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戴着白色小帽的伙计给他们每人上了一套精致的茶具，茶杯里面泡着香茶，一掀茶杯盖，顿时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等小伙计把端来的几样精致糕点摆到桌上，法图麦先夹起一块放到谢赫跟前的青花瓷碟里，然后才和大家端起茶杯品了一口。
伊斯玛仪品了一口香茶，叫了一声好，一下子忘记奔波了一天的疲乏。他慢慢放下茶杯，高兴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家人来了精神：我和札兰丁朝夕相处了十年，直到这次蒙金战争前才分开，和阿茹娜在一起四年，又和法图麦一个锅里吃了三年饭，你们一家人在我心里早就是亲人了。
一句话说得札兰丁心里有些激动，他从窗外收回目光，心存感激地看着伊斯玛仪：别看我一直都是直呼你的名字，其实我早就把你当做长辈了，刚打大金那段时间，知道你有意不跟我们走，我心里还真有气，有点大事小情靠你靠惯了，乍一离开好多事我都不知怎么办好了。这么多年我也喊习惯了，就不改口了，让谢赫叫你爷爷吧。
法图麦和阿茹娜连忙把谢赫拉起来，让他恭恭敬敬地给伊斯玛仪施礼叫了声爷爷，伊斯玛仪把谢赫揽到怀里，乐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这声爷爷我还担得起。不过也不能白叫，过几年我就过来把这小家伙带走，让他和我一起闯闯商道，这个小徒弟我可是收定了。
法图麦和阿茹娜连忙说好，札兰丁也痛快地点着头：不打仗了，心里总算有底了，不像那几年慌慌张张数日子了。
伊斯玛仪听到这里，把谢赫交给法图麦，他摇着头沉吟了两声：这样的日子不多了，用不了两三年，蒙宋之间还得兵戎相见。
札兰丁朝伊斯玛仪瞪起眼睛，疑惑地问：还得打？
伊斯玛仪端起茶杯放到嘴边：还得打。
札兰丁急切地问：我们还得上战场？
伊斯玛仪啜了口茶，慢慢地将茶杯放到桌上，抬起头挨个打量着札兰丁一家人：这就是我今天和你们全家坐坐的原因，你们拿我当长辈，我就要提醒你们几句。我要嘱咐你札兰丁，流矢不长眼，可人要长心眼，为了家里的老婆孩子，小心一点没错。再就是法图麦和阿茹娜，姐俩儿互相体谅帮衬着点，我们回回兵能和家人团聚不容易，要珍惜。
法图麦和阿茹娜对视了一眼，法图麦想到一路上忽视了阿茹娜的感受冲她歉意一笑，红着脸低下头去。阿茹娜也微微一笑，偷眼看了一下伊斯玛仪，见伊斯玛仪并没有注意她俩儿，就伸手在桌子底下拍了拍法图麦的腿。
伊斯玛仪还在说着：札兰丁的驻屯地在黄河边上，离战场远着呢，要不这样这次我也不会同意你们回中原来，下一次可能要到长江边打去了别看大宋让大金欺负了这么多年，蒙古人要想打到江南去还得等些时日我是担心札兰丁，跟咱一起从阿尔布花山过来的弟兄们就剩下你和伊勒纳赤丁了，也替我嘱咐他一句，打仗的时候学着机灵一点儿。
这顿饭后来吃得有些不舒坦，一想到战争，札兰丁和法图麦、阿茹娜就心里不自在，好好的一桌饭菜除了谢赫尚不懂事，几个大人没大动筷子。
看大家都吃不下，伊斯玛仪站起来拍着札兰丁的肩膀说：既然快到家了，你也别着急了，领着一家人在这里住两天，也看看这中原的城池。明天咱们就分手吧，我往南走了。
法图麦一听猛地站起来，冲口说道：你不能走。
阿茹娜也真诚地邀请着：你该到我们那里看看，下次来也好找。
只有札兰丁还坐在那里没动，多少年来自己无家可归，可他也理解伊斯玛仪此时那种归心似箭的感觉，他低头冲法图麦和阿茹娜摆摆手，低沉地说道：让他走吧，走吧。
伊斯玛仪听出札兰丁心头的沉重，眼圈有些微微发红，他摇摇头叹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过几年我就回来，我还要来领我的徒弟呢。
