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午踩着夕阳的影子,朝哥哥马酉租房的方向走,他要去打理马酉千疮百孔的生活。夕阳挂在两幢错落的楼房之间,如一只丢弃的破风筝。今天是个倒霉的日子,同一轮太阳,同一个城市,马午和哥哥马酉,在不同的地方受气挨骂。中午马午在茶舍里准备向一个离婚女人求婚。他的求婚被一个人冲撞了一下,没开成口。中午过后,马酉去见一个人,他给这个人写书,这个人对其中的某个章节不满意,把他臭骂了一顿。
到目前为止,马午还不知道,冲撞他求婚的,骂他哥哥马酉的,是同一个男人。
马午快走到马酉租住房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让马午吃了一惊,赶紧折转了方向,朝派出所奔去。派出所院子的篮球架下面,铐着一男一女。女瘦小,男胖高。女人是一个暗娼,一只手铐着,另一只手却无所谓地从荷包里掏瓜子嗑,瓜子皮一片一片射向篮球架的铁栏杆,无一落空。男人应该是一个嫖客,不过他不承认。瘦小的女人高昂着脑袋,胖高的男人却低垂着头,他们像两只早上和傍晚的向日葵。
这个场面让马午接受不了,因为这枝体型肥胖的向日葵,就是他的哥哥马酉。他的脑壳像被钝器袭击了一下,既清醒又昏昏然。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马午一天内却被同样的钝器袭击了两次。
中午的时候,肥胖的光头副教授马午,赶到一间茶舍,准备向四十三岁的离婚女人——昔日的电视台主持人张菊影——求婚。马午赶到的时候,茶舍的大厅空无一人。马午从大厅的角落到门口张望几个来回,都没有发现早已到来的张菊影。张菊影站在茶舍附近的小卖部门口,目睹马午进入茶舍,却用伞遮挡了一下自己。
在一个空间里,一个人留下空档,必定有人会趁虚而入。张菊影犹豫着,喻克春却进来了。奔驰汽车刚开到茶舍门口,还没有完全停稳,喻克春就打开车门往下跳。
谁是马午?喻克春推开大门,对着茶舍空落的大厅喊。
茶舍的大厅,两边是卡座,中间摆着一张接一张吃饭的方桌,方桌的两边,是行人的过道。大厅的一头,是昏昏欲睡的服务生;大厅的另一头,是刚刚落座的马午。
马午推了一下眼镜儿,戒备地看着眼前这个粗壮凶恶的男人,没有吭声。
给喻克春开车的寸头青年随后进来了,指着马午说,村长,就是他。
被叫着村长的人,就是这座城市著名的城中村——红石桥村——的村长喻克春。
喻克春小心翼翼地朝马午走过来。他们虽然只隔几步,但他移动得特别慎重,似乎前面埋着一颗地雷,似乎他在赤脚过一条湍急的河流。这个男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喻克春看着马午。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女儿在追求她所在学校的一个教授。在他心目中,女儿看上的,要么英俊倜傥,要么儒雅文气,要么……给他几个脑壳都没想到喻晓梅苦苦追求的居然是这个模样的人。
他有点不甘心。
你是马午?他小心翼翼地问。
是,我是马午,马午小心而戒备地回答。
喻克春仍心有不甘,声音轻缓,说,那你可是喻晓梅的同事马午?
