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务副市长叶文海的汽车停在拘留所斜对面大马路边上一棵大树下面,不远处有一个小卖部,斜斜地倚在马路旁边。午后的这一段时间相当安静,一只黑狗在灰白而燥热的天气下,使劲嗅着一棵大树的根底。眼前的一切都百无聊赖,黑狗懒懒散散地走动,逐渐由树根嗅到车轮,又嗅到一个笔挺的裤管下面。它当然不知道它正嗅的裤管上面是这个市的常务副市长。
叶文海用脚尖踢了一下黑狗的脑壳,黑狗脑壳偏了一下,但是并没有飞快地躲开。这是一个有多年历史的老拘留所,周围的一切,树木和狗也跟着高墙里的生活和历史变得古老和迟钝,包括人——小卖部的女老板居然在躺椅上睡着了,如果有人顺手牵羊拿走她里面并不值钱的一些副食饮料日用品,相信不会有问题。好在叶文海不会去顺手牵羊,他只是漫无边际地浏览着货架,也并不是真的浏览,他只是随便站站,一时没拿定主意买什么东西。
他根本就没准备买东西。
这时候司机跑过来了,说:叶市长,区公安局的宋局长刚好在对面的拘留所,他看见我们的车了,打电话给我,想请我们过去顺便坐坐。
叶文海侧过身,说,噢,小宋,宋局长在拘留所,有这么巧吗?
司机说,对,他刚好在对面,好像是检查工作,请您过去顺便坐坐。
叶文海看看表,说,好,刚好还有一点小空儿,顺便看看也行。
一切都巧合而自然。
小个子宋局长早已在拘留所门口等候,看见叶文海过来,他要一溜儿小跑上前,被叶文海用手势制止了。
叶市长好!宋局长到底上前猛跨了一步,紧紧握住叶文海的手。
巧合而自然的是拘留所所长刚好不在。叶文海在宋局长的陪同下随意转了一下,问:这个所的所长呢?
宋局长说,中午有人请他吃饭去了。
叶文海说,他不知道你这个局长要来吗?
宋局长说,他刚刚知道,但是还没来,估计是喝了酒,我们公安战线有“五条禁令”,喝酒是严重违反纪律的。估计他不敢见我,推说有事。
叶文海说,好,五条禁令好,喝酒是要管一管。
拘留所在郊外一个啤酒厂附近,汽车很少经过这一段,偶尔一声喇叭响,也是从远处环城公路传来的。灰白的苍穹之下,是一片燥热的安静。院子里面更显得灰白,四方形操场,两排高过楼顶的树,四周是高高的墙。
叶文海在小个子宋局长的陪同下由一楼转到二楼再到三楼,办公室和走廊都很安静。
叶文海在三楼会议室的窗户前站住了,从这个角度看,院子里面的一切活动一览无余。
叶文海看见了张高举。张高举蹲下,另外两个人把一块大石头放在他肩上,他撩开脚步走,走到院子头放好石头返回。第二个来回,他又在第一个,但是另外两个人却交换了位置,第三个来回他还是排在第一。
叶文海很快看出了问题。
太不像话了,叶文海愤愤地说。
怎么了?小个子宋局长说。
你没看出来吗?叶文海说,那两个人怎么轮流在后面,他怎么总在第一个,每次扛的石头总是最大,这不是欺负人吗?
小个子宋局长仔细看了一会儿,也看出来了,但是,这在拘留所里是极为平常的一件事,这里面不可能有公平。他拿不准叶文海的意思,是在为张高举抱不平吗?
