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春兰找个时间,翻找自己的荣誉。她把所有的箱子柜子和书架都翻了个遍,找出了一大堆,然后把那些奖状,奖证,奖牌和奖品一样一样摆出来。她是一个珍视荣誉的人,多年来一直有收藏奖励的习惯。但是因为搬家,还是丢掉了一些。她把这些荣誉用袋子装着,一股脑拎到村子里旧房子里。
汪春兰在堂屋的一面墙上,粘贴自己的奖状。整整一面墙。还有粘不下的那些奖证,就挂在奖状和奖状之间的空隙里。奖牌和奖品,沿着墙,一一整齐的陈列,摆了整整三排。
都贴好排好后,汪春兰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这些荣誉和奖励发呆。她几乎,不,肯定,年年都是先进,她是有名的好老师,好班主任。优质课,一堂好课,优秀教案,镇级优秀,区级优秀,市级优秀。从民办老师开始,她都是优秀的,一直下来。因为有这些优秀,有这些荣誉和奖励,她比一般的把民办教师提前两年转成了公办教师,多加过一级工资。
还有一年就要退休,汪春兰知道,最后一年,从今天开始,她不可能再有荣誉和奖励了。
拆迁一开始,就让这些荣誉和奖励和这所房子一起,都推倒吧。
汪春兰掏出老花镜,戴上,从包里取出一沓子资料,开始阅读。这是她从网上下载的资料,关于拆迁,自焚,和相关新闻以及政策。
自焚:自己燃烧自己。有一个网友发上去一种搞笑的说法,说,自焚就是自己把自己当做一捆柴来烧。
汪春兰想到他们说了一辈子的话,教师是一支蜡烛。蜡烛就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蜡烛是自焚吗?
我不配做一支蜡烛,汪春兰想,我没有照亮别人,我的目的只是两百万,一套房子。
在网上自焚的条目下面,还有一系列案例。江西的宜黄,湖北的枣阳等等,都是拆迁。一个人点燃了自己,火球一样从二楼朝下面跳。惨不忍睹。接着就是调查,追究,处分和抓人。
到处都是拆,都在建。乡村搬到镇上,镇上搬到市里,市中心呢,又拆了建更高的楼。大家都这么折腾。修桥修路,这是好事,但是好事也要好办。一批批民房拆掉,一座座桥梁和道路建起。
中央讲话。省市讲话。各种文件,一级一级。不许暴力拆迁。拆迁补偿要市场化,要按照市场化的价格。对那些动用黑社会团伙拆迁的人,撤职查办。
这些讲话和文件让汪春兰有一些温暖。
汪春兰没有找到汽油,找来一瓶煤油,找了一件不穿的旧衣服,用支架竖在旧房的堂屋里。汪春兰想用这件旧衣服测试一下自焚是怎么一回事。她站在旧衣服架前面,高矮差不多。汪春兰把一瓶煤油倒在旧衣服上,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过来。汪春兰倒退了两步,倒吸了一口冷气。
门在虚掩着,有一个村里人过来敲门。汪春兰本来准备点火测试,立即把打火机掖在身后。
汪春兰打开门。村里人说,汪老师,回来了?
汪春兰说,回来扫扫。
村里人说,晚上请你在我们那里吃饭,好吗?
汪春兰说,谢谢谢谢,我马上走了。
汪春兰关上门,把门栓插上,屋子里变得黑暗起来。两边的厢房都有小窗户,射进来一点白光,反而更衬托了堂屋的黑暗。
汪春兰重新站在旧衣服架前面,伸出胳膊点燃。屋子里亮起来。很快火熄了。汪春兰心里说,你抖什么,还没开始呢,你手都这样抖,真正自焚那天,你怎么办?
打火机再次点燃,屋子里又亮了,不过火苗很小,打火机的气显然不足。火苗炸了一下,在黑暗弥漫的四周,鬼火一般。汪春兰这一次稳住手臂,气沉丹田,一点一点把火苗往身边移。
什么才是最合适的距离?汪春兰想。这个距离,既要吓退拆迁人员,又不要真的烧到自己,这个距离,越逼近,越令周边的人惊讶和尖叫越好。
近一点,再近一点,汪春兰心里说,未必你汪春兰真的是一捆柴?未必真的像狗一样,有九条命吗?
