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个问题，闻一多先生有一段话常被人们引用：“就最早的意义说，龙与凤代表着我们古代民族中最基本的两个单元——夏民族与殷民族。因为在‘鲧死……化为黄龙，是用出禹’和‘天命玄鸟（即凤），降而生商’两个神话中，我们依稀看出，龙是原始夏人的图腾，凤是原始殷人的图腾（我说原始夏人和原始殷人，因为历史上夏殷两个朝代，已经离开图腾文化时期很远，而所谓图腾者，乃是远在夏代和殷代以前的夏人和殷人的一种制度兼信仰）；因之把龙凤当做我们民族发祥和文化肇端的象征，可说是再恰当没有了”（《闻一多全集》第1卷《龙凤》，三联书店1982年版）。
商代是青铜器走向繁盛的时代，也是青铜器上的重要纹饰——凤纹滥觞的时代。商代凤纹不算多，但构图比较完整，装饰性比较强，意味也丰富，显示着一种神秘的美。夔是传说中和龙近似的一种神奇动物（可视作古人对鼍、猪、牛以及某些怪兽的多元容合），其突出特征是“一足”。夔纹是青铜器的装饰纹样之一，其特征除“一足”外，还有“张口”、“瞠目”和“卷尾”。商代的凤纹多有一足、瞠目、卷尾者，因而被称为“夔凤”。殷墟卜辞中有“高祖夔”一词，有学者考证，这个“高祖夔”很可能就是《山海经》中的帝俊，也就是《帝王世纪》中的帝喾。帝喾的次妃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契，是为商部族的先祖（一说帝喾的儿子帝挚即商人的直接祖先少昊）。这样，夔就被认为是商族的一位“高祖”，或可言，长相颇奇异的夔乃是商族祖先的象征。而夔“一足”也有两解：一是夔果真是一足，即一只脚（另一足大概是夏商周三代，是华夏族经过大迁徙大融合从而基本形成的时代。三代中，夏、周为炎黄族团的后裔，一般认为是崇拜龙的；商则是东夷族团的后裔，被认为是崇拜凤的。
《诗经》里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话，商人也说他们的第一位父系祖先契，就是其母亲，是一个叫简狄的女性吞了玄鸟蛋后生出来的。这样的传说，既说明商和东夷凤鸟族团一脉相承，也说明商的祖先和玄鸟（燕子）——凤的一个重要模特儿有难以割舍的关系。
在部落争斗中，或同野兽搏斗中，或因其他什么天灾人祸伤残了吧？）；二是夔这样的人，这样的高祖，这样的英雄，有一个就够了，足够了。于是，商人在刻画凤纹时，就有意地选取了高祖夔的主要特征——一足。这也就是说，商代的夔凤纹，乃是凤崇拜与祖先崇拜相融合的产物。
有关帝俊的神话资料主要保存在《山海经》里，比较零乱，学者们的解释也多有歧义。考察其与凤的关系，可看到以下几点：（1）《大荒东经》曰：
“有五采之鸟……惟帝俊下友。帝下两坛，采鸟是司”。意思是帝俊与五彩鸟为友，并将地方上的两座祠坛，交由五彩鸟管理。采通“彩”，五彩鸟就是凤——起码也是凤的容合对象。（2）《大荒南经》曰：“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使四鸟”。鸟能被驱使，当为神鸟，神鸟即可视为凤——中国古代对任何鸟的神化，都与凤的多元容合相一致。（3）《大荒南经》曰：“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妻子能生出十个太阳，当然与丈夫有关，而太阳与凤的关系甚为密切。（4）有说帝喾是帝俊的化身，而帝喾与凤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吕氏春秋·古乐》云：“帝喾令凤鸟天翟舞之”。（5）帝俊的“俊”通“夋”，而“夋”，乃为鸟的象形。（6）相传帝俊的形状是鸟头猴身，一足，手里似乎还拄着一根拐杖。鸟头自然可视为凤头。
六周族
其一，周人传说其老祖母姜嫄，一次外出，脚踩在一个巨人的脚印上，怀孕生子。开始以为不祥，决定扔掉。先扔到很窄的道路上，但牛、马绕孩子而过；后扔到冰面上，这时空中飞来一群凤凰，用它们的羽翼来温暖孩子。于是，姜嫄认为这个孩子有神异，就决定将其抚养成人。因开始打算扔弃，就取名为弃。弃长大后作了尧、舜的农官，教民耕种，故名后稷。按此传说，没有凤凰也就没有周族，周人对凤的崇敬自不待言。
