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撒帕西先生有的时候没什么事好做,又觉得他自己深奥的思考尽管浩瀚无边但仍单调乏味,便常常到大教堂广场一带兜风。他带着主人翁的自豪感经过墓地,胸中升起一股慈善地主般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就来自于他公开给撒帕西太太竖立了一个墓碑,以此证明他对这个有功佃户的慷慨。看到一两个路人透过栏杆往里张望,他便兴奋地认为人家可能在拜读他给妻子所作的铭文。要是有一个人从墓地中匆忙而出,他就在道义上确信这人一定是按照铭文上那不朽的指示在“自惭形秽,速速回避”。
做了修道城的市长后,撒帕西先生的重要性进一步加强了。如果没有市长,没有大多数市长,整个社会大厦毫无疑问的——撒帕西先生自信这个鲜明的形象是他创造的——将会倾覆。有的市长因善于演讲而“飞黄腾达”被册封为爵士,这些演讲就如同炮车一样无畏地向英语语法投掷炮弹和炸药。撒帕西先生也可能靠着一篇讲话而“高升”。高升吧,托马斯·撒帕西阁下!这才是社会的栋梁。
撒帕西先生自从第一次遇到贾思伯先生并一块儿喝了波特酒、研究了墓志铭、玩了十五子棋、吃了牛肉和沙拉后,已经增进了他们之间的友谊。撒帕西先生也在门房里受到了类似的款待;那一次,贾思伯先生还亲自坐到钢琴前给他唱歌,使得他大饱耳福——换句话说,这声音长时间停留在他的耳朵里让他舒服至极。撒帕西先生喜欢这个年轻人,因为后者随时做好了聆听长者教诲的准备,并且是一个头脑健全的人。证据就是,那天晚上他唱给撒帕西先生的歌不是那种民族公敌所喜好的华而不实的小曲,而是他们老家流传的真正乔治三世音乐,这音乐勉励他(作为“我们勇敢的小伙子们”中的一分子)去消灭英伦三岛外的一切岛屿,一切大陆、半岛、海峡、海角以及地图上所有的陆地,并且向四面八方荡平一切海洋。总之,他明白无误地宣布,真是造化弄人,把一个拥有“橡树之心(英国皇家海军进行曲——译者注)”的民族局限在如此之小的范围之内,却给其他那些卑微的民族如此之多。
一个潮湿的傍晚,撒帕西先生背着手慢慢溜达在墓地附近的路上,四处查看着有没有“自惭形秽,速速回避”的陌生人,却在刚转过拐角就看到了风度翩翩的教长正在与教堂司事和贾思伯先生交谈。撒帕西先生赶紧鞠躬致敬,似乎其虔诚之心远远超过约克大主教或坎特伯雷大主教。
“看来你正在写一本有关我们的书了,贾思伯先生?”教长说道,“一本有关我们的书,不错!我们的城市非常古老,我们应该可以写成一本好书。我们尽管历史悠久,但却并不富有,除了其他事情也许你还可以把这点写进你的书中,好让我们遭受的不公正得到注意。”
托普先生似乎觉得责无旁贷,对此表示了极大的兴趣。
“我真的没有任何目的,阁下,”贾思伯回答说,“既不想成为作家也不想成为考古学家。那只是我一时的兴致,即使这样,也不是来自我本人,而主要是受到了撒帕西先生的启发。”
“是吗,市长先生?”教长和蔼可亲地微微点头以表示对他的赞许,“市长先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撒帕西先生上下打量着他,想要获得更多的信息,回答道:“承蒙教长大人下问,鄙人深感荣幸,然关于此事鄙人实一无所知。”然后就埋头学习模仿那位大人物的一言一行了。
“德道斯。”托普先生提示道。
“对了!”教长附和说,“德道斯,德道斯!”
