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高举决定在上高考考场的时候向王秀求爱,他认为这样不仅紧张刺激,而且充满诗意,甚至不容王秀有回答或者反对的机会!严肃的高考成了伟大爱情的见证,没有巨大的力量,谁敢做这件事?他叶文海敢吗?
这种力量现在到那里去了呢?
张高举直挺挺地盯着天花板,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找不出答案。似乎他一直都是第一。评高级教师的时候,他是他们这一批第一个评上的;评全省优秀论文和一堂好课,他也是全校第一;评全国特级教师,他也是他们这一批第一个……他的各类奖状和证书,堆满了一箱子。他就在这一个一个奖状和证书中,在一个一个的第一中,度过了二十多年,变成了一个平庸的人。
什么地方出了错呢?
现在,在这个地方,和一个小偷和诈骗犯在一起,还有战胜叶文海的机会吗?
他明白那永远不可能了。
王伦接到张高举学校校长的电话,一阵疾火一样赶到学校。
校长问王伦:张高举真的在老家照顾他母亲吗?
王伦说:是啊。
校长说:王伦啊,我可是相信你了,你不能坑我啊,也不能坑我们这样一所名校啊。
王伦说:怎么了,校长?
校长说,我怎么听说张高举嫖娼被抓了?
王伦心里一跳,手上的车钥匙吓掉了,弯腰捡钥匙的时候,王伦想好了,起身问:这个张高举,在老家那个山区,也嫖娼吗?
校长愣了一下。
王伦说,校长,您听谁说的?
校长说,我也是刚听说的,我不相信张高举同志会做这种事,他是一个特级教师…….
王伦心里定了一下,说:一定是有人诬陷他。
校长说,如果没有就好,如果有,那后果可严重了。
王伦故意装着平静,说,现在这个社会,嫖个娼,抓住了也只是罚几千块钱的事,有什么后果啊。
校长激动地说,王伦!话怎么能这么说?你说的那种情况是不是社会现实?我不能否认你那是社会现实!但你那是江湖上的事,我们这是学校,为人师表的地方!我们有《教师法》管着!《教师法》第八条第一款说,教师要遵守法律,遵守职业道德,为人师表;第三十七条第三款说,教师如果品行不良,影响恶劣,要受到行政处分,直至解聘…….
王伦笑一笑,说,好好好,校长,您说的都对,问题是张高举他没有嫖娼啊。
校长说,那就好,没有就什么事都没有。
王伦出了张高举学校大门,马上给派出所张所长打电话。
王伦问:有人到你那里调查张高举的资料没有?
张所长说,没有。
王伦说,如果不通过你,能取到原始资料吗?
张所长说,你放心,我已经交代了,没有我谁也取不走。
王伦说,拘留所那边,没事吧。
张所长说,我也反复交待过了,应该不会有事。
王伦刚好挂断电话,张所长又打过来,说,不过如果上级组织要,那是非给不可的。
王伦说,谁管你?
张所长说,管我的人很多,直接管我的只有一个。
王伦说,宋局长是不是?
张所长说,就是他。
报社总编在家里接待了王伦。总编精力旺盛,目光炯炯,吸一只大烟斗,头发稀疏而后披,一副艺术家的风度。
王伦,总编说,我其实是很佩服你的。
王伦诚惶诚恐。
总编说,你中秋节的第二天请我吃饭,我当时还纳闷,我们虽然认识,但毕竟不是一条战线,毕竟不太熟悉,你请我吃饭又没有说具体事情,我心里一直觉得欠你个人情,今天才听说,你妹夫张高举嫖娼被抓了。
王伦看报社总编是个实在人,决心给他讲真话。请原谅,王伦说,我妹夫虽然犯了很大的错误,但他毕竟是我妹夫,我想…….