其二，凤鸣岐山、赤鸟之瑞。据说周人伐商时，上天曾命赤鸟衔玉圭降祥瑞于周原，即《墨子·非攻下》所讲的“赤鸟衔圭降周之岐社日，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国”；《吕氏春秋·应同》所讲的“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鸟衔丹书集于周社”。《国语·周语》言：“周之兴也，鸣于岐山”。三国吴韦昭注：“《诗》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其在岐山之脊乎？”于是指明：“凤之别名也”。《史记·封禅书》曰：“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春秋繁露·同类相动》引《尚书传》曰：“周将兴之时，有大赤乌衔谷之种，而集王屋之上者。武王喜，诸大夫皆喜。周公曰：‘茂哉，茂哉！天之见此以劝之也，恐恃之”。
其三，位于陕西宝鸡周原中心区的凤雏村，曾出土“祀凤”、“凤现出”、“凤”、“双凤”等四片甲骨文（刘亮《凤雏村名探源——从甲骨文看周人对凤的崇拜》，《文博》1986年第1期）。而青铜器上的凤纹，殷商时也已在周人的活动区域出现，如出土于岐山贺家村的凤柱斝（ji倩），这是一件容酒器，其口沿立双柱，柱端饰歧冠凤鸟。周代商后，凤纹遂成为青铜器的主题纹饰之一，以至于仍属西周前期的穆王、恭王时期，因凤纹丰富华丽而有了“凤纹时代”之称。典型者如出土于宝鸡竹园沟的“凤鸟扁足方鼎”、出土于宝鸡戴家湾的“凤纹方鼎”、出土于宝鸡斗鸡台的“凤纹甲簋”、出土于宝鸡茹家庄的“三足凤鸟尊”、出土于宝鸡董家村的“凤纹鼎”、“凤纹爵”等等。从这周族人崇凤的资料比较多。
些凤纹的形象来看，乌、鹰、燕、鹑、雉等等，都是凤的取材对象。如此丰富的凤纹，出现在周原一带，要说周族不崇拜凤凰，是讲不通的。有的学者认为，周族在伐商之前，崇拜的是自己心目中的祥瑞神鸟（yuezhuo），伐商以后，被来自东方的“上帝的使者”风神凤凰“包摄”，才转而崇拜凤凰（王维堤《龙凤文化》第9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这样的观点，似也值得商榷。
其四，晋代王嘉在《拾遗记·周》中记道：“周成王四年，旃涂国献凤雏，载以瑶华之车。饰以五色之玉，至于京师，育于灵禽之苑”。旃涂国大概是一个西域小国，凤雏也可能是一种不知名的漂亮鸟儿。这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只凤雏来到周朝的京师后，被“载以瑶华之车”、“饰以五色之玉”、“育于灵禽之苑”。周人对凤凰的崇拜，由此可见一斑。
七秦人
一是秦人的祖先和商人的祖先类似，也有吞玄鸟蛋而生子的传说。《史记·秦本纪》记载秦人的老祖母名女修，“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
二是据《通志·氏族略二》考证，秦人是东夷族的后裔，“秦氏嬴姓，少昊（皞）之后也。……非子初封于秦谷为秦氏。秦谷，故陇西秦亭是也”。东夷族之崇凤如前述，秦人自然一脉相承。
三是秦人于商末开始西迁，西周时因养马有功受封建邑，东周时“秦襄公攻戎救周，始列为诸侯。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史记·封禅书》）。之后的文公、献公，都在不同的地方祭祀白帝。由此，本为东夷族的祖先神的少昊，便摇身一变成为五方天帝中的“西方上帝”。因白帝少昊崇拜凤凰，祀白帝，也就隐含秦人被认为是崇拜凤凰的。其根据有这么几条：
着祀敬凤凰。
四是秦穆公曾建凤凰台。“有萧史者，善吹箫，能致白鹄孔雀。穆公女弄玉好之，公为作凤台以居之。积数十年，一旦随凤去，云雍公世有箫管之声焉”（《水经注·渭水注》）。