离开餐馆天已经黑了，几个人心情一落千丈，顺着来时的路默默地往回走着，就要到客栈了，法图麦走到伊斯玛仪跟前，伊斯玛仪摆摆手没让她说话，他对法图麦，也对札兰丁和阿茹娜说了一句：活着，要用心。
法图麦听出了伊斯玛仪话里的意思，她点点头紧赶几步从阿茹娜手里拉过谢赫：今天晚上跟妈妈睡，好吗？
谢赫回头看了看阿茹娜：我得问妈妈。
法图麦装作不高兴地责怪道：你答应过我，我也是妈妈。
不谙世事的谢赫抬头看着札兰丁，天真地问：两个妈妈，我听谁的？
没等札兰丁回答，法图麦抢先说：都得听。
回到客栈，店家腆着笑脸迎上前来，一边和他们打着招呼，一边喊伙计给客房掌灯，法图麦也不答话，拉着谢赫向自己的客房走去，札兰丁立在前厅看着阿茹娜，阿茹娜则低头走进客房。伊斯玛仪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往客栈的马厩走去：你们先歇着，我去看看马匹，嘱咐他们给加点料。
中原的寒夜有些清冷，到处漆黑一团。札兰丁在天井里稍稍站了会儿，抬头看了看天，头顶没有一颗星星，空气有些湿润的感觉，他们一路从黄土高原赶过来，路上没有碰到一次下雪天。看了看天，札兰丁有些担心，明天伊斯玛仪会不会遇上雪，又一想那样也不错，下雪天他走不了就可以多呆几天。
札兰丁想着走进阿茹娜的房间，只见昏黄的灯光里，阿茹娜正和衣坐在被窝头上低头想心事。札兰丁走过去嘿嘿一笑：还不脱衣服睡觉？
阿茹娜坐在那里没动，她冷着脸上下打量着札兰丁，用同样冷冷的腔调问了一声：你走错门了吧？
札兰丁知道这会儿阿茹娜肚子里有气，就腆着脸凑到床边：管它对错呢，有地方睡觉就行。
阿茹娜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双手抓住札兰丁的衣服，一连声地质问道：什么？你睡觉就不管对错？什么地方都能进？
札兰丁一把把阿茹娜抱进怀里，使劲搂着阿茹娜，用满是胡碴的嘴唇在她冰凉的脸上亲了亲，又在她耳边轻声问：你说，我走错了吗？
一股暖流涌遍了阿茹娜的全身，她委屈地掉下了眼泪，有些哽咽地说：我以为你忘了我呢。
札兰丁用嘴唇把阿茹娜后面的话堵了回去，回头吹灭了豆油灯，拥着阿茹娜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早晨，札兰丁牵着马和一家人一直把伊斯玛仪送上汴京往南的大路的时候，从他们背后吹来的风还是有些丝丝的湿润，天阴得很厚，太阳躲在云层后面不肯露面。谁都没有说话，大家都知道，此时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次聚首，心情都格外地沉重。
一直走到离开城门老远，札兰丁还不肯把马缰绳交给伊斯玛仪，伊斯玛仪赶上一步，迎在马头前面抓住了马笼头。札兰丁还是不松手：天要下雪了，你是不是再住两天？
伊斯玛仪的心里也掠过一阵难过，他不敢看札兰丁，他知道此时札兰丁的眼圈一定红了：不了。下边的路我走过，我一个人上马一天下来就几百里，明后天就赶到长江边了，往南走雪会越来越小的。
札兰丁低着头，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说：一个人，多保重。
伊斯玛仪苦笑了笑，猛地抬起头大声地说：放心吧，过两年我就回来接谢赫。他又看了看法图麦和阿茹娜，故作轻松地和她俩儿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到时候可别舍不得了。
法图麦和阿茹娜眼里含着泪看着札兰丁和伊斯玛仪依依不舍的样子又听到伊斯玛仪这句话，两人脸上的泪水流了下来。
伊斯玛仪眼里也盈满了泪，但他还是咧着嘴笑着：说句卖老的话，都老大不小了，该抓紧时间了，我希望来接谢赫时看到更多的孙子孙女。