总编用大烟斗制止住王伦,手势像某个伟人。你没有错!你做的很对!总编说,换做是我妹夫被抓我也会四处营救!因为我们都是男人,我们理解一个男人的一些作为。我佩服你王伦的是什么?你王伦只是一个司机!你当时怎么就知道事情有一天可能会到我这里来,会请我吃饭?
王伦说,没什么,我只是一瞬间的直觉!让您见笑了。
总编说,天哪,王伦!这是多么可贵的直觉,我下属的那些记者们,有几个能有这样的前瞻性直觉?他们报道的企业,没几天就出事;报道的企业家呢,不是很快进了监狱,就是如流星雨,很快消失。
王伦耐心地听总编侃侃而谈。
总编说了很久,都快说忘了,想起王伦的事,诚恳地帮他出主意。
把事情捂住吧,我只是听说,没有官方通知,总编说。
王伦在找市教育局长和区公安局宋局长的时候遇到一些麻烦。首先王伦拿不准他们是不是也和张高举学校的校长和报社的总编一样,也都知道了消息。按照报社总编的分析,这是有人故意在放风,是在释放一种信号和压力,那么,信息传到他们这里没有?一种可能,是两个人都听说了信息,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教育局长还不知道信息,但是区公安局的宋局长,不用说,那是肯定已经知道的。
这让王伦犯了难。先主动去找教育局长吗?万一他还不知道怎么办?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如果不去,又会有什么后果呢?
反复考虑了之后,王伦决定装着若无其事,在两个局里面“碰”两个局长,“碰”上以后,见机行事。
整整一个下午,王伦在两个局之间来回跑了无数次,都没有“碰”上两位局长。王伦没敢动用车队的小车,而是坐着襄阳市特有的“电动麻木“,沿着古城墙来来回回穿梭。王伦从中午太阳高悬开始,不停地上电麻木下电麻木。襄阳市整顿城市环境,电麻木刚刚被禁止上大道行驶,只能在小巷子里穿梭,遇见小车,立即像老鼠一样避让。王伦开车的时候,看见电麻木就很烦,现在从电麻木里面看外面牛气哄哄的小车,那真是两个世界。到了傍晚,夕阳把古城墙照成一片片斑斑驳驳的红影,王伦跑累了,知道今天也无法再找到人了,从电动麻木上下来,站在一片褐红的古城墙下面,望着一片淡红的汉江,不知该怎么办。
我为什么要救这个人?王伦心里想,这个男人,他背叛了我妹妹,他嫖了娼,我作为大舅子,却在四处为他奔波,这不是笑话吗?
他张高举,一个山区出来的小子,混到这城里,才几天呢?王伦更加气愤地想,他哪里是背叛我妹妹?他分明是在欺负我王伦!
王伦想到这里,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即找几个人把张高举痛揍一顿,但是王伦最终没有逞匹夫之怒,而是静静地站在江边,不停地做深呼吸。
在电麻木里奔波的途中王伦抽时间给王秀打电话,让她服从局长的安排,或者抽时间见一下叶市长。但是他没能说服王秀。王伦说不过王秀,他很少有说的过王秀的时候。对妹妹王秀,王伦充满了不解。一个复杂的社会中的人,可以这样生活吗?可以不走关系,可以不求人,可以只按照自己的基本才能,可以……那样生存和生活吗?