五是陕西关中出土的秦代的“凤纹瓦当”、“云凤纹瓦当”、“凤凰朝阳纹瓦当”、“凤纹空心砖”等，其凤纹矫健奔放，充满活力，显示出秦人对凤的喜爱。
八楚人
第一，楚地的崇凤历史久远，在楚立国之前，生活在长江中游的土着人就崇凤。其证据有：湖南洪江高庙文化遗址出土的陶器凤纹，距今达7400-7800年；长沙南托乡新石器时代早期遗址出土的陶器上，有长尾凤鸟残段及若干凤纹；属于新石器时代晚期的石家河文化（距今约4600-4000年，因发现于湖北省天门市石河镇而得名）遗址中出土的数千件陶塑动物中，鸟占了大部分；而在石家河罗家柏岭遗址出土有环形玉雕凤一件、在澧县孙家岗遗址出土有佩形玉雕凤一件（吴艳荣《楚凤》，《江汉考古》
2001年第1期）。楚立国后，楚地崇凤的习俗被继承下来，且发扬光大。楚地出土的相当数量的凤纹帛画、绣品、漆器，如湖南长沙陈家大山楚墓帛画、江陵马山砖厂战国楚墓织绣等，即可为证。其凤刚柔相济，华丽神奇，显然是凤崇拜发展到一定高度时的产物。
凤和龙都是楚人的崇拜物。楚先民崇拜凤凰，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得到说明。
第二，祝融是楚人的先祖之一，有“火正”之职、“火神”之称，“能光融天下”，“其功大焉”（《国语·郑语》）。而“祝融者，其精为鸟，离为鸾”（《白虎通·五行》），鸾为凤属，此言显然是说祝融是凤的一个化身。
第三，羲和也被视作楚人的先祖之一。羲和，既是生日之神（《山海经·大荒南经》：“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又是驾驭日车之神（《尔雅·释天》：“日御谓之羲和”）；而凤有“驮日运行”的“太阳鸟”之说，所谓“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山海经·大荒东经》）。
乌者，凤凰原型之一也。河姆渡文化遗址出土的“双鸟朝阳纹”，称其为“凤凰运日图”当然也说得过去。这也等于说，羲和与凤具有同一性。
第四，凤崇拜是以鸟崇拜为基础的。《楚辞》中有不少描写鸟、神化鸟，进而歌咏凤凰的句子。如“鸷鸟之群兮，自前世而固然”（《离骚》）。“鸟何萃兮在中？”（《湘夫人》）、“大鸟何鸣？”（《天问》）。“鸾鸟凤皇，日以远兮”（《涉江》）“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离骚》）。等等。楚庄王也曾以鸟自诩，称其“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史记·楚世家》）。此鸟显然不是一般的鸟，称其为具有非凡气质的凤鸟，似也说得过去。
第五，民间有“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的俗语，而《山海经·大荒北经》有“九凤”的神话，所谓“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两者之间似乎不无关系。
第六，凤书（也称“鸟虫书”）是在西周大篆的基础上，装饰一些凤（鸟）虫（龙、蛇、蚕）类形象的艺术文字，流行于春秋战国时的楚、吴、蔡、宋、越等南方诸国。其代表作是楚器“王子午鼎”和“楚王孙渔戈”上的铭文。将凤（鸟）加在实用文字上，除了象征权贵和审美观赏的意义外，也透示出楚人对凤凰的喜爱和崇拜。
综上所述，凤崇拜和族祖崇拜关系是相当密切的，表现在：（1）凤以创生神的品格，参与了族团的形成，如吞玄鸟遗卵的商之祖、秦之祖；（2）族祖与凤合二而一，融为一体，即族王、帝王即凤，凤即族王、帝王，如太昊、少昊、炎帝、舜帝、祝融等；（3）族祖崇拜借凤崇拜而形象化、艺术化，如“有虞氏皇而祭”；（4）凤崇拜借族祖崇拜而神圣化、规范化，如秦人祀白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