“先生,事实是这样的,”贾思伯解释说,“我对这个人的好奇心最初是由撒帕西先生引起的,撒帕西先生对人类有着深刻的认识并且具有从周围探寻任何隐藏或者奇特事物的能力,他使我对这个人有了新的认识,尽管我以前也时常遇见他。教长大人,如果您像我一样见过撒帕西先生在他自己的客厅里如何跟那个人打交道,您就不会对这点感到奇怪了。”
“哦!”撒帕西喊道,以难以形容的自鸣得意和自命不凡接过话头,“对对,万受敬仰的教长大人原来指的这件事啊?是的,正是在下让德道斯和贾思伯先生碰头的,我认为德道斯算是个人物。”
“撒帕西先生,他的出色本领经你指点立刻就真相大白了。”贾思伯说。
“不,不完全是那样,”动作迟缓的拍卖商回答道,“我可能对他有一些影响,并且对他的品质也有所了解。请万受敬仰的教长大人明鉴,我确实对这世界有所认识。”撒帕西先生说完便退后一步跟在教长后面,观察着他的上衣纽扣。
“好的!”教长说道,回过头来看了看他的模仿者在做什么,“市长先生,我希望你利用自己对德道斯的研究和了解,让他不要扭断我们那位博学多才而且可敬的唱诗班大师的脖子,我们无法承受失去他,因为他的头和嗓音对我们来说实在是无价之宝。”
托普先生再次表达了极大的乐趣,有礼貌地大笑了一阵,然后恭敬地喃喃自语,表示任何一位有身份的人在得到了如此可敬的一位大人物的称赞后,哪怕被扭断脖子也感到死而无憾了。
“阁下,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撒帕西高傲地说,“为了贾思伯先生的脖子,我将会告诉德道斯注意点。他会听我的话的。目前会有什么危险吗?”他问道,同时摆出一副保护人的高贵姿态向四周看了看。
“我只是想利用月夜跟德道斯做一次巡游,游览一下墓地、地窖、钟楼和废墟,”贾思伯回答道,“当时你邀请我们见面时曾经建议过,对于一个爱好游览的人来说那是值得一看的,还记得吗?”
“当然!”拍卖商回答道。而且这个庄严的白痴真的相信他确实记得这么一回事。
“得益于你的提示,”贾思伯继续说,“我已经和那个古怪的老头在白天有过几次漫游,并且我们准备在今晚做一次月夜秘密考察。”
“他来了。”教长说道。
德道斯手中拿着食物包正没精打采地向他们走来。待走近后,他发现了教长,就脱帽致敬,把它夹在腋窝里准备走开。这时,撒帕西先生叫住了他。
“照应下我的朋友。”撒帕西先生对他命令道。
“你的哪个朋友死了?”德道斯问道,“我没接到你任何一位朋友的死亡通知啊。”
“我是指活着的朋友,就是这位。”
“哦,他?”德道斯说,“贾思伯先生,他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
“但是你也要好好照应他。”撒帕西说道。
德道斯将撒帕西(他的语气中带着命令的口吻)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
“教长大人在此,我当着大人的面对你说,撒帕西先生,请你少管闲事,德道斯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你失礼了,”撒帕西先生说,同时对他的同伴眨眼以示且看他如何对付这个人,“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贾思伯先生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
“再没人能比你更会吹大话了,”德道斯反驳道,严肃地点了点头,“这种坏习惯会逐渐加强的。”
“你是真的失礼了。”撒帕西又说了一遍,脸色涨得通红,但又向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算我欠你的,”德道斯回答,“我本不喜欢冒犯别人。”
撒帕西先生第三次向他的同伴使了眼色,似乎说:想必诸位都会同意,我已经把他的问题解决了。然后他一走了事,退出了争论。
德道斯向教长道了晚安,一边戴上他的帽子一边说:“贾思伯先生,当你需要我的时候会在我家中找到我的,就像咱们约定的一样。我现在要回去洗洗脸了。”很快他就趔趔趄趄地走开了。所谓的回家洗洗脸只是此人在无法抗拒的事实面前做的一种莫名其妙的让步而已。而他本人、他的帽子、他的靴子乃至他的外套看上去好像从来没洗过一样,它们毫无例外始终一致地处于灰尘和石屑的统治下。
点灯人在幽静的广场上点亮了一盏盏路灯,为此从他的小梯子上飞快地爬上爬下。一代代的人们在这种小梯子的神圣阴影下生活,在这种不便的方式下成长,从没有任何一个修道城人想要取缔这种方式。于是教长回家吃晚饭去了,托普先生回去喝茶了,贾思伯先生也回到了他的钢琴前。他的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炉中发出微微火光,他用低沉美妙的嗓音反复唱着颂歌,足足唱了两三个小时直到天色全黑月亮将要升起时方才作罢。
他轻轻地合上钢琴,轻轻地脱下外套换上了一件粗呢夹克衫,把一只有柳条编的套子的酒瓶装在最大的口袋里,戴上了一个矮顶阔边的帽子,轻轻地走了出去。今夜他为何移动如此轻柔?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外在的原因。那么会不会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原因潜藏在他的心头呢?
贾思伯到了德道斯那座未完工的房子前,感觉跟城墙上的地洞差不多,屋里亮着灯,他在院子里的墓碑、石板和石堆中轻轻走过。初升的月亮已把光芒斜射在院子里的一些地方。两个石工留下的两把大锯子卡在大石块中,也许,有两个从《死亡之舞》(此处指德国画家小荷尔拜因的木版画《死亡之舞》,画中骷髅的舞蹈表现人的各种姿态——译者注)中走出来的骷髅职工,正躲在避风的小岗亭中偷偷冷笑,他们已经做好了砍石的准备,要为修道城接下来注定将死的两个人刻制墓碑。很可能这两个人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命运,说不定还活得有滋有味快快乐乐呢。真想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哪怕知道一个也是不错的!
