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兰儿初尝相思滋味,烂漫里多了些惆怅,惹得李氏夸奖她长大了,有心事了,又提醒她现在年轻人虽讲究恋爱自由,但是如果有了意中人一定要让这个当姑婆的先睹为快。兰儿每每用话遮掩过,没有这样的事,女孩子嘛,当然是越长越古怪灵精。她照例与母亲信中嘘寒问暖,欲告之又恐日后有变。开俊这边,自与兰儿疾速发展,家事国事都置之度外,况且他这个县长秘书,公有县长把握局势,私有老父在家主持,他倒落得个清净。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婉露,表面上就加倍殷勤,凡是不出格的事都由着她去办,偶尔回家得早也逗逗三个小儿。
一日放学时候,兰儿和苑梅手挽着手走出校门,开俊故作惊讶,向前招呼:“聂小姐好,这位是?”兰儿没有心理准备,略显惊慌,“苑梅,我的同班同学。”开俊打着哈哈说:“久仰!久仰!苑梅小姐,能否赏脸去青竹茶楼喝杯茶?”宛梅寻思:“你我素不相识,哪承得上‘久仰’二字,交际场上的老手无疑,兰儿怎么认识这样的人?今日,我必好好盘问兰儿。”她随即附和道:“好啊,听说那青竹楼建在船上,一边喝茶,一边欣赏江景,美哉,美哉!”
“苑小姐风趣!如此赏脸,小生深感荣幸。”
兰儿道:“她的穷酸样儿一天不摆出来,一天都不痛快。”
宛梅靠近兰儿的耳根,“你何时与他这般熟的?还帮着他说话。”
三人登上船,开了间雅房。室内铺着竹席,没有椅子,想必是席地而坐了。外墙大大的一面玻璃窗,放眼望去便是烟波浩淼,几艘渔船摇曳江心,渔人不紧不慢地撒网。苑梅叹道:“我欲做无名渔翁逍遥世外。”兰儿摇摇头,“你要做也是做渔婆,嫁个渔翁逍遥去吧。”苑梅瞪圆了双眼,“羞不羞,这个嫁字说得好顺口。”
“苑小姐果然伶牙俐齿。”开俊七分恭维。兰儿道:“我自然是笨嘴笨舌,讨人厌的。”
苑梅把她两手捂在胸口,撅撅嘴,粗着嗓门说:“小生疼你。”兰儿甩开她的手,一本正经道:“哪有拉着女孩子手不放的,定是个破烂皮子,我才不稀罕。”三人相继哈哈大笑。
小二送来茶和点心,退了出去,大家虚让一番。苑梅说:“袁公子,何时认识我们兰妹妹的?她人小胆儿大,但要说社交经验肤浅了,这点我最清楚,可不准欺负她噢。”开俊点点头,像真做了亏心事似的,“岂敢!岂敢!今后,我每行一步都想着身后有一只老鹰盯着。”
“未必吧?兰儿,怎不说话了?”
“说什么?你干脆把我姑婆请来一起唠叨算了,我看你们脾性很相投,抱不准她老人家和你来个忘年之交。不谈这些了。苑姐姐,我和袁公子也不过见了几次面,你再说没边际的话,我可真要生气了。”
“袁公子妻妹很厉害啊!回省城念书了吧?”苑梅说。
“你怎么晓得她很厉害?事不相瞒,我都让她三分。”
“那日~我和兰儿上崇龙山,她让我们靠路边边站,好像整匹山都是她吴家买断了的,不可一世。我最瞧不起这种人。”
“她是被她母亲惯坏了的。”
“听说你家太太也不简单。”苑梅针锋相对。
“还好,我吃得消。”开俊打个哈哈,望望兰儿,兰儿不理会,擎杯啜茗。
三人从茶楼出来,苑梅执意要陪兰儿到河渡口,让开俊先行一步。两人一边走,一边聊,苑梅语重心长劝她:“袁公子人再好,你也要三思,听说他家太太霸道得很,谁做小,都会被她欺侮。”
“他是一子双挑,不存在后去的就是小。”
“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日后有你受的。”
两姐妹不觉已到河渡口,苑梅见她上了船,才打道回府。
可能是路上走得太热,贪凉快吃了好些冰水,开俊睡到后半夜身子像炭火般滚烫。婉露不小心碰到他的脸,惊叫道:“妈呀,你不是在高烧吗?吱都不吱一声。”她胡乱披上睡袍,跑到天井旁边一间厢房外,隔着窗纸,焦灼地大喊:“小菊,小菊,快起来。快!快!”小菊蓬着头,打开门,“少奶奶,出什么事了?天还没亮哪。”