马午语气肯定地说,对,我是喻晓梅的同事,我叫马午。
你凭什么……凭什么不喜欢我……喻晓梅!?喻克春突然提高音调,举起拳头大吼。
喻克春举起拳头,正要揍向马午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拳头停在了空中。
马午一直处在懵懂和惊恐之中。他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为什么这么气势汹汹地要揍自己。在马午的懵懂和惊恐中,在这间茶舍里,发生了很多事。先是喻克春要揍他,接着张菊影进来了,最后,不可思议的是,他准备求婚的对象张菊影,坐上喻克春的车,离开了茶舍。
喻克春和张菊影离开了很久,马午还坐在茶舍,他感觉被钝器袭击了一下,头上有尖锐的痛感,但又昏昏然,不知道痛在哪里。
马午替马酉交了一千元罚款。派出所抓嫖娼,抓住了马酉和暗娼。但是马酉不承认。因为嫖娼的标志第一是嫖了,发生了性关系;第二是付了钱,有金钱交易。马酉和暗娼当时还没发生性关系,警察就冲进来了,算是半头案。暗娼承认,马酉却不承认。如果嫖了娼,至少罚三千,他这是半头案,派出所给了面子。
两个人离开派出所,沿着狭长的城中村村道往前走。走向马酉的租住屋,也走向他那千疮百孔的生活。是的,马酉的生活的确已经千疮百孔了。第一,他离过婚,带着一个儿子又再婚;第二,他所在的报社发行量江河日下,一年前起,每个记者都不再发工资,只发生活费,靠拉广告维持生计;第三,再婚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他又被迫带着儿子到外面租房,原因是妻子不喜欢他前妻生的儿子。更重要的是,这个儿子患有自闭症。
夕阳如一只巨大的破气球支在各种乱搭乱建的民居上空,各家各户炒菜的声音和气味汇集在狭窄的走道。狭长而弯曲的城中村小道上,一排排楼房逼成的小路中间,现在已没有了行人,两个肥胖的身影显得特别扎眼。
马酉咳了一下,想打破尴尬,但马午不理睬他。马酉想给马午解释一下,嫖娼是因为他此前受了很大的气。他受气出来,经过发廊的时候,刚好门口的小姐喊他洗头,他就进去了。马酉先洗头,但是洗了很久很久,都没把他胸中的郁闷之气洗出来,发廊小姐一勾引,他就随她到里面的按摩室去了。
中午过后,马酉去见喻克春,马酉是喻克春请的替他写村史的记者。马酉赶到的时候,喻克春刚从二楼下来,走到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面。
你写的是文章吗?喻克春对着马酉吼,是垃圾,是狗屁!你知道吗?
马酉试着跟喻克春解释,解释他这个切入点。这个切入点就是喻克春曾经坐过牢。在马酉的文章里,通过对比的手法,把曾经坐过牢的喻克春和今天事业有成的喻克春对比,塑造了一个浪子回头的典型。
喻克春把马酉写的文章一把撕碎,说,我让你采访我小时候的朋友、长辈,写我小学得过第一名,小学就写过诗,你怎么没采访?
马酉说,我采访过了。
那怎么没写?喻克春说。
他们要么说没有,要么说不记得了,马酉瓮声瓮气地说。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喻克春说,我小学成绩第一,我小学就会写诗,这是全村都知道的事呀。
马酉啊马酉,喻克春说,你到全市去打探打探,不,你到全国各地打探打探,千字千元的稿费算不算高?这个稿费也只有我们红石桥出得起又愿意出呀。我请你写这本书,你凑来凑去二三十万字,你就二三十万元。你说你划不划得来?你写了大半年了,怎么老惦记着写我坐牢?我要你写我小学当班长,小学写诗,你不明白吗?
几乎相同的话,中午的时候,喻克春也在茶舍里对马午说过,喻克春的拳头即将落下去,砸向马午的时候。他发现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这个没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呢?举着拳头的喻克春低头寻找,他的目光在卡座茶几的木腿和方桌的木腿之间巡逻,似乎在寻找一只瞬间即逝的老鼠。他有点失神。夏天真是燥热。跟随他的寸头也迷惑了,朝着他的目光在桌子的木腿之间寻找。服务员适时地把空调打开了,冷风吹过来。喻克春清醒了一点。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喻克春终于找到了这只老鼠。这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你是谁?马午懵懂地问。
这是喻克春犹豫的核心。你要揍人家,人家连为什么挨揍都不知道,这不行,这不是喻克春的作风。要揍就要让挨揍的人清楚地知道为什么挨揍,挨谁的揍,这才是喻克春的作风。
你是喻晓梅的爸爸?马午想起刚才他说的话。
对,我是喻晓梅的爸爸,喻克春说,但是……
站在旁边的寸头青皮说,你不知道吗?他是我们红石桥村的村长。
马午更加懵懂了,一个村长,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喻克春看出马午真不明白。不明白“村长”,不明白他是喻晓梅的爸爸,不明白他和“村长”的关系。他接过话头,说,马午,你们大学那片校园,大吧?那是我们村的土地。
马午不知道,听他这么一说,还真吓了一跳,他工作的校园原来是一个村的土地啊。
不单这一片,你们正在建的新校区,也是我们村的土地,喻克春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