您的意思是……小个子宋局长小心翼翼地说,把他……
我没有什么意思,叶文海立即严肃地说。
小个子宋局长闭嘴不再说话了。两个人很长时间都不再说话。眼前的环境让叶文海浮想,院子,两边对称的房子,一排树,他突然想起来了,这一切太像一个地方——他高中时的校园,太像太像,除了院墙上面的铁丝网。
千年老二!——这几个字突然跳入叶文海的脑壳,仿佛一个遥远的隐疾,你追寻的时候,找不到它;你快忘掉的时候,它又蹦出来,在遥远的地方拉扯你的神经。
千年老二——这个称号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箍子一样,成了戴在叶文海头上的魔咒。这个称号可以追溯到20多年前,追溯到叶文海的学生时代。这个魔咒在当年只是一个绰号,是他们的班主任肖文化随口说出来的,原因就是叶文海每次考试,不管大考还是小考,都是第二名。
按照当年的升学率,叶文海所在的以盛产稻谷出名的山区县,每个班像预定好的一样,只有一个人能考上省城本科。班主任肖文化很着急,因为他想超过往届,哪怕考两个本科,也创造了奇迹,打破了魔咒,但每次考试下来,叶文海和第一名都有一定的差距,在心里预期上掉入了下一档,这让肖文化感到奇怪和惋惜。高三以前,叶文海还想拼一拼,肖文化也鼓励他和第一名竞争,但是高中二年级一结束,刚进入高三,第一名突然发力,远远扔开了叶文海,第一名和第二名的分数空间拉得很开,竞争已经不存在了,按照当时对分数线的预估,第二名上本科很难了。
叶文海啊叶文海,班主任摇头感叹说,你真的只能是千年老二了。
一直处在第一名,每次都能压住叶文海的便是眼前正扛着大石头的张高举。
千年老二——这个魔咒让叶文海戴了几十年,一直到现在。
襄江市的常务副市长叶文海,是襄江政界的一个传奇。叶文海在当乡镇副镇长的时候,遇到一件事,这件事改变了他的人生。当时正值夏天,他所在的乡镇,遇上百年难遇的暴雨,在他的乡镇相对远的地方,有一条河流,因为暴雨的袭击而暴涨。镇里的几个乡村,包括镇政府四处都灌满了水。当时镇委书记在市里上党校,镇长在外地出差,最高指挥官就是常务副镇长叶文海。叶文海给县长打电话。叶文海说,县长,现在形势危急,你必须给我授权。县长说,授什么权。叶文海说,大雨阻路,你们来不了,只有我在第一现场,我要求你授予我对村民,对警力调动的权利。5分钟不到,县长电话打来,说,我们商量过了,同意给你授权。叶文海站在河边上,看河水暴涨的形势,然后命令全镇所有村民朝上游堤岸上撤。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派出所所有的警力和各村所有的民兵都动员起来,像赶猪羊一样强行把村民从家中赶出来,当时没有人相信暴雨会真正淹没他们全家,因为这个乡镇几十年来风调雨顺,无灾无难,很多人死守在家里,怎么都不肯移动半步。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叶文海的厉害,在他们移往上游的第三天,在他们集体骂叶文海的时候,上游的水库在暴雨停止以后经不住浸泡溃堤,河流承载不住水量,整个乡镇变成一片汪洋。这件事让叶文海成了一个英雄,几个月以后,他被破格提拔,绕过镇长这一级,变成了副县长,后来又调整成常务副县长。
叶文海当上常务副县长没几年,又有一件事改变了他的人生。当时他所在的县要改成市里面的一个区,叫撤县建区,撤县建区以后,行政级别虽然一样,但是有些权力相对要缩小很多,譬如对矿石的开采审批权,县是独立体制,区就没有独立权利。很多矿主,联合公安和行政领导,抗议撤县建区。他们写联名信,集体上访,发动群众集会,震惊了市委和省委领导。刚好在这个时候,县委书记在出国招商引资,县长在北京行政学院学习,回不来,常务副县长叶文海发挥了作用。叶文海首先向市委市政府申请了指挥调度一切的权利,然后从县里借来武警和武装部的军人,用他们来完成治安任务,自己每天坐镇公安局实行临时戒严。他要求,公安干警每天在办公室学习,未经他批准离开办公室的开除公职,公安干部之间不允许通电话,通电话者视为违纪,给党内处分。镇住公安队伍以后,他用同样的办法管住县委和各局,干部队伍稳固以后,他命令部队军人,看见那些上街集众闹事的矿主,看一个抓一个。那些军人,都不是本地人,抓起人来不讲情面。前面抓了几个,后面的马上不敢有人伸头了。没有几天,局面控制下来,市委市府领导过来宣布撤县建区,一切顺利。
