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香月上车之后不由得一惊，原来林中玉竟然醒着。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他问道。
林香月知道瞒不过他，坐下来道：“我已经报了仇，你放心吧！”
林中玉全身一震，很是吃惊的望着她道：“你说真的吗？你杀了他？”
林香月点了点头，林中玉缓缓的抬起手，从袖子里拽出帕子，拉过她的手轻轻擦拭她掌心红褐色的血痕。林香月忽然有些难过，心头一软道：“我杀他的时候，就仿佛自己也死了。哥哥，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中玉心头痛如刀割，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脸色渐渐变得铁青，过了良久才望着她道：“一切都结束，别想了。我们回去吧！回去了，就都好了。”
一路上林中玉变得愈发沉寂起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如同指缝间的细沙般一寸寸流逝。他常常忍不住望着林香月发呆，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听力也开始下降，记忆力更是大不如前，这些都是十多天以后的事了。林香月自然看在眼里，为此夜夜难以入眠。
苏定像一个称职的车夫一般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默默地照顾着这对兄妹。只是每次再看到林香月背着林中玉独自悲伤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会莫名的难受。他为此感到有些困惑，苏家是武林世家，又是辽东的名门望族，他从小就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即使后来出去闯荡江湖，那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现在他要走的是一个车夫，平日里没做过的粗苯脏累的活都要无怨无悔的去做，而他竟然没有一点儿不甘，为此他更加困惑。
半月之后，他们到了南山。弃车上山的时候，林中玉自然一路都是由苏定背着的。他是个强壮的男人，虽然各自并不是非常高，但是却很有力量，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
听雨楼一如往昔，只是许久不居住，显得有些破败，苏定和林香月一起收拾。她似乎从来没有做过这些粗活，所以很是吃力。虽然苏定也很少做，但却是手到擒来。
“你还是出去吧，你在这里只会帮倒忙。”他将林香月赶了出去，自己一个人收拾。林香月依旧住在楼上自己的房间，林中玉依然住楼下，苏定则暂时住在楼下隔壁的客房。
因为是冬天，所以听雨楼四周一片沉寂，树叶都落光了，花儿也凋谢了，蔓延都是凄凉的景色。他们安顿好的第一天，林中玉就带着林香月去了后山竹林里拜祭父母。
昏黄的日光，幽暗的竹林，一座低矮的孤坟。
林香月跪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即使到了现在，她还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个梦。记忆里的父母，怎么可以真的就变成了枯骨，躺在这冰冷的土地下呢？
回去以后，林中玉的病情似乎更重了。林香月心急如焚，苏定下山去请大夫买药，并且买了很多日常的用品，回来之后在厨房里笨拙的学做饭。
大夫走了，林香月坐在门口如同石雕泥偶一般。
苏定做好了饭，拿过来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理他。当然，林中玉是无能为力，林香月则是完全视而不见。
林中玉的神志眼睛开始混乱，脉相若有若无，大夫说他也就这两天了，让给准备后事呢！其实这样的结果一点儿都不意外，林香月知道他虽然如今还活着，但是时时刻刻都在忍受着痛苦的折磨，腰背、胸腹、手臂和双腿上的伤口因为长时间无法愈合已经开始溃烂了，曾经白皙光滑的肌肤早就开始泛起了死灰色，两颊和眼窝深陷，整个人不知何时早就如同皮包骨头般，让人看了都心疼。有时候她的眼睛不由得会瞟向苏定背上的剑，看着他如此痛苦却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不如一剑给他个痛快。但是她又怎么真的下的去手呢？
这个男人是她唯一最亲最重要的人，他曾经用自己的生命来疼她，爱她，护她，她怎么能够忍心呢？而此刻，他已经衰弱的不像样子了，躺在那里，进去的气比出来的气少，身子都已经开始发凉了。她却忽然再也不敢面对，逃了出来。她的脑海里满是那个人的一切，他的温柔，他的善良，他的细心，他的宽容，他的逆来顺受……
如果他不这么好，或者他离开的时候自己就不会如此的悲伤和痛苦吧？可是如今他的生命走到尽头了，她却把他一个人孤独的扔在冰冷的房间里，他会不会觉得孤独，觉得害怕，觉得悲伤呢？
她的眼睛一酸，站起来大步走了进去。林香月走进去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睛正开着，但是眸中一片灰败，一点儿神采都没有。他正费力的抬起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在摸索，不知道在摸索着什么。只是她的心脏骤然间紧缩，泪水一下子决堤般涌了出来。她奔过去将他瘦弱的身子抱了起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用自己冰凉的手一遍一遍的抚摸着他的手臂和肩背，以此来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他身边。