“把衣服穿好,打盆凉水用开水兑兑,端到我的房去,少爷烧得不行了,你用湿毛巾擦擦他的脸和脖子。我先去叫醒林管家,让他去请大夫,交代好就过来。”
小菊是袁老太太新近帮婉露找的,做事毛毛刺刺的,远不如小四机灵。只说这小丫头打好了水来到婉露的房间,拧了拧毛巾,整张就往开俊脸上铺,开俊一惊,使劲摇晃头,呜呜地呻吟。婉露跑过来,把小菊往后一拽,“蠢货,哪有你这样服伺病人的,毛巾水都在滴,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到门口去候着,大夫来了,让他们都轻点声,别惊醒老爷太太。”
婉露打开小酒精瓶,往水里滴了几滴,然后拧干毛巾,轻轻敷在开俊额上。开俊睁开眼,喉咙里“嗯嗯”,声音含混堵塞在里面。
开俊吃下医生带来的药,安安静静睡了一场,烧退去不少,却又大泻起来。婉露扶着他去茅厕,开俊推开她,嫌龌龊不让她跟去。婉露沉着脸,生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些。”开俊两腿发软,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婉露使出吃奶的力气,扶着他的腰部。过后两三个时辰,开俊去了茅厕三四趟,似乎屙尽了肚子里的所有秽物。每看一眼头发散乱、脸色憔悴的结发妻子,就多一分愧疚。婉露坐在床沿,哄小孩似的,一手摸着他的额头,一手轻拍着他的背说:“再睡会儿,精神养足了,抵抗力才会增强。”
第二日醒来,开俊吃了药,袁太太和袁老爷来看过,嘱咐婉露有什么事马上通知他俩。开俊躺在床上,问过安,声音还是弱如游丝,直嚷嚷:“冷!冷!”二老走后,婉露上床,把他搂在怀里,开俊哆嗦不止,把头埋在婉露胸前说:“别抛下我!”婉露柔声道:“过几日就好了,我就在你身旁。”开俊双目浑沌,嘴对着婉露的胸脯,闻到一股体香,稍感踏实,才沉沉睡去。
兰儿去肖家村找开俊,左等右等,等不来。第二日又去,王二说,没有少爷的消息。这样连续去了五天,留了五封信,语气渐转焦灼不安。
第六日,开俊感觉已痊愈,早早起来就去上班了。中午无事,他决定去肖家村看看。王二数落道:“少爷,你再不来,有人要害相思病了……你看看嘛,这是谁写的?”开俊撕开信封,真不敢相信这都是出自兰儿之笔,一遍一遍读过。“她既对我如此痴情,我岂能负她?今生今世为之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竟不顾王二就站在身后,傻子一般喃喃自语,眼泪刷刷而下。
他那差事向来也就是磨洋工,打个照面,想走就走。到差不多五点钟放学时候,在学校门口接到兰儿,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就走。兰儿甩开他的手,“不要这样!瞧!人家都看着咱俩。”
“我不在乎,你怕吗?”
“传到我姑婆那里去,她老人家要被怄倒的……”
“我正打算去拜访她呢。”
他叫了辆黄包车,“风大,我把顶棚拉上。”
开俊突然发现兰儿的脚小得奇特,“兰儿,你的脚很小,像三寸金莲。”兰儿略显尴尬,“我小时候缠过脚,到十岁以后才放的,很难看,是不是?”开俊连忙申明,“哪里,小巧玲珑,乖乖的。”
“男人就是口实心非,虚伪……”
开俊轻轻笑出声,“男人对女人虚伪时,那说明这个男人有所企图的。”
两人一问一答,车已到青竹楼。
“这家茶楼环境真是不错,看得出来,茶老板艺术修养不浅。”开俊说。
“上次就说过几遍同样的话了,这么喜欢,开家同样的江上茶庄,再收罗一些古董摆上。”
“你做茶庄老板娘?”
“不怕你家那位听到?”
“我难道怕了她?这是迟早的事。”开俊若无其事地望着江面说,烟笼寒江。兰儿对外面的景色不感兴趣,单刀直入道:“你不是有事情要问我吗?”