轰的一下。
汪春兰突然后退,眼看着旧衣服上迅速窜满的火苗。满屋子都亮起来。黑烟冲挤,向上,向四周滚动。
汪春兰惊呆了,仿佛烧得不是旧衣服架,烧的就是她本人。
她的泪水止不住。泪光中,火苗逐渐变小,变没有。一点一点,火星跳跃,消失。泪水却不会消失。
都烧完了,汪春兰也瘫软在地上,歪在一堆奖证面前,放声嚎哭。
没有人会想到拆迁会在汪春兰这里碰到最大的钉子。区里负责拆迁的是交通局的秋田,镇里的总指挥是镇委书记,包括汪春兰学校校长,村里的村长,亲戚朋友,都来劝。不管谁来劝,汪春兰都心硬如铁,咬住一口价,两百万,一口也不松。
拆迁指挥部找到汪春兰丈夫,汪春兰丈夫从广东赶回来,但是被汪春兰狗血淋头骂一顿,又赶回去了。
指挥部打电话给史昌庆,史昌庆回复指挥部说,汪春兰说了,如果不答应她的条件,她就准备自焚。
汪春兰自焚的消息一下子传开了。
没有人相信汪春兰会自焚。
村里的几家“钉子户”,想找指挥部多要一些钱,没要成,正犯难,听说汪春兰冒出头来了,都兴奋不已,集体串联着夜里找到汪春兰家里,希望拥立她为头目,共同对抗指挥部。但是汪春兰对他们冷若冰霜,没有几句话,就把他们扫地出门了。
指挥部开了一个联席会,区里镇里村里都参加了,会上大家都分析了,说,谁自焚汪春兰都不会,她是多要强多要面子的一个人啊。
但是她现在这种举动怎么解释?新来的镇委书记对汪春兰不了解,提出疑问。
秋田说,我听说她是为了儿子在北京买房子。
众人恍然大悟。
新来的镇委书记说,就是买房子,也没必要这样,牺牲了自己几十年的名誉啊,还冒这样的险。
秋田说,你们不了解,我了解她,她为了儿子,什么都敢干,命都能豁出来。
大广高速建设继续推进,这是国家重点工程项目,是贯穿南北的大动脉,没有人能够阻挡。村子里那些原来想联合抵抗的“钉子户”,在亲戚朋友的劝说下,在上级部门的威逼加政策双向攻势下,在据理力争外加策划或许得到一点好处之后,都纷纷败下阵来。唯独汪春兰,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拆迁指挥部反复让步,考虑到她房子居于正中,谈判的价格从十几万升到二十万,最后慢慢升,升到二十八万,但是汪春兰统统不理睬,一口价,两百万。
指挥部不可能答应她的条件,即使有钱也不能给,给了她一个,其他的拆迁户怎么办?最后,大家讨论,趁她不在的时候强拆,反正房子早就没人住了。
正如史昌庆分析的那样,大广高速在这一段,从两个市往中间修,快合龙了,指挥部不能再等了。
秋田赶到的时候汪春兰已经站在房屋顶了。秋田一看这个场面,酒吓醒了。他当时就知道,汪春兰自焚恐怕成定局。秋田下午喝了酒,作为交通局的科长,他现在每天有小酒喝,他对这样的生活很满足。秋田酒刚喝完,听说汪春兰和拆迁人员对峙,上了房顶了,立即打出租车赶过来了。
汪春兰站在屋顶上,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拿着汽油瓶。下面围观的有几百人。没有人相信汪春兰会自焚。除了秋田。
秋田顺着梯子朝屋顶爬,爬到一半,摔下来,被下面的众人接住。围观的人一阵哄笑。秋田太胖了,加上爬的太急。秋田知道了问题的症结。又爬了几步,站在梯子上回过身,对围观的众人说话。
秋田说,老乡们,朋友们,大家都回去,啊,都回去,不要在这里看了,不要……
秋田的声音被无数的笑声和叫喊淹没了。
秋田找到指挥长,说,能不能改一天来拆啊!
指挥长说,她已经这样几回了,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天一天的,这是最后期限了,耽误了国家重点项目,什么后果,你是知道的。
秋田只好返身往上爬。快到屋顶,汪春兰尖锐着声音说,秋田!不许上来!如果你们不答应我的条件,把房子和我一起推倒!
秋田说,汪老师,请你给学生一个面子。
汪春兰说,秋田,话已经说了很多遍了,不想说了。你不许上来!
秋田说,汪老师,你欠我一个人情,你总要还吧。
汪春兰说,我欠你什么人情?
秋田说,当初你要不找人顶我上黄冈高中的指标,我现在也在北京工作了,我还在这里搞什么拆迁呢?
汪春兰愣了一下。
汪春兰的流水留下来。
现场围观的人看见汪春兰流泪,都以为没事了,和其他的拆迁户一样,最终都会败下阵来,大同小异。除了秋田。
现场围观的人分为三类,一类是看热闹的,一类是那些“钉子户”,还有一些是负责拆迁的。汪春兰的流泪至少让前两类人觉得不过是演戏,该让步了,同时让后一类人松了一口气。
汪春兰看着秋田,看着自己儿子的同班同学。怎么不是儿子呢?如果是儿子,爬上来,喊她一声,她一定会瘫软下来。
大广高速这一段只剩这一截,马上要合龙了,上面交叉着很多条路,和很多个结局。
汪春兰对很多个结局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