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小郑站在山脚的大槐树下,仰着脖子喊:“聂校长,开水烧好了,让大家伙儿下来歇歇吧……”齐腰高的娃娃们簇拥着兰儿下得山来。小郑就是细心,腼腆得像女孩子,二十岁的小伙子不爱玩蓝球,上完课便是埋在书堆里,要不就是弹风琴,弹《蓝色的多瑙河》,弹周璇唱红大江南北的《天涯歌女》。学校的板报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做。自老校长把重担搁在兰儿肩上后,她早出晚归,忙得真有点顾不上家。
小郑手执一柄纸扇,伸长胳膊摇出些凉风。“哪里热呀,”兰儿很开心地笑着说:“这批树苗隔个三年五载就可当柴烧了,十年二十年便是苍天大树,难怪古人说‘前人种树,后人纳凉’,我们也在进行千秋大业,是不是,小郑?”小郑附和着兰儿傻笑。
“这里我管着,你不是要回城里么?快走,记着去书局买《龙门阵》。老校长那儿我说好了,你只管去领钱。学生催了好几次,眼巴巴等着哩。”
“那我走了。”小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绢,踌躇着递上去,“擦把汗,头发全湿了……这方巾我还没用过,很干净。”
兰儿放在鼻尖闻闻,“哟!桂花香,我也爱用桂花熏,去年没敢上花趟儿。我洗了还你。”
小郑的中山服笔挺,裤管永远是菱角分明。站近些,你可闻到皂角的清香,人干干净净,在兰儿眼里,他就像个没入世的少年。
春天的黄昏来得快,黑得快。偏巧这日兰儿为下星期的国文考试刻卷子,不晓窗外天色,早黑麻麻一片。几户窗都亮着萎黄的灯,老校长佝偻着背在伏案写东西,另两个老师不知在做什么,玻璃上没影子。兰儿掩上院门,行来一人,塞给她一样东西,“快披上,寒气一层重过一层,小心明早鼻塞头痛。”
“唉呀!小郑,是你啊?”兰儿惊诧道。
“我送你回去,草高树茂,那段夜路不是女人走的。”小郑迈开步子走到了前头。
“小郑,你家里有兄弟姊妹么?”
“有啊。”
“小郑,你在哪儿毕业的?”
“二中。”
……
好大一阵儿就听见两人的脚步声,月亮冷冷地荡漾在墨绿的波海里。行到水稻田径,一只只癞蛤蟆横跳而过,落在兰儿脚背,吓得她瑟瑟发抖,站在原地不敢向前迈出一步。
“小郑,小郑啊!……我好怕癞蛤蟆,打小就怕。”
小郑横腰抱起兰儿,“没事,我就这样抱着你走,我说嘛,夜路哪是女人走的,你搂着我的脖子,我省些力。”这会儿他口齿倒伶俐起来。
翻过山坡,便是村寨,狗吠传来。兰儿下地,故作轻松地说:“小郑,到我家喝杯茶?”
小郑担忧被村民瞧见,两个孤男寡女走在一起,又黑灯瞎火里。匆匆说道:“不了,我还要回去备课,明天见。”小跑着溶进了沉沉月色中。
+++++
1950年的冬天冷得出奇,树梢、草尖挂满大大小小的冰凌子。兰儿进了土改队,剪掉长发,看上去像地方干部。母亲把一件件纱、菱、缎子收藏好放在床下,又把朴素的袍子、衣裙改了对襟的短装。桃花湾的人们似乎早忘记了这是个百年难遇的寒冬,手持棍棒蜂涌进聂家大宅,眼里掩藏不住那份喜悦和兴奋。也轮到他们倒霉了,这狗*日*的恶霸地主!人们窃窃私语。
从上面派下来的工作人员和地方民兵坐在大厅的上方,下面跪着一排人。人们高呼着:“打死他们,打死他们!”跪在中央的聂三,横扬着脖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有人向他扔小石子,他啐一口,破口大骂:“过了今日看我不把你先人板板的坟掏空。”那绿豆眼睛向后一扫,慑得村民不敢动弹。
“聂三,你老实点,你的问题还没交待清楚。说!柱子是不是你打死的?”
“那偷儿我打死他活该!”
“那你知道不知道一命抵一命?”