他此刻已经看不见，听不见，但是不知道他是否感觉的到。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好像从来不会觉得累。苏定就站在门外，一动不动。他深沉的眸中泛起了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
太阳渐渐落山了，周围开始变得漆黑一片，他们却始终都没有动。不知何时，朦胧的月光从窗子外照了进来，林中玉的气息微弱的如同最轻柔的梦。后来，他低哑的声音忽然缓缓响了起来，像是带着无比的欣喜，“爹爹，你终于回来了？你别走了好不好？爹爹在，娘就不会打玉儿了。”
林香月的心顿时抽紧了，不由得搂紧了他忽然瑟缩的身子。他此刻已经进入了半昏迷中，迷迷糊糊的说着梦话，“娘，你别打玉儿了，玉儿以后再不淘气了，玉儿乖乖听话，再也不打扰娘，娘，别打玉儿了……”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气息有些不稳。
林香月从来不知道在没有自己之前，哥哥和娘是怎么生活的，但是哥哥那么听话，娘也会责罚他吗？她忽然觉得无比心疼，抬手轻柔的抚着他消瘦的脸颊，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像是有些累了，安静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爹，您一定要把娘和月儿找回来……”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子一歪，完全陷入了昏迷中。林香月却是动了不敢动，她就这么看着他的生命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枯竭。静默，死一般的静默。曙光投进来的时候，林中玉竟然再次苏醒了。他的眼神竟似乎有了些光彩，精神好了很多。林香月却是不敢再有一丝的希望，她害怕那种死灰般冷寂的绝望。
“月儿！”他唤了一声，然后伸手去摸了摸她的手臂，确定她在身边，这才有些安心的吐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道：“天还没亮？你怎么不点灯呢？”林香月几乎不假思索的说道：“我们刚回来啊，这里边什么都没有了，我打算明天再下山去买蜡烛。”
他竟然听见了，林香月的心一下子活络了起来。她自然不知道这只是回归返照。
“哦，那么也没有吃的了吧？你饿不饿？你想吃什么，哥哥去给你买？”说着竟然挣扎着要起来，林香月猛地吸了吸鼻子，按住了他的身子，摇头道：“我不饿，我一点儿也不饿。哥哥，你终于好起来了，我好开心。”林中玉愣了一下，继而慢慢清醒过来，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他无比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就要到头了，虽然万般的不舍，但是与其这样痛苦的活着拖累她，倒不如就此解脱了的好。这么想的时候，不由得轻松起来。
他忽然又想到了爹爹临死前的那个要求，心头不由得波动起来，要不要趁最后的机会，问一问她，问一问妹妹愿不愿意嫁给他？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没来由的激动起来，原本僵冷的身子竟是一下子变得火热起来。
这个念头自从他受伤之后就已经消失了许久，但是这会儿却无端的跳入了脑海。可是，不行的，他就要死了，为什么还要无端让她烦恼？即便她真的答应了，多半也是出于对他的怜悯，而她的心里日后便会没有了他的地位。情郎永远只有一个，而且永远不会是他。
若是他因为一时的私欲失去了哥哥这个身份，那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可是，他的心里却充斥着一种焚天灭地般的怨恨和不甘，他终究不是圣人，做不到完全的无欲无求，更不可能做到将此生最珍视的女子拱手相让给仇人。于是他缓缓开口道：“月儿，哥哥有一个最后的请求。”“你说，你说，无论你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答应你。”林香月几乎毫不犹豫的答道。
是吗？那么，最好了。
他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喘了口气道：“以后，你若是记起了从前的事，无论如何，你要答应哥哥，不要嫁给龙非，不要和他在一起，因为他是我们的仇人，他亲手杀了娘，你可以不报仇，但是不要和他在一起，你能答应我吗？”
林香月哽咽着道：“我答应，我答应，哥哥你放心，我怎么会嫁给自己的仇人呢？就算他不死，我也不会再和他有什么关系的，更不会和他在一起。”林中玉像是有些安心一般的微微笑了，顿了一下，忽然伏在她的耳畔低声道：“对不起，月儿，对不起。对不起……”
林香月不明所以，只是感觉到那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完全消失了。哥哥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一定是因为他怕自己离开了我一个人孤寂吧？
她这么想着，却发现怀里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气绝。他脸上那一抹安心的笑容已经渐渐隐没，变得僵冷起来。她忽然觉得心暮成雪，瞬间苍老。苏定仿佛看到她的身上，不知何故笼上了一层沧桑和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