叶文海的危机处理能力和强有力的行政掌控能力给市委市政府领导以强烈的震撼和惊喜,没过多久,赶上全省干部双推双考,在年轻的副县级以上干部中考试选拔副厅级干部,叶文海因为考试合格,特别是面试,大家都认识他这个名人了啊,再一次被破格提拔,绕过县长这一级,直接升成副市长,直接进常委成为常务副市长。
和那些同样出色寒微努力进步的人相比,叶文海要少奋斗十年。不到四十岁的时候,他就当上了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成了政界的一个奇迹,是襄江市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在全省也是凤毛麟角。
常务副镇长,常务副县长,常务副市长,尽管叶文海升得很快,但是一直是副职。
从不到四十岁当上常务副市长,到现在四十五岁,叶文海在这一段时光里平稳不动,没有任何职务变化,这中间因为特殊原因换了一位市长,因为届别换了一位市长,连换了两任市长,叶文海都没有升职。几乎没有任何机会,两位市长都兢兢业业,廉洁奉公,执政能力很强。尽管叶文海每年策划一次创新主题活动,都没有明显效果。叶文海慢慢明白,越到高层,越要比耐力和定力,没有升职处变不惊,升了职理所当然,机会越来越少或者说几乎没有机会,那是因为这个城市的官员素质大多谨慎而敬业。机会太多是因为疏漏,这个层次会共同把疏漏消灭在萌芽状态,让政局稳定而安和。
能不能打破这个魔咒?现在机会来了。市长调到另外一个市当市委书记去了,市里又要产生新市长。对叶文海来说,如果能成功当上市长,后面的政治路途还长,如果当不上,继续是副职,一届五年下来,小学生都会算,叶文海今年四十五岁,一届下来,五十岁了。五十岁!还有机会吗?哪一个市会提拔五十岁的市长呢?
叶文海当第一副镇长经常观察镇长,当副县长时经常观察县长,现在陪了两任市长,也经常观察和揣摩,他发现当一把手的那些人,尽管性格各异,但是有一个共同的东西,这种东西与其说是气势,不如说是气势背后的心理。这种微妙的心理影响波及开来,会形成一连串的行为方式,而那些二把手们呢?也有一种微妙的心理定势。地位差半步,往往一生努力工作都没有用,原因在哪里呢?
原因在这个关在里面的曾经的第一名身上吗?
想到这里,叶文海闭上眼睛。我是一个常务副市长,在这个市,一人之下,百万人之上,他只是一个普通教师,他现在关在里面了,我会记几十年的仇吗?我是那样的人吗?叶文海忽然问自己。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那么,放他出来吗?
答案也是否定的。
叶文海边看着搬石头的张高举,边踱步边思索该怎么办。王秀说的对,好比一只猫顺手逮住了一个老鼠,怎么处置还没想好,先死死摁住再说。
叶文海想到了他们高中时期的班主任肖文化,最起码应该让肖文化来看看,来看看他曾经的得意门生,曾经的第一名,现在出了什么事,现在在干什么。
在叶文海和张高举的关系中,肖文化起到了很微妙的作用,上中学时是无意的,毕业以后,肖文化慢慢有意成了张高举的维护者。大学毕业以后,张高举分回市里,当了一名普通的教师,他的同学们都有点失望,而叶文海却很早当上了常务副镇长,同学们说起他们两个来,肖文化的态度鲜明的说:一个乡镇干部,怎么能和一个市重点中学的老师比呢?
后来叶文海当了常务副县长,同学们中就只有他和张高举两个混得还可以,每每谈起来肖文化仍然态度鲜明说,:常务副县长,到底是县里的啊,张高举已经是高级教师了,人家在市里啊。
再后来叶文海调到市里,并且当上了常务副市长,肖文化似乎沉默了一阵,但是在开同学会的时候,仍然把张高举位置放得更正一些。
常务副市长,到底是个副的,张高举已经是全国特级教师了,不是副的,已经退休的肖文化说。
好!
不为别的,就为打破这个魔咒。
副的,千年老二!好,那么就打败这个第一吧,叶文海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