“我犯了哪家王法?他偷我地里的东西,我打他几棒,他自己命不好,要死,赖不上我。”
问话的男同志“啪”右手拍在桌上,“你草菅人命我们就得管,共产党的天下岂容你们胡来!”
这会足足开了三天,该押走的一个不留。桃花湾每户人家人均分到两亩多地。工作队问兰儿是否愿随他们北上继续土改工作,兰儿婉言谢绝了。老校长找上门来,让她回去教书。时隔半年,兰儿又挎上了书包。
一日黄昏回来,院子中站着个男人,一身蓝布装,头发乱蓬蓬足有一尺长,脸朝内同母亲聊着什么。儿子一溜烟跑过来抱住大腿,“母,爹来了!这是我爹!”那人转过头来,满脸是泪,叫道:“兰儿……”原来开俊那日离开钟县后,躲避到偏野村宅。帮人放牛,种地,什么都干。有一对老夫妇,膝下无子,见这后生勤快老实,就收留了他。这样一晃三年,他听说解放了,政府不追究他们这样的前国民政府官员,才对老夫妇说明缘由,连夜回到了钟县。袁宅而今已是政府办公重地,他四处打听,好心的街坊邻居带着他在一条窄巷内找到了婉露母子。大儿子在水泥厂,婉露进了纸厂,虽蜗居陋室却温饱不愁。婉露连日给他做了几套中山装,带着他到政府大楼混了个县小学语文教师差事。他怕婉露多心,自不敢问津兰儿下落,但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不巧一日碰上苑梅,看兰儿旧书,痛哭流涕,深感对不起她母子。平日从学校回来,他都很少说话,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看人进进出出。这巷子深而窄,石板路,木屋,一户户人家像一个个小巧的鸟笼,基本是一户一室,内室宽敞,但诸多不便,父母子女全挤在一块儿。人们就在屋檐下放一煤炉,每每正午和黄昏,锅瓢碗碟的碰撞声和着菜香、饭香混杂在空气中,市井的小情趣尽收眼底。
孩子不再是自己的孩子,妻子也不再是从前的妻子。他们匆匆忙忙,快快乐乐,追随着时代的潮流,他们说出来的话,很多时候令开俊瞪目结舌。每每望见婉露粗壮的腰,发黑的手,开俊都会在心底问:她的傲慢哪儿去了?她的霸道呢?还有她的青春都到哪儿去了?这个妇人仿佛生来就是劳苦大众的命。她能担起100多斤的蜂窝煤,走起路来像个男人,她说话时,“娘个X”子弹似的乱飞。老大唇上留着黑黝黝的胡子,吊儿浪当,嘴里老叼着支香烟当潇洒。“现在不时兴喊老子‘爹’了,”一日*老大这样嬉皮笑脸说:“喊‘老汉儿’亲切。”开俊立即回应他,“你喜欢怎喊就怎喊,只要不是让当父亲的喊儿子‘爹’就可以了。”
他对婉露说要去看望过去收留他的老夫妇,一路寻到了桃花湾。
兰儿,兰儿,他说不出口,他怎么请求她的饶恕?他们已不可能再重建家园,他的法律妻子是婉露,那么兰儿是他的什么?还有仁秋,爱恋地偎依在他的怀里,拉着他的手不停摩搓,怎么对孩子解释这一切?他头痛欲裂,无奈地望着兰儿。兰儿其实已猜到八分,“明日就回去吧,今后最好不要再下来,你要和婉露母子好好过日子。”
天刚蒙蒙亮,兰儿欲送开俊上路,仁秋死活不肯,拽紧父亲的衣角,“爹,你为何不带我们回家?我不喜欢这里,我恨这里,带上我们。”兰儿抱开孩子,孩子绕个弯,跪倒开俊面前,两臂环箍父亲的两腿,抬头乞求,“爹,要不你就别走,和我们永远住在桃花湾?”
父亲终于还是走了,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带走。
第二年春天,小郑向兰儿求婚,兰儿却嫁给了王老三。外人只道王老三命里克妻,老婆嫁过来生下儿子就一命呜乎,他把儿子过继给城里棉纺厂的大哥,几年未续玄。此人是何来历,祖上如何,都像一个大大的谜。对于桃花湾的人来说,关心别人不如关心自己的死活。她和他经媒人撮合,住在一起便算一家人了。
也就是这一年,茹茜无病无灾,驾鹤西归寻找聂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