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汀祖回来不久,杜安就跟父亲开了口。
窗台下有很多盆充满生机的植物,在离窗台不远的书柜附近,杜安的父亲——已经退休的杜局长正在看书做笔记。在杜安看来,父亲也是一盆植物,并且比其他盆栽植物更充满生命力。因为他不是长在盆子里,而是多年来一直生长在坚实的大地上。
杜安换上拖鞋走进书房,悄悄去摸这根老植物的胡须。这是父女多年的默契,也是一种暗号。
老局长一边享受天伦之乐,一边问,有什么事情求我吗?
杜安趁机把史昌庆调动的事说了。
老局长说,他当初为什么不留在北京呢?
杜安说,我们那一届,留北京的都是企业指标,要公务员的只有江西萍乡。
老局长说,为什么他非要当公务员?
杜安说,我也没搞明白。
老局长说,你要和他结婚吗?
杜安迟疑了一下,说,大概是吧。
杜安简单的说了一下史昌庆的处境,遭遇和家庭状况。
老局长久久没说话,植物一样静坐良久,问杜安,一个人为了当一个公务员离开你,你认为他是爱你吗?
杜安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没想明白。
杜局长打了一个电话到江西一个老战友,老战友又一个电话到萍乡。四个电话以后,史昌庆的基本情况出来了。
史昌庆分到萍乡以后,开始是一位市长的秘书,正像杜安说的,努力上进。但是有一件事,让他倒了霉。
萍乡是著名的红色旅游区,因为毛泽东、刘少奇等名人在那里战斗过,现在很多领导人都还去。有一位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大领导到萍乡去,不单旅游,还关心产业转型和循环经济。在考察的时候,他问了一个专业问题,尽管当地领导准备很充分,还是答不上来。在一旁当秘书的史昌庆却答上来了,他为此还得到首长的表扬。
按照常理,这是一次才能的展示和人生的机遇。史昌庆也因此和那位首长的秘书联系上,经常电话信息往来,但是市里个别能决定他命运的人却很不高兴,找了个借口,把他调到湘东区去了。
杜安说,他做得对还是错?
老局长说,这个要看具体情况,每个人都有向上的力量,这样我们的生活才越变越好,但是,向上和规则之间往往存在矛盾,不打破规则也不行,过分打破规则,又是一种破坏性力量。
杜安说,他其实当初也有一些机会。我们的导师和国家发改委一位副司长是同学,那位副司长经常委托我们做课题,有一回导师让史昌庆进了课题组。史昌庆很努力上进,得到副司长的认可和肯定,也就找理由经常来往。后来导师就不高兴了,把他调出了课题组。
老局长说,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建议你再想想。
杜安说,爸爸,不用想了。他如果真的结识了那位首长,调到北京,升迁了,我可能会不再和他谈恋爱下去,但是,他现在落难了。一个在北京读过研究生的人,到那么一个城市,还被贬到区里,我这时候要是再扔掉他,就太不仗义。我不能做那样的事。
老局长站起身,摸着杜安的脑壳,叹口气说,真是我的女儿。
史昌庆被请到杜安家里做客。和汪春兰的隆重相比,杜安家里更多的是随意。没有请任何陪客,杜安的父亲,杜安,史昌庆,还有保姆。杜安的母亲去世了,她的父亲没有续弦。保姆忙完也上桌吃饭。一瓶红酒,史昌庆客气了一下说不喝,大家都没再劝。
史昌庆准备了很多,都没有用上。此前,史昌庆专门打听了杜安的爸爸,从网上寻找了他的资料及相关边缘行业的资料,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表达,饭局就匆匆结束了。
饭后吃水果,边吃水果边打开电视看。电视里面发现了某个省的地方性群体事件,因为一个医患事故,导致上千人在地方政府门口示威。老局长很随意地问史昌庆对这件事的看法。
这刚好是史昌庆思考的范畴。史昌庆说,现在各个地方群体性事件不断,一个核心的原因是基层领导者没有“手段”?
老局长说,要什么“手段”呢?
史昌庆说,对于基层领导者,他上面有若干条领导战线,有教育、公安、经济、社区、工业、农业……但是所有的线在他们这里必须要汇总,要挽个结,因为他们要和老百姓直接面对面处理问题。他们面临的问题要比上面单一战线复杂得多,他们不能再往下面交了,只能亲自去处理,处理就需要“手段”。
老局长说,你说的“手段”是权力,还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史昌庆说,都是,但都不完全是。基层领导者,会碰到很多刁民,也就是那些为达到自己目的拼命向上面提过分条件的人,这时候怎么办?不答应,他们就会闹;闹大了,上面中央总的精神是和谐社会,一看不和谐,有事端,就拿基层干部开刀,撤职,调离等等。所以,好多基层干部不愿解决矛盾,矛盾不解决,越积越大,最后形成群体性事件。
老局长说,你说的这个很有道理。那你说的“手段”到底是什么?
史昌庆挠下头,说,可能就是一些强制力吧,差不多。
老局长说,你是说要用一些强制力去达到和谐,手段和目的不同,这不矛盾了吗?