“你也是个急猴脾气,先喝口茶,驱驱寒。”他端起茶杯做了个请的姿势,小啜了一口。
“我不能多呆,回去还有事情做。”
“是这样的,”开俊又喝了一口茶,“我有个很好的朋友,最近在写一部小说。要知道,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但由于故事的环境我不太熟悉,而主人公恰巧和你差不多呢。所以,兰儿,希望你能帮个忙。”
“哦?”
开俊见兰儿进了自己的话匣子,换了个姿势,双手托着下巴,这时,兰儿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眼波里的每一道细微的流动,他额上浅浅的两条皱纹,刮胡须用的皂角香味扑鼻而来,她微微向后靠了靠,听他说道,“前清时有一户人家,那家老爷到了50岁才生下一女,听说那女儿貌赛西施,聪慧过人。前来求婚的皆是官宦子弟,那女儿偏偏却喜欢上了有妇之夫,你觉得她的选择合不合情理?会出现这样的结局吗?”
“就这事?你那朋友不知该如何写那女儿的选择?还不简单,两情相悦,名分算什么呢?能和心爱的人朝夕相守,如鱼得水就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开俊握紧兰儿的手,“我就等你这句话。”
兰儿挣脱不了,生气道:“你越来越不尊重我,是不是觉得我轻薄?”
开俊放开手,从包里掏出几封信,递过去,红涨着脸,“为何要这样掩饰自己呢?难道只有等我病得起不来了,你才又说些暖暖和和的话。我们不要过得这样累,好不好?你早就知道的,我要娶你!”
“我答应了吗?”
“你不答应,我就去玉龙寺做和尚。”他绕过桌子,移到兰儿的身旁,“兰儿,看着我,你不爱我吗?”兰儿低着头,背朝着他。开俊掰过她的肩膀,双手捧着她的脸,直盯着她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你爱我的,你的眼睛不会撒谎。”
兰儿眼里涌出泪水。
“傻丫头,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我们又没做错事情。”
“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王二?那几天我都要发疯了,你好狠心!”开俊用手巾擦干她的眼泪,“我能打,爬都要爬起来打。你不知道,我病得一蹋糊涂。后来,婉露又时时陪着我,我没有机会啊。”
“归根结底,你还是怕她。”
“这不是怕的问题,傻孩子。我回去就告诉她,还有让叔父去望江楼正式向你姑婆提亲。我不说,是尊重你的意思。我疼你,不想无辜地伤害到你。”
开俊又发毒誓,如若日后做了对不起兰儿的事,就瞎一只眼睛。兰儿听着害怕,“不准说这样的话,菩萨听得到。”两人相拥而坐,直到天色灰暗下来。开俊不放心兰儿独自归家,叫了车直送到门口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回到城里,才记起对三儿的许诺。匆匆到糕点店买了斤桂花糕。
一家子吃过晚饭,开俊道,“爹,娘,我有事情要和你们商议。”
开俊看了婉露一眼,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明日我想去叔父家,让他上望江楼李老太太家提亲,我喜欢她家聂小姐,她对我也有情意。”
袁父哈哈大笑,“俊儿,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学新潮自由恋爱了啊。那聂小姐的确是个百里挑一的人儿。看来,我儿艳福不浅。哈哈哈……婉露本来就是个大美人,又要来一个大美人了。”
婉露心中不痛快,怨自己男人不知足,又是猛然听他提起此事,木桩子似的立在那儿不作声。袁母怕她心里有意见,把陈年老调搬了出来,并说,“他叔父从此也将人丁兴旺了。”婉露越听越难受,独个儿出了门,回到房间生闷气。
开俊想着自己病时,她可怜巴巴地服伺自己,赶紧跑去赔不是。
“你我本为父母包办的婚姻,我都没亏待过你。从今往后,这院子里多一个我心爱的人,我们大家和睦相处。一切的错,不在你,也不在我,更不在她。你要闹的话,也是自找没趣。”
婉露向后使劲一打,本想把放在她肩头的那只手打掉,不料想打在他的脸上。只听婉露讥讽道:“而今新人要来了,你还记得我这个黄脸婆?我也不怨你,日后好过歹过,也说不准。”开俊要洗脸就寝,婉露推他出门,“我的床臭气熏天,你还是回你的书房睡吧。”开俊不想与她对峙下去,抱上被褥,到书房去了。婉露知道大势已定,自己撕破脸皮闹一通也无济于事,躺倒床上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