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楚家湾
咔嚓嚓嚓嚓嚓嚓，咔嚓嚓嚓嚓嚓嚓，咔嚓嚓嚓嚓嚓嚓……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雷声一个接着一个在大别山区的上空炸响着。起先，炸大悟山，接着木兰山、龟峰山、天堂寨、黄柏山，轮到鲇鱼山时，一直停在山顶上空轮番轰炸。
好像一盘巨大的石磨带着轰隆隆、轰隆隆的响声不断地在山涧滚动着。楚正实正在里屋守护着即将临产的妻子楚刘氏。他感觉到地在动，屋子在微微颤抖，土窸窸窣往下掉。突然一坨土疙瘩从屋顶上落下来，幸好砸在地上，只是扬起一些灰尘。
他心急如焚，思想上毛焦火辣，便丢下产妇，又一次来到堂屋。
门大开着，他扶着门框，探头向外面张望。雷声和着狂风咆哮，咔嚓的树枝断裂声，咚咚的房倒墙塌声……他默默地唠叨着农谚：“先见电，后见雷，大雨后追随”，“当头雷轰隆，大雨往下冲”。抓着闪电撕破黑幕的一刹那，他聚精会神地搜索着，从门口、场坝通往山外的那条弯弯曲曲、时隐时现的小路，一直望到尽头，依然是空旷旷的。他的心里充满失望、惆怅和焦虑，不停地问自己：咋还不回来呢？比神仙还难请？再晚了可要出人命呀！大伢子派出去一天多了，他从来办事办得好，怎么这次一去毫无音信呢？派三伢子去催，人催不来，他也不回来！
再派二伢子去看个究竟，他一向办事丁是丁，卯是卯，咋一去如石沉大海呢？是不是没请到人，还是路上出事了？越想越担心，身旁只有五岁的四伢子、三岁的五伢子，都派不上用场，看来只有亲自走一趟了。他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蓑衣，四伢子赤着脚从里屋跑过来报信：“娘身子扭得厉害呢！”
正实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卧室。楚刘氏一直昏迷着蜷缩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表情痛苦，肚子粗得像打谷场上的石磙，上面罩着一床蓝底白花土布床单，在旧篾席上来回扭动着。床单子湿了一大片。五伢子赤身裸体蹲在楚刘氏的枕头边，双手摸着她的脸，问道：“娘，你哪里不好，嗯？”见楚正实进来指着床单湿的一大片，忙报告：“爸，娘尿了呢！”
楚正实一看，大事不好。痛苦，焦急，不知所措，满肚子火气，终于找着对象了，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瞪着五伢子：“滚，别在这烦人！”又瞅了一眼呆立在床沿的四伢子，“还有你，都跟我滚去困！”
“孩儿他娘，赵婆婆很快就到了……你再忍忍……”楚正实一不会诊脉，二不会接生，反反复复就这两句安慰话。
听见门“咯吱”一声响，正实赶忙走出里屋，秋菊提着马灯，把堂屋照得亮堂堂的。她问：“娘怎么样了？”进来的是二女儿楚秋菊。正实有两个女儿，都已出阁。秋菊是他最喜欢最能干的二女儿，现在帮手来了，他惊喜得语无伦次地说：“黑更半夜，我说明早再通知你呢。你来得好，你娘出事了呢！”
秋菊忙卸身上的雨具，说：“怪不得这几天我六神无主，夜里躺在床上，梦见娘出了事，炸雷把我惊醒了，怕梦里的事是真的，赶紧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大事不好……可是接生婆还……”
二人匆匆进了卧室，秋菊握着娘的手，亲切地喊：“娘，娘，我来看你嘛，你醒醒。”
楚刘氏毫无反应，只是抽动了一下手脚。秋菊掀开被单一看，被单、裤子、垫子湿了一大片，隐隐约约显出米黄色。“羊水破了。”她忙着赶紧收拾。楚正实一听这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插不上手，猛一抬头，窗外一片黑暗里，一点亮光晃过。他眨巴眨巴眼睛，定睛看时，像只萤火虫，一闪一亮的飘忽不定，亮了一阵后便消逝了。他想，这么坏的天气，哪有萤火虫出来飞？亮光又出现在通往村里的路上呢！路弯来拐去，亮光时隐时现，或许是来人了？这种天气，三更半夜谁来？八成是赵婆婆……他连忙来到堂屋，选了几支腊肉似的松明添进陶盘灯里，火焰立刻往上蹿，屋里亮堂堂的。这时，外面传来话声、铁掌锵锵的击石声。
