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酉回来后,才知道事情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马酉赶到原来租的房子,知道了情况。他给马午打电话,又朝学校赶。刚好是下午放学时间,很多家长等在那里接孩子。原先家长们坐的小棚子,现在有了马酉家里杂乱的物什,家长们没地方坐了,都站在棚子外面。马酉没回来这几天,家长们都在议论这件事,特别是放学接孩子这一阵,看见棚子里堆着的杂乱家什,都纷纷鸣不平。马酉一出现,众人马上不出声了。
马酉看见了堆在棚子里的杂物,两张床,一高一低两个小桌,小椅子,衣服箱,铁丝线,衣服钩,旧空调,小滚桶洗衣机,数不清的小杂件。马酉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马酉忍住泪,回头看围着的家长。马酉和这些家长们都很熟,因为孩子们有了共同的病,大家同病相怜,心灵中有一种深层的沟通。马酉还在学校开过讲座,组织过自闭症专题宣传。现在,马酉转过身来,对大家笑了一下。有几个家长的眼泪出来了,捂住脸,抽泣着,不知道说什么。还有一些家长,表情严肃而无奈。马酉笑完,低头整理杂物。
马酉找到喻克春,喻克春又在自家院子里那棵大树下喝茶。马酉给喻克春谈河南的经历,谈见女老师的过程,谈书稿的新角度新立意,并且把新打印的稿件给喻克春。他和喻克春约定,等喻克春几天内看完稿件,再修改后,交付电子版和新打印件,就算完成合同。整个过程,马酉都没有提一句租住房的事情。等稿件说完,马酉告辞快出院子门的时候,喻克春忍不住了。
喻克春问,你回去了吗?
马酉点点头。
喻克春说,你真沉得住气啊。
马酉说,喻总,喻村长,你是一个大老总,省城的名人,你何必跟他计较呢?你抬一下手,让我们过去,好不好?
喻克春坐在花坛上高高的椅子里,眼前照样是一个高高的茶几和一个大大的茶杯。他用茶杯盖轻轻敲着茶杯沿儿,说,马酉啊马酉,你那个弟弟能像你就好了。
马酉说,怎样才能让我们过去?
喻克春说,我不知道。
马酉说,我回去给我弟弟做下工作,让他和喻晓梅谈恋爱,好不好?马酉的话刚说出口,就明白自己说错了,但已经收口不及了。
喻克春一脚蹬翻茶几,好在茶几离马酉较远。茶杯滚落在花坛上,又掉到地上,照样没摔破。马酉朝后跳一步躲开。喻克春从高高的椅子上跳下来,指着马酉说,马酉,回去给你那个马午说,你回去给你那个马午说……却又半天说不出话来。
夜里睡棚子。马午和马轩睡大床,马酉睡小床。马轩对新环境很兴奋,一直闹。等把马轩哄睡了,夜也很深了。兄弟俩开始讨论这件事。
马酉的意思是躲避,租得远一点,或者干脆让马轩退学,转到另外一所学校去。马午不同意。马午认为,第一,没有这么好的学校了,第二,绝不能向喻克春服输低头。两个人说着说着,因为观点不一样发生了争吵。马酉指责马午争强好胜,马午指责马酉胆小怕事,毫无骨气。马酉吵架吵不过马午,马酉说一句,马午要说三句,且句句诛心。
马酉被马午指责得找地缝钻,赌气说,这是我的儿子,你不管好不好?
马午一愣,紧接着快速穿衣服要离开。马酉觉得自己说过了,起来拉马午。马午扯开马酉,朝大门口快步走。马午走到大门口,大门锁了,他攀着大铁门一脚一脚爬,铁门晃得哗哗啦啦响。他爬到顶端,试着翻,因为太胖,一下子摔了下来。马午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活动一下,并没有摔伤。马酉过来拉他。马午不让他拉,咬着牙爬起来,扭动一下屁股,火辣辣疼。他绕开马酉,一拐一拐地在院子里急躁地走动。
马酉坐在杂物堆旁边的小椅子上,掏烟抽。他平时很少抽烟,但每天都装着一包,以便随时给客人和朋友们抽。马午在院子里沿着墙角走,试图找到能翻过去的矮墙。后来他放弃了努力,墙太高,他太胖。
马午在院墙边走了很久,马酉在小椅子上抽着烟,两个人没有再说话。
马轩在睡梦中咳嗽。马轩的咳嗽惊动了马酉和马午。马午赶紧从院墙那里快步往回走。马酉连忙给马轩扯被子。马酉轻声说,陪孩子睡吧。马午没理他,但慢慢坐下了,坐了很久,耐不住了,扯起被角盖住,和衣躺下。
马酉长途跋涉回来,太疲劳了,躺下就打呼噜。马酉的呼噜起起伏伏,呜呜咽咽,像在讲述一个苦难的故事。这个苦难故事的主角也许就是他自己。他白天承受着,平静着,只有到夜里,到梦中,才开始呜咽。马酉的故事和外面的环境是一致的,冷风吹过校园,落叶的声音,远处汽车的声音,摊位上熬夜的劳作者的咳嗽声……
呼噜声越来越小,慢慢平息,马酉醒了。他听到了另外的呜咽声。
呜咽的是马午。
马午在梦中呜咽。马午下午过来的时候,走到村街拐角,一只装垃圾的箩筐从楼上的窗户扔下来,刚好罩住他的脑壳。等他把垃圾筐扔开,斜角里冲出两个人,抽了他两个嘴巴。马午考大学之前,班上有一个坏孩子,向他敲诈一包烟,还扬言说,没有烟就要在上考场前揍他,让他考不成大学。马午不答应,挨了两个嘴巴。马午在梦中把两个嘴巴联系起来了,多年前那两个嘴巴和下午的这两个嘴巴,力度和角度,都很相似。
马午在梦中记起了当初的恐惧和害怕。那个时候,马午每天夜里都睡不着,回想着已经挨的两耳光,惦记着还没有挨的两个,四个,或者若干个耳光。惦记着一包烟,两包烟,会不会变成若干包烟。思考着报告老师的利与弊,分析着报告老师以后,那个坏孩子会如何在他考大学的关键时刻害他。马午由此得了失眠症和神经性头疼。马午因为神经性头疼休学治疗了一阵。
马酉喊,马午,马午。
马午猛一醒,坐起来。
马酉说,马午,你哭了吗?你为什么哭?
马午说,我哭了吗?没有啊。
马午摸摸脸,脸上湿湿的,幽幽地说,我刚才做梦了。
马酉坐起来,点了一颗烟,抽一口,长长地叹一口气。
马午和马酉就这样,坐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聊天。这个夜晚让他们想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他们回家找那个同学之前,他们坐在树丫上看见了流星落地,落在很远的地方。他们猜流星落在哪里。他们说了很多个地方,相互争议,后来,他们共同认为流星在遥远的省城,在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他们说长大一定要考大学,考到那里去,然后在那里工作和生活。后来他们考到了省城,他们就在省城里工作和生活。但是,现在的省城,是当初那个流星坠落的地方吗?他们是在那个美好的地方吗?
马午看见了被子上的薄霜。他惊得跳起来。
哥哥,怎么有霜了!马午叫。
马酉一看,是啊,怎么有霜了啊。
马午说,哥哥,我同意你的意见,我们搬远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