法图麦和阿茹娜互相看了看，流着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伊斯玛仪回头从札兰丁手里接过马缰绳：看来人家不爱听我叨叨，就当是我嘱咐你吧。
札兰丁松开手叹了口气，知道留不住伊斯玛仪了，他抬起头并不去看伊斯玛仪，努力装作轻松地说：你替我养啊？
好啊。伊斯玛仪痛快地答应着，然后冲札兰丁一家人大声地道别：好了，用当地人的话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走了。
伊斯玛仪说着回头纵身上马，双手拉住马缰，两腿一夹马腹，一晚上用足了草料的马吸溜一阵欢叫，撒开四蹄往南跑去了。
札兰丁心里一紧，他赶紧抬头仰起脖子向前看去，一点冰凉的东西从后面钻进了脖子，他激灵一缩脖颈，回头往天上看去，只见点点雪花从天上飘了下来，他气得真想骂出一句，可这会儿伊斯玛仪已经跑出老远。
伊斯玛仪的马跑着跑着停住了，他坐在马鞍上回过头来，见札兰丁一家还站在大路上张望着，抬起手向这边挥舞着。
法图麦在谢赫后背上推了一下：和爷爷说再见。
谢赫往前走了两步，伸出小手在空中摇晃着，用还稚嫩的声音大声地朝伊斯玛仪喊道：爷爷再见……
与札兰丁们有关
一
伊斯玛仪这次又算对了，蒙宋两家短暂的和平很快就过去了。
他纵马离开汴梁的那个早晨，已是旧年的残蜡。捱过冬天，黄河凌汛一过，新的战事就开始了。1235年春，蒙古就以大宋背盟为借口，遣蒙古亲军、探马赤军及新签的中原汉军，分东、西两路大举进攻南宋。
在接下来的七年里，东路军攻克唐州、枣阳，西掠襄阳、邓州。复攻占襄阳和郢州、荆门、德安府等地。又破光州，围黄州、安丰，进而攻庐州，企图造舟巢湖，以窥长江。西路军在攻占沔州后，进围青野原，转攻大安军，破武休关、兴元、阶州、文州等地。连续三犯蜀地，克隆庆，攻占成都。迫使宋军驻守大江南岸。至此，宋蒙两军以长江为界开始胶着。
自1235年春至1241年冬，驻屯中原的札兰丁们隶属的东路军一直在黄河到长江之间往来奔突着，中原本兵家必争之地，蒙宋两家在这里上演了一场拉锯战，你来我往、互有胜负。最终，南宋只得放弃中原而退守长江。
南宋朝廷之所以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抵挡住了蒙古大军的铁骑，与全国上下同仇敌忾、共御外侮有关，更重要的是，几乎同时，窝阔台派兵进入朝鲜半岛，又用拔都为帅，率十五万大军发起第二次西征。窝阔台的多线用兵也救了南宋，毕竟以一国之力四面出击，纵是虎狼也难以分身。
强悍的蒙古军一路所向披靡。1241年圣诞节刚过，从哈拉和林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蒙古大汗窝阔台死了。
在蒙古军四面作战的同时，窝阔台自己却留居在蒙古本土纵情享乐他创建首都哈拉和林城，建造起了万安宫。任命西域人牙老瓦赤治理中亚地区，依靠耶律楚材等治理中原，而他自己则穷奢极欲、挥霍无度。他嗜酒如命，最后因酒精中毒暴死于刚刚竣工的万安宫。
这段时间，窝阔台还主持并完成了对中原汉地的户口清查、登记工作把人口底子摸出了一个差不多的数字，将其中大部分人户分赐诸王等为封户。就在札兰丁们在黄河边上驻屯第二年的这次户口清理，被称为“乙未籍户”，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在政府文档中出现回回人这样的分类。
八年丙申春正月，诸王各治具来会宴。万安宫落成。诏印造交钞行之。二月命应州郭胜、钧州孛术鲁九住、邓州赵祥从曲出充先锋伐宋。三月复修孔子庙及司天台。夏六月复括中州户口，得续户一百一十余万。耶律楚材请立编修所于燕京，经籍所于平阳，编集经史，召儒士梁陟充长官，以王万庆、赵著副之。———《元史·太宗本纪》
关于回回人被中国政府正式编入户籍的记载，有史可查的还有元宪宗蒙哥二年（1252年，农历壬子年）的“壬子籍户”和元世祖至元八年（1271年）颁布的《户口条画》：