“来嘛，总算接来嘛！”楚正实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急忙跨出门，黑暗中一行人影已经来到门前小场坝头。二伢子提着马灯走在最前头，昏暗灯光下，大伢子牵着驴，驴上坐着一个老太婆，三伢子在后面吆喝驴，手里还握着一根荆条毫子。
“赵婆婆，你可急死我了！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活神仙请到了。”楚正实帮着二伢子将她抱下鞍来。
“正实，你急着增金添银，我掐着呢，还差两天到期。”赵婆婆说。
“她身子弱，一直昏迷着，怪吓人的。”
大伢子说：“赵婆婆是个忙人，我们找了几处，路上才拦到，两家在那争，我说了情况，赵婆婆才同意连夜赶来。”
楚正实动情地说：“你这么大年纪，天气这么坏，黑夜赶来，真辛苦你了！”
“迎接小生命，保大众平安，你三道金牌催，我敢怠慢？”
赵婆婆在堂屋里，卸完斗笠、蓑衣，再洗脸。边喝茶，边问：
“现在你娘情况怎样？”
秋菊答：“……昏迷着呢，在床上扭……羊水都破了，反正快了……我怕是难产。”
赵婆婆用皂角水净过三次手，秋菊掌灯，大家拥着赵婆婆走进卧房。
秋菊正准备唤醒楚刘氏时，赵婆婆制止了她，不慌不忙地说：“男人们都到房门外等候着，不要妨碍我们女人的事。”
几个伢子跟着出了房门。正实往灯里添了大半碗桐油，把灯捻往灯口拨了拨，转身也走了。
秋菊把自从赵婆婆半年前来检查后，娘近几月来的身体情况、胎儿活动症候一一作了汇报。秋菊只要知道的，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倒出来。赵婆婆听得仔细，并不断插问，听着，问着，忙着给刘氏全身检查。不仅羊水破了，婴儿的脚都露出一只呢！她暗暗对自己说：“他急着出来呢，先伸出一只脚！”
得亏来得及时，晚一会就要出大事！她双手又摸、又按、又捏。
楚正实进来兜着赵婆婆耳根说：“千万要保大人，把孩子弄掉算了，反正他来了又没吃没穿，多一张嘴，多遭罪……”赵婆婆只管忙自己的，忙了好一阵，额头都汗珠子滚滚。忙毕，她洗过手，从药箱里瓷瓶内取出一粒药丸塞进刘氏嘴里，吩咐多喂孕妇些温开水。接着又取出些药吩咐煎水给她擦洗下身，又叫取两床棉套垫在背后，使孕妇呈半靠半卧状，后罩上被单，让她安静休息。赵婆婆跟秋菊说话，无外乎是些安慰言语。
赵婆婆一杯“毛峰”茶还未喝完。秋菊见楚刘氏身子动了一下，接着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细缝。她惊喜地喊道：“娘，你醒啦，娘，你瞧，谁来嘛？”
等候在堂屋里的楚正实和三个伢子听到好消息，一窝蜂进屋，回到床前。刘氏神志稍稍清醒点，眯缝着眼望望众人，最后目光落在赵婆婆脸上。她喘了两口粗气，吃力地说：“赵奶奶，千万要保住这点骨肉，麻烦你了！”
“你放心，你放心。”赵婆婆把楚刘氏微微抬起的手放回被单里去，“只是又叫你受苦了，再忍受一阵。”
楚正实说：“我受够了，我苦够了，眼前的一大堆，吃没吃的，穿没穿的……唉，保大人，莫叫小生命来，受苦受罪啊！”
说着，眼角滚出豆大的泪珠。
“莫说这些，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赵婆婆给刘氏抹去眼泪，“当前的头等大事，是迎接小生命的到来，保证母子平安。我保驾，你要积极配合，现在么事别想，好好休息。”
楚刘氏微微点头，然后闭上眼睛。
众人退到堂屋里坐下说话、喝茶。