史昌庆说,理论上矛盾,实际上不矛盾。
老局长沉吟不语。
史昌庆走后,老局长把杜安喊到书房,父女两个聊天。杜安问父亲对史昌庆的看法,父亲没直接表态。父亲反过来问杜安,如果他的境况继续差下去,甚至丢了工作,沦为流浪汉,你是不是会不顾一切,加速与他恋爱甚至结婚的步伐?
杜安想了一下,点点头。
杜安的父亲帮忙把史昌庆调到北京,事情进展的很快。史昌庆回到萍乡不久,就接到借调令,先被借调到北京某个区的老干局,借调考查期限是半年。
史昌庆的事安定下来之后,杜安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当中。她必须准备博士论文,她研究的方向是资源枯竭型城镇的转型。她调研了很多地方,东北和西北最多。辽宁的阜新,宁夏的石嘴山,河南的焦作等十几个城市。
调研的现状可以用四个字来表达——触目惊心,作为一个有良知的研究者,杜安对很多城市的发展感到担忧。杜安也在调研中受到了很大的教益,而这些知识在平时的书本和课堂里,是无法学到的。
她每到一个城市,都结交一批朋友。这些朋友不分档次,不分学历。对于一个资源型城市来说,每一个人,甚至每一个物件上,都有资源的痕迹。她留下他们的电话或QQ号码,通过电话或者网络,继续追踪着这些地方的一切。
大部分都有共性。
比如,一个城市的矿老板搞非法融资,当地很多人入了股。大家都认为,矿老板有那么大一座矿,再怎么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再加上新闻上不断传说的矿品涨价信息,让每个入股的人都做着美梦,等着拿高额利息,结果矿老板却跑了。他的所谓富矿,早已开采成空壳。
再比如:一个矿老板下面的工人,得了癌症。矿老板不让他再上班,他一定要坚持上班。矿老板无奈和他签了协议,意思是他本身有重病,死活(除工伤事故外)与企业无关。结果某一天死在岗位上,家属来闹事,他拿出协议也解决不了问题。政府和群众,都逼着他承担补偿。
如果你在一个资源型城市搞调研,几乎每个人都痛斥矿老板,痛恨污染,赞成和拥护转型,但是真正执行起来,也可能每个人都会成为阻力,这就是社会的复杂性。
在杜安调研的十几个城市中,大部分都没有转型成功,大部分都在等待中央或者政府的补偿政策。找关系找上面多要一点补偿,是他们最大的动力。最困难的是各种复杂的关系介入,还有一点,就是转型发展涉及到个人利益,比如土地流转和动迁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反对转型。
按照惯性缓缓地每况愈下,逐渐的被惯性慢慢侵蚀。城市,乡村,人,都在其中。
除非有那些特别的人,要么,是特别的事件。
那些转型成功的城市,比如铜陵,还有焦作,都流传着一个知名的能人故事。这些能人一般是高级官员或者大老板。他们的远见卓识和奉献精神改变了一个城市,也为这个城市的后代所记忆和传诵。
春苗和豆豆现在是杜安的知心网友。
有一回杜安在网络视频上看到了春苗自残。
春苗拿着刀片,在自己的手臂上一道一道划,血球子一颗一颗挂在皮肤上。豆豆站在旁边,显然已经习惯了春苗的举动。
杜安在视频里大声喊:豆豆,你在干什么的?把她刀片夺了啊。
豆豆说,杜安姐姐,你让她划自己几刀吧,如果不划自己几刀,她憋得难受。
杜安说,春苗,你有什么东西憋得难受?你有什么委屈吗?说给姐姐听听。
春苗问豆豆,我有什么委屈?我不缺钱用,我父母又没离异感情受伤害,我怎么就不舒服?
豆豆说,她的处女身子献给了满身油烟的厨师班的家伙,她不舒服。
杜安说,为一个男人,值得吗,春苗?
春苗说,杜安姐姐,别听她胡说。
血球子一颗一颗亮晶晶的排列着,像遥远的草莓果。为什么?为什么?……杜安一个问号一个问号在屏幕上打。
我们没有考上重点高中,我们从此丧失了上大学的机会,我们只能在职业中专学就业的基本技能,豆豆在大屏幕上回复。春苗也在看着屏幕。
不上大学怕什么?杜安在屏幕上打,学一门基本技能,照样快乐的生活。
我们想嫁一个有钱人,但是我们看来不行了,我们两个人,相貌都长的平平,豆豆继续。
杜安说,非要嫁有钱人吗?有钱人年龄都大了,正在奋斗的年轻人有什么不好呢?
春苗在视频里说,那我们忍成黄脸婆,嫁的这个人要是没富起来怎么办?
豆豆说,对,那我们一辈子都押进去了。我们回到家乡这个小镇,气就不打一处来,除了几个矿老板,谁富了呢?所以,我们十有八九,要嫁一个穷人,就像镇上的大多数人一样。
春苗说,我们比他们都不如,他们还有个田种,还有工厂,我们现在,田都进污水了,工厂都垮了。
豆豆说,我们不想出去打工,在外面受人欺辱。我们不愿意到外面当“小姐”。
春苗说,对,打死也不当“小姐”,我们再穷不挣那个钱。
豆豆说,我想回来干,但是我们能干什么呢?杜安姐姐?
杜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