王秀高中毕业以后,考上了市财税学校,是中专,那个时候的中专是包分配的,大多按原籍分配。王秀中专毕业的时候,王伦已经调到市政府当司机了。王伦去找王秀,王秀正在教室里学习。王伦说,你怎么还学习啊,人家都跑关系找工作啊。王秀不同意去跑,王秀说如果按照成绩和表现,我留城没问题。王伦说,迂腐你啊,跑关系有什么坏,增加保险系数啊,万一要分回县里呢?王秀说,那我就回县里工作。
王秀最后不仅留在了市里,还分到了比较好的交通局。王秀和张高举结婚后,生活安安静静,吃饭,上班,下班,吃饭。王伦很着急,王伦说你们怎么能这样生活呢?王秀说,我们生活的挺好啊。王伦说,你们应该有另外一种生活。王秀说,那我们应该怎么生活啊?王伦说,你们应该多参加一些活动啊,同学会,同乡会,还有没事到领导家里走一走,你们领导的老婆喜不喜欢打麻将?爱什么衣服?要多和领导走动。王秀不理会他,还像原来一样平淡安静的生活。王伦经常教育她,她也不听。
王秀不听王伦的,王伦也说服不了王秀。王伦曾经感叹说,你总有一天会吃亏的。现在,这个亏说来就来了。
你只报个小面,求一下叶市长,有什么不行?王伦说。
王秀不同意。我为什么要去求他?我有什么错吗?做的正确的反而要求做得错误的人,这合理吗?
王伦说,那张高举呢?他在里面关着,这总得求人吧。
王秀说,张高举的确应该受到处罚,但是这归叶文海管吗?你在全市调查一下,现在,还有这样处罚的吗?
王伦和杜局长见面约的地点是襄江国际大厦顶层的旋转餐厅。襄江国际大厦坐落在襄江边上的防洪堤内,高38层,是整个襄阳市最高的建筑。王伦走在襄江大厦门前的广场,广场上用磨光的大理石铺的地面如镜子一般照着他的身影。王伦一下子放慢了脚步,他敏感的意识到杜局长也许正坐在旋转餐厅的窗户边上,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王伦压住步子,装着若无其事的朝襄江边上踱了几步,在广场和沿江石阶之间,有一排光滑巨大的石球,王伦站在两个石球中间,眼看着夕阳泼血似的倾进襄江,他意识到一种被人操纵的危险正向他逼来。
杜局长果然坐在窗户边上。
杜局长俯视着王伦走进广场,又缓慢地朝江边踱步,一个人在火烧眉毛之际,还有心思欣赏江景,这是令人羡慕的。他看见王伦站在两个石球之间,很潇洒的捋头发。他一直很喜欢这个老司机,五十开外了吧,从车到人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头发总是那么顺,衣服总是那么挺,很多领导都喜欢坐他的车。他看见王伦居然还叉起了腰,像列宁和毛泽东之类的那样伟人那样,叉着腰欣赏完江景,才缓慢折身上楼。
杜局长单刀直入地说了张高举的事。一个重点中学的特级教师嫖娼被拘留了,会怎么处理?警告?记过?通报?还是……开除?
能怎么解决?现在,目前这个情况,该怎么样下手?学校校长知道了,那么最小的处罚会是如何?有没有不处罚的可能?最小的缩小面在哪个层次?该从哪里下手?
杜局长重点说的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会怎么样?他们两个对视了一下,王伦把脸别向一边,侧着看窗外,两个人短暂沉默了一阵,旋转餐厅在沉默中兀自运转,襄江和两岸的景色渐次在他们眼前展开。依次是关羽水淹七军的樊城,国民党将军康泽被捉的襄城。两座大桥,一座是苏联人修的火车桥,这座桥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因为此前两岸的人来往要过渡船;另一座桥是公路桥,现在灯火通明,主张修桥的市委书记曾豪迈地放言:我要用桥改变人们的生活,但是放言没多久,他就被同僚挤兑离开了。他想改变生活的城市。两岸灯火把江面辉映如一面红毯,浑然一体。王伦能听到关门声,晚上关门安睡,那是生活中重要的一环。真的,他听到了两岸无数个家庭一扇一扇门吱呀一下,啪了一下,一下一下的关门声,最后吱吱呀呀,啪啪啪啪,一扇一扇关门的声音。
王伦问,能不让张高举他们学校知道吗?
杜局长笑而不答。
王伦问,综合起来,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杜局长说,给你妹妹做一下工作,让她不再上告了,我给她换到局里的二级单位,让我脸上好过,张高举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王伦说,怎么为止?内部处分都没有?
杜局长说,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