八年二月乙未……以尚书省奏定条画颁天下。三月己丑……命尚书省阅实天下户口，颁条画，谕天下。———《元史·世祖本纪》
太宗六年甲午灭金，得中原州郡。七年乙未，下诏籍民，自燕京、顺天等三十六路，户八十七万三千七百八十一，口四百七十五万四千九百七十五。宪宗二年壬子，又籍之，增户二十余万。世祖至元七年，又籍之，又增三十余万。十三年平宋，二十七年，又籍之，得户一千一百八十四万八百有奇。于是南北之户总书于策者，一千三百一十九万六千二百有六，口五千八百八十三万四千七百一十有一，而山泽溪洞之民不与焉。……文宗至顺元年，户部钱粮户数一千三百四十万六百九十九，视前又增二十万有奇，汉、唐极盛之际，有不及焉。
———《元史·地理志》
户籍制度是中国封建社会管理农户的标志，也是征发赋役的依据。回回人被正式编入中国户籍，标志着回回人取得了中国国籍和“回族先民”阶段的结束，标志着回回从被视为外来客人（蕃客），变成了当时中国各民族大家庭的一个成员，也使得诸多民族得以在回回的名义下进行自然而然的民族组合，大大促进了回回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和发展。
1235年元太宗窝阔台实施了“乙未籍户”制度。除了来自西域的穆斯林外，还有同来的非穆斯林成员，如术忽回回、绿睛回回、罗哩回回、祆教徒、明教徒、景教徒等被统称为回回，正式被当时的政府编入户籍，名“回回户”。自此，回回人就有了正式的中国国籍，与汉、蒙等民族女性结合组成家庭并留居，成为中国一个新的民族。在元代官方文书或诏令中，回回与其他民族也就明显区分开来，如元代《祥符图经》中对民族描述是：“蒙古、畏兀儿、回回、也里可温、河西、契丹、女真、汉人八类”等。
———中国回族历史大事记（http：//61.133.200.53/…）
然而，蒙古户籍中军户和民户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此时的阿里、伊斯玛仪因为退出现役，列在了民户之中，而札兰丁还是军户，他要作为一个自由民，成为中国一个普通的国民，则到了元世祖至元十年（1273年）。至元十年，令探马赤随处入社，与编民等。
———《元史·食货志·农桑篇》
就是这则诏令，才使得札兰丁真正成了一个普通的中国人，而此时的札兰丁已是六十九岁的垂垂老者，家中已是四世同堂。札兰丁老来安居中原，携妇将雏，含饴弄孙，也不失为一大幸事。
二
回族是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伊斯兰教的基本教义就是信主独一，那些爱翻老祖宗旧账的祖先崇拜的东西是不符合伊斯兰的文化特质的。最近，各地穆斯林学者做了大量的史籍整理工作，可以说是功德无量，特别是回族家谱的整理搞得有声有色，有时我就想，续家谱不是祖先崇拜的产物吗？这种非伊斯兰的思想意识是怎么在几百年前的中国回族族群中肇端，又是怎么滥觞开来的呢？我见过不少的回族家谱，也拜读过很多汉族人的家谱，从形式到体例几乎相同，唯一不同的是汉族的世系渊源更长一些，更多的得从迁世祖论起，而回族则大多从改姓祖论起，至今不过二十世左右，很多还是明末清初才发起编纂的。这种本身属于祖先崇拜的原始宗教思想，也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和真正的伊斯兰教只崇拜真主的一神观念是不兼容的。
其实无须再想，这就是中国回族文化的特点：既有伊斯兰的文化传统又有中国儒家思想的浸润。特别是清初穆斯林学者开创了“以儒诠教”的宣教方式后，我们的回族文化就已经是一个独立的自成系统的民族文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