“唉！”赵婆婆长叹一口气，望着众人说道：“小时候，听俺娘讲，咱这大别山区过去可好嘛！山上古木参天，动植物、中药材极富；清泉汩汩，江河奔流，层层梯田，物产富足，春红夏绿，满坡的花团锦簇，金秋满山红叶似火，果实累累挂满枝头，田畈里五谷芳香醉人；冬季山头银装素裹，家里火塘间暖气融融。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杀猪、宰羊、打糍粑、腌腊鸡，处处是笑声、话声、歌声……唉！不知从哪时起，帝国主义侵略，军阀混战，土匪、强盗为患，政府横征暴敛，抓丁派款；地主、恶霸横行乡里，红枪会、青洪帮、一贯道。李大爷，王二爷，张三爷，刘四爷，戴五老爷，郑团总，胡团总多如牛毛。催租逼债，敲诈勒索，真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再遇上旱涝蝗灾，瘟疫肆虐，压得百姓饥寒交迫，喘不过气来。卖儿卖女，远走他乡。连山上的枯枝败叶，亦在凄风苦雨中颤抖泣诉……”
“咔嚓！”一声炸雷巨响，屋内产妇不断号叫，赵婆婆、楚秋菊忙得大汗淋淋，接着，一个新生命来到人间！因为母子身体实在是太虚弱，孩子没有任何动静。焦急中，等待了好一阵，终于响起婴儿哇哇的哭声，大家的紧张情绪才缓和下来，露出了欣喜的脸色。赵婆婆兴高采烈地宣布：楚正实，恭喜你添丁！
时间是公元1918年6月。男孩子中排行第六，取乳名六伢子。
地点：大别山腹地属河南省商城县何凤桥乡楚家湾。
雷叫来张勇锐记录。他问道：“副旅长，你是哪年哪月出生的？”楚答：
“兄弟6人，姐妹3人，全家1口愁吃愁穿，哪有心思去记出生年月。”
“南昌起义是何年何月？”雷冷不丁地问道。楚想了想，屈指算算，说：
“民国18年阳历5月。”“那年你几岁？在干什么？”“虚岁13，乡儿童团长。”雷说：“你的出生年月应为1918年7月，虚岁折算实足年龄减二岁。”
张勇锐填好革命军人登记表，经组织核实，党委批准，纵队、旅均以此为准。1947年1月楚大明同志牺牲时，年仅29岁。许多楚大明的书中，有关他的年龄写29、30、31、35、4岁等等，多数属皇历和阳历、民国和公元的时间换算，虚实差别；个别填写随意性大。
二闯过两关
六伢子出生后，发育正常，五官端正，特别是头发密而漆黑，更是逗人喜爱。全家人都夸他长大后定是个种田好手，当兵的好料。越夸越爱，越爱越想多看几眼。这时，楚正实的“多子多福”思想占了上风，他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抿着嘴儿笑。唯独六伢子却哭声不断，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高。
“啊……哦，六弟饿了，要吃奶！”秋菊将他塞进娘的怀里，婴儿不哭了，只管闭着眼，本能地张开小嘴巴噙着乳头吸起来。又吸又咂，吸着咂着，他又哭起来了。后来不吸不咂，乳头滑出嘴巴，大声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拼命号叫，声嘶力竭。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家人脸上的笑容顷刻消逝，带着惊恐的神色，焦急地问：“六伢子怎么了嘛？六弟怎么嘛？”
秋菊观察婴儿吸了好一阵乳头，嘴唇依然红红的。她用双手轻轻地挤着娘的乳房，挤了一阵，乳头上竟无一滴乳汁！她又挤另外一只乳房，竟然一滴乳汁也未挤出来！
原来刘氏营养不良，竟无一滴乳汁！这个消息一公布，婴儿没有母乳吃，不仅影响身体的发育，而且眼下直接威胁着孩子的生命。全家人炸开了锅，个个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怎么办？怎么办？大家七嘴八舌乱嚷嚷，越急越拿不出主意，只好眼睛看着楚正实。楚正实的眼睛盯着赵婆婆。赵婆婆说出两条办法：头条是赶快熬催奶汤，给产妇喝了下奶。第二条就是赶紧派人走访打听，请奶妈来给婴儿哺乳。楚正实急得发脾气：我说不要多好，这下麻烦大了！秋菊和三个大兄弟一商量，她主动承担熬催奶汤的任务。何凤桥街上何二老爷家的孙子刚刚去世，他家请的奶娘是不是可以借过来喂几天？这事可办起来有点棘手，就派会说话的二伢子去。方集李老板的媳妇和周家大湾周二家的不久前才生了孩子，是不是可以匀点奶水给六伢子吃？便派大伢子和三伢子分头去办。临走时，楚正实忙交代：“去了跟主人好好说，求人家开恩，救六伢子一命，快去快回，救命如救火。”先按照赵婆婆说的方子熬好第一副汤，喂娘服下，接着服了三道，隔了一个时辰，并不见奶水下来。接着又熬第二副。三副方子的汤煎好、服毕，汇报上去，没催下一滴奶水。赵婆婆沉默片刻，只蹦出一个字：“怪！”
