脚板这一生虽然没有走过什么名山大川,但爷爷一生趟过的山山水水见证着一个农民对土地所具有的深情。
爷爷最初的故乡在甘肃省庄浪县。解放战争中为了逃兵役,爷爷在太爷爷的带领下向着今宁夏南部偏远的山村迁徙。这种迫于战争而选择生存之地的迁徙相对比较隐蔽,但在那黑漆漆的夜似的年代,这种行为却为后世留下生生不息的承袭。今天,在宁夏隆德及其周边地带,很多人的祖籍都在甘肃,他们逃离故乡的共同理由是摆脱战争,他们离乡背井为的是能够生存,能够安安稳稳过普通老百姓的日子。
出于安全考虑,太爷爷落户在后来被叫做柴沟村的山梁上。房子是在向阳的山坡上挖掘出的窑洞,柴火是从远处的大山中挑回来的落木,被他们称作变大钱的方式是用他们的双肩挑起百十来斤重的石膏从大山中到二十多公里外的县城交公领取几个一分二分的小钢圆……
战争结束后,太爷爷回了甘肃老家,留下爷爷和四爷爷在柴沟梁上守家业、经营光阴。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六叔、七叔相继在这里出生,姐姐、我、妹妹也相继出生在那贫瘠的山梁上。母亲说她第一次来到柴沟梁上看见窑洞上方那破旧不堪的阳光时就预知了自己这一生将要走过一条艰辛苦难的旅途,好在她那时对于那条旅途上的种种艰辛苦难并未产生畏惧之心,因为母亲坚信有人生万物。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政府的规划组织下,柴沟梁也被纳入到向今宁夏北部广袤的西大滩迁徙的计划之中。记不清大家是如何准备的,只记得村子在那个昏黄的下午由于大部分村民的“出走”而生出让人不安的沉寂。柴沟梁上所谓的家业交由身为老大的父亲来守,爷爷去了那比传说更遥远的西大滩开拓新的生活。
遥远而广袤的西大滩让人生出痒痒的向往之心,直到七八岁时在一个天幕中缀满星星的夜里我跟着父亲被轰隆隆的火车带到那片平原上。那时西大滩的大部分土地上长着蒿草,近处还能分得清无瓦的秃顶般的房屋、繁茂而高大的沙枣树,向远处望去只能看见荒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分不清东西南北。
那时起,爷爷光着脚板坐在田间地头憩息的情景就印在了记忆里。爷爷一会儿看着庄稼,一会儿看着高天,也有那么一些时候爷爷仿佛什么也不看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出神。
二十多年过去了,爷爷头顶上的头发一点一点稀疏起来,爷爷的背脊一点一点弯曲下去,但爷爷在劳动之余的那幅神情仿佛从未改变。爷爷会把田间的沃土抓在手心里捏一捏,然后再慢慢松手,让泥土一粒一粒回到土地的怀抱。
听说政府要征用那里的土地,院落、田地,都将被规划中的工厂所替代,村民们都将搬进砖头混凝土铸就的楼房里,甚至坟地,都将要被迁往远处的贺兰山脚下,听说以后连坟地都将被征用,再以后,再以后的事谁也说不上……
爷爷一生转徙过不少地方,如果要问他他的故乡在哪里,爷爷大概还是那样,一语不发,坐在田间地头上,光脚板埋在土壤里,望着庄稼、高天或者出神、发呆。
也许,爷爷的故乡只在他脚下的泥土里。
回不去了
拒绝乘车,我们在习习夜风中漫步。在这喧嚣渐息的夜晚,可以闻到掩盖于柏油水泥之下的泥土的气息。
走过北塬,虎老师挥臂指着身后的那片楼丛说那里曾是麦田。走在路灯的阴影里,我没有看见这个生得气势磅礴的中年男子的面部表情,我却看见他内心的黯然了。钟老师回忆起当年他曾经在那片田野上释放过内心的疲惫,放逐过自己。他说不管你陷于何种不如意,当你走过那片田地,坐在高处看麦浪在散发着泥土香气的田地里起伏,心情就会跟着一起欢畅。我想见他放开自己,任自己在那片田野上驰骋纵横的情景。虎老师说坐在山坡的田埂边,置身层层麦浪波动成的海洋,让徐徐山风轻轻拂过面庞,人会深深地沉醉,人会超然物外。我也想见虎老师忘了自己,将自己丢在田埂边欲乘风归去的模样。
20多岁的我有些好奇,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想找到一个确证,便问这两位“不惑”之人:“在大多数时间里,你们更喜欢回味童年还是20岁左右时的青春年华?”
“当然是童年,不管谁。”———我们都沉默着,但这肯定的答案从每个人心底传送了出来,打破了夜空的静寂。
是啊,回不去的童年!
我将自己的童年丢在了开满狗娃花、种满庄稼的山坡上,无法捡拾。背着碎花布缝成的书包,穿着褪色的黄军装,留着草盖子发型的里儿就坐在那开满狗娃花、种满庄稼的山坡上……
然而,现在回不去了。
那个冬日的傍晚,当我坐着车从沿山公路经过时,看见了刺痛我心的家乡的背影。家乡的山第一次以这种神情出现在我面前,若父母在儿女面前流下无助的眼泪,让人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深痛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