“喂!德道斯!”
灯光移动,他掌着灯到门口把客人请进屋。如果说他“洗过脸”,那么大概是用酒瓶、酒壶和酒杯洗的,因为在这间头顶上只有椽子,没有石灰天花板并裸露着砖块的屋子里,除了这些再没有其他的洗涤用具了。
“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贾思伯先生。到了墓地上,如果那些老家伙们敢出来就让他们出来好了,我已在精神上做好了一切准备。”
“你是指精神还是烈酒?”
“烈酒即精神,”德道斯答道,“我指的是全部两个方面。”
他从一个挂钩上取下提灯,放了一两根点灯用的火柴在他的口袋里,以便万一需要。于是他们一块走了出去,随身带着食物包和其他一切必需的东西。
真是一次不可思议的漫游!对德道斯本人来说,那当然不足为奇,他经常像一个食尸鬼一样游荡在那些古老的坟墓和废墟当中,偷偷摸摸,蹑手蹑脚,或爬或钻,来来去去,毫无目的。但是对于那位唱诗班大师或任何一个其他人来说,居然认为和如此一位同伴赏月是值得的,岂不怪哉!因此,这真是一次不可思议的漫游啊!
“小心院门边的那堆东西,贾思伯先生。”
“我看到了,那是什么?”
“石灰。”
贾思伯先生停了下来,等着落在后面的德道斯追上来。
“你说的是生石灰吗?”
“对!”德道斯说,“它的腐蚀性足以吞了你的靴子。用手搅一下它就能烂掉你的骨头。”
再往前走,他们穿过了两便士客栈的红窗子,进入笼罩在皎洁月光下的修士葡萄园。穿过园子,他们来到了初级教士院落,它的大部分都隐藏在阴影中,要等月亮再升高一些才能照到这里。
一声关门声传进他们耳朵,两个人走了出来,那是克里斯帕克先生和内维尔。贾思伯的脸上立即闪过一丝异样的微笑,用手按在德道斯的胸口,使他停在原地。
在他们所处的位置,由于当下光线不好,显得异常黑暗。同时还有一堵齐胸高的旧矮墙立在那里,矮墙曾是一个花园的围墙,如今只留下了这唯一的遗迹,而花园已被一条大道替代。贾思伯和德道斯本来正要拐过矮墙,但是却急速停下,躲到了矮墙的后面。
“他们俩只是在闲逛,”贾思伯悄声说,“他们很快就会出去,到月光照得着的地方。我们暂且待在这别出声,否则他们会缠住我们,或者要陪着我们一块参观或闹出其他的什么事。”
德道斯点头表示同意,从他的食物包里掏出一些东西嚼了起来。贾思伯两条胳膊交叉搁在矮墙上面,下巴支在胳膊上张望。他无暇关注那个初级教士,却死死盯着内维尔,就好像他的眼睛通过一个装满了子弹的来复枪已经锁定了目标随时准备开火一样。一种摧毁一切的意志出现在他的脸上,连德道斯也怔住了,只顾看他而忘了咀嚼,没有下咽的食物还鼓在嘴里。
这时克里斯帕克先生和内维尔正在踱来踱去,小声地交谈着。虽然没办法完全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贾思伯先生已经听到他自己的名字不止一次了。
他清楚地听到当他们走回来时克里斯帕克先生说:“这是这星期的第一天,而它的最后一天就是圣诞节前夜了。”
“对于我您放心好了,先生。”
这两句没有受到回声的干扰,听得很清楚,但当他们走近时谈话声再次变得含混不清了。克里斯帕克先生提到了“信任”这个词,它虽被回声打破,但还是能拼成完整的词汇。等他们走得更近后,能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到只言片语:“我现在还不配,但是我会做到的,先生。”当他们又一次走远时,贾思伯再次听到了他自己的名字,紧接着的就是克里斯帕克先生的一句话:“记着,我说过我是信任你的。”接下去的谈话又变得含混不清了,他们停下来了一会,内维尔接着做了一些表达诚挚的动作。当他们再次移动的时候,克里斯帕克先生抬头望了望天,指了指前面。于是他们慢慢消失在院落另一头的月色中了。
直到他们走后,贾思伯先生才移动身体,但是当他转向德道斯时爆出了一阵大笑。德道斯的嘴里还含着尚未下咽的食物,搞不清有什么值得笑的,只是盯着贾思伯先生发愣,贾思伯先生直到把脸藏在臂弯里才克制住了笑声。于是德道斯囫囵吞下了嘴里的食物,似乎即使引起消化不良也顾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