“唉！”楚正实长叹一声。他刚跨出堂屋门，看见二伢子风风火火转回来，劈头便问：“怎么样？”
“没请到。”二伢子说，“我刚一提借奶妈的事，何家奶奶又哭又骂：‘怪不得我的孙子突然走了，原来有催命鬼在催，在抢他的饭碗呢……嗯……嗯……’何二老爷大发雷霆，喝令我滚！”接着，那两路人也先后转来了。大伢子说：“李老板说，媳妇的奶水充足，要分给你家小孩子吃，每月先交十块大洋的营养费。”三伢子说：“周二叔说，他家孩子奶不够吃，还要喂米汤、菜汤、葛粉汤哩！”楚正实听到这些话，一气不吭，圪蹴在墙角，低着头，不停地用双拳捶脑袋。这时，赵婆婆突然说：
“秋菊，你的孩子才断奶两月，试试叫六伢子吸吸，看能否救急。”
秋菊也顾不得害羞了，答：“试了，吸不出来！”
“用汤催，多喝些！”赵婆婆说。秋菊照办，果然见效，拼命号叫的婴儿哭得声嘶力竭，喉咙沙哑，一旦吸出乳汁，便狼吞虎咽地咂起来。可惜秋菊的乳汁有限，婴儿闹腾一阵，累了睡了。
如何给奄奄一息的六伢子找条生路？赵婆婆说她是局外人，不好多口，找张床睡了。现实困难逼得楚正实没法，只得改变态度，提出将六伢子送人，给他一条活路。刘氏听到这话，心如刀绞，这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呵！三伢子先表态：“不送。”大伢子说：“我上山挖葛藤制粉喂他。”二伢子说：“我下塘挖藕制粉喂他。”
“我暂时把六弟抱回家养吧！”秋菊说：“我家养着两只母羊，挤羊奶喂他，再补充些我的奶水，保证能养活他。”
六伢子到半岁多，长得又白又胖，秋菊才把他交给母亲。
楚刘氏把大米泡后捣成浆煮熟喂他，又将玉米饼先在嘴里嚼烂，再喂进孩子的嘴里。粗茶淡饭，风吹日晒，由于六伢子消化好，活动量大，一岁半时，他比同龄孩子长得还健壮，黑不溜秋的，竟能摇摇晃晃地走路，咿呀咿呀说简单的话了。正当全家人你抱过来，我背过去，高高兴兴的时候，一场灾难又降落到六伢子头上。
1920年春天，商城地区流传天花疫情。乡下绝大多数人没有接种过牛痘。突然有一天，刚满两岁的六伢子蔫下去了。平时爱跑爱跳爱爬凳子，这会儿懒得动了；平时爱说爱笑还时不时念两句儿歌，这会不吭声了。喂他玉米饼，不吃；喂他稀粥，他摇头；喂他葛粉羹，他吐出来。家人急了，问他哪不好？哪里痛？开始直摇头，问得多了，他烦躁；再问就发脾气。后来，他不答话，不理睬，坐在小椅子上像尊小泥胎，无精打采的。
接着闭上眼睛，脸蛋红得像只熟透的柿子，一直红到耳根。刘氏伸手摸他的额头，大吃一惊，说：“六伢子烧得像炭火！”这时，全家人都惊慌起来，但弄不清得的什么病，更认识不到这种病的残酷、可怕程度！只说是发烧嘛，头痛脑热，感冒，打摆子，也是常有的事，六伢子不过是烧得高点罢了。乡下人有对付这种病的土办法，赶紧用中草药，煎汤内服，熬水擦身。
这样折腾了三天多，六伢子的病情丝毫未见好转，而且躺在床上不动了，颗米不沾，滴水不进，高烧不退，整天整夜迷迷糊糊，气息奄奄。接着，身上、腿上、胳膊上起了许多红点，慢慢由绿豆大变成豌豆大，接着起了蚕豆大的水泡、脓包！这时，人们方惊醒过来，六伢子得了天花！在人们思想里，天花是一种最可怕的疾病，非死即残，且极易传染。全家人顿时陷入极度惊恐悲痛之中，作最后的打算，给他准备后事，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一床破席……
这时秋菊风尘仆仆地带来一位李郎中。李郎中先往六伢子嘴里喂了一粒退烧药，再留下两粒退烧丸和几包消炎化脓排毒的药片便走了。刘氏遵照医嘱喂六伢子服药。煎汤熬药，涂抹患处，并强迫灌汤喂饭，几天下来，烧退脓消，水痘消肿结痂，六伢子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半个月后，脸上痂落变成了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