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琳离开了,但若小安还在,她独自留在湛泸路八号别墅二楼的阳台上,等着周子琳拿酒来喝。左等右等,都不见伊人归来。
这时,一辆黑色奥迪亮着两盏大灯,大摇大摆地开进了别墅院墙,立刻就有几个人迎出来,为车上的人开门。若小安站在阳台上看得一清二楚,下车后即被簇拥起来的男人个头虽不高,瘦瘦的,但背着手走路的样子比周围的任何人都神气。不是杜天青又是谁?
正角儿登场,若小安也该就位了。她准备下楼时,经过壁炉边的长条沙发,在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吓了一大跳——有个男人突然从沙发里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男人已经有白头发了,稀稀拉拉地散在黑发里,他本可以全部染黑,轻而易举的事,至少可以因此再年轻五岁。但他没有那么做,因为现在看起来已经相当不错了,从某些角度瞧他,特别像香港明星刘松仁,老而弥坚,后者55岁时还可以跟33岁的女星在荧屏上谈情说爱,毫无违和感。而若小安眼前的这个男人,亦有着那份自信和风度。
他看了一眼呆愣在原地的若小安,笑了笑,眼神有点迷茫,半天找不到焦点的样子,像个迷路的孩子。很快,若小安就知道原因了——男人慢条斯理地从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副金边眼镜,抽出西装口袋里的方巾,擦了擦,然后戴上,这才转头又看了一眼若小安,笑着说:“幸会。”
天呐,若小安想,他是谁?
阳台上的风吹进来,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鬓边的一缕头发轻轻黏在了唇上。粉的唇,黑的发。她下意识地尴尬一笑,伸手把它们拂走了。
他也笑,看着她。
她如遭雷击,往事像幻灯片在她眼前极速翻过。她想起来了——他就是陈维高!
若小安见多了讲究的男人,但像他这样在盛夏时节仍西装不离身,且会在上衣口袋里别丝巾、露个角的男人,在海州确实罕见。连杜天青都没这排场。
“对不起,没有打扰您休息吧?”若小安莞尔,说话彬彬有礼。
她知道他是谁,但如果冒冒失失地问“我记得你,你还记得我吗”这一类问题,又过于童稚。万一他说不记得,而且她极有可能得到这样的回答,那岂不尴尬?
现在,他突然现身在“秘密酒会”上的,是否表示他进入了杜天青的圈子?如果真是如此,那是不是也表明,自己离他又近了一点?若小安不由自主地琢磨着,很快,她意识到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才和周子琳的对话,他到底听没听着,又听到了多少?一大团疑问,像一场不期而至的冰雹,劈啪作响地砸下来,砸在若小安心上,一下就是一个坑,却没有答案来填。
“楼下怎么突然那么吵?”男人不答她,自顾自站起来,他躺了那么久,西装西裤上一点褶皱都看不出来,不是上等的面料,做不到这种程度。
“不知道呢,我帮您去瞧瞧?”若小安确实也想下楼去了。
“你帮我?”男人似乎对这三个字特别感兴趣,他停下来凝视着她,饶有兴味地盯着若小安的眼睛,目光穿过她,绕着她,似乎可以一直看到她身体里面去。然后,他轻轻点着头说,“黑是黑,白是白,很干净。”男人说话字正腔圆,听不出任何口音。
不知为何,虽然眼前的男人始终面带微笑,但他往那儿一站,就给若小安一种压迫感,不容抗拒的威慑力,似乎他说一,就容不得别人说二。他要细细地看,若小安便只能站着任由他端详。没有谁给她下命令,可她还是规矩地站在那儿,与他对视。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以冒昧地问一句吗?”若小安谨慎地设计着自己的问题,“我们以前见过吗?”
“你说呢?”从开始到现在,他都不肯轻易回答她的任何提问,只笑眯眯地看她,似乎在挑战她的极限。
“像您这样的人物,如果见过,我一定记得。”若小安说的是客套话,但也是实话。
男人比刚才更深地笑着,他伸出一只手,手掌又宽又厚,五根手指在若小安面前晃了晃,说:“已经五句话了,你跟我说了五句话,可还是没问出来我是谁。哈哈!”他大笑起来,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问吧。”
若小安觉得有趣,很少有男人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她既不觉无聊又稍感敬畏。于是,她转念答道:“我保留这个提问的机会,下次再用。”
“哦?”男人止不住地笑着,问她,“那你知道我是谁了?”
若小安不回答,也不点头或摇头——她伸出手来,礼节性地轻轻挽住男人,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我们下楼吧。”
她本来就肤白胜雪,此刻不知是灯光的关系,还是刚才那杯香槟酒的作用,若小安脸上飞起两朵如烟的红云,兀自停在男人眼底。
他没有拒绝,接住了她的微笑,大大方方地伸出胳膊,让若小安挽着。两个人就这样走下楼,男人正好高出若小安一个头,黑西装、白衬衫和蓝领带,搭配若小安的黑绸裙子、宝蓝皮鞋和银色手包,相得益彰。
长长的楼梯才走到半截,大厅里喧哗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不知是谁下了指令,连乐队都不演奏了,大家纷纷仰起头,看着正从楼梯上走下来的一男一女。从若小安的角度,居高临下地看去,那些男男女女,就像一群引颈而望的狐獴,个个睁着一对黑漆漆的眼睛,写满空洞的疑惑。
忽然,大厅一角的圆沙发里,背对着他们的杜天青,也缓缓扭过头来,看到若小安挽着男人胳膊的一瞬间,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若小安。
“陈总。”终于,杜天青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迎了上来,瞬间便笑容满面,“听说您早就到了,失迎失迎!”
被叫做“陈总”的男人不理杜天青,却偏过头来悄声对若小安说:“我不会讲出去的。”说完,露出一个他是“同盟者”的笑容,便松开了若小安,恍若无事般上前和杜天青握了握手。
若小安暗惊,此前和周子琳的一番机密谈话,难道都被这个男人听了去?不知他跟杜天青关系如何,如果漏点什么口风给对方,万一哪句“犯了天威”,那她在海州的计划岂不全部泡汤?真要命!
杜天青一口一个“陈总”,把男人邀进了大厅一侧的小会客室。若小安不便跟进去,只能退到吧台那儿,心事重重地要了一杯鸡尾酒。谁知,人还没坐定,一些之前认识不认识的“贵客”突然都围拢了上来,话里话外,都在向若小安打探她和刚刚那位“陈总”的关系,巴结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亏得小宝过来解围,把那群人支走了。这下,轮到若小安发问了:“我是不是漏掉了重要的功课?”她问陪护着自己的小宝。
小宝摸了一把光头,笑着说:“不是就你一个门槛精。喏!”他冲小会客室努了努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两个人边走边聊,逛到花园的一角,找了个石凳坐了下来。这座湛泸路八号别墅旧时是官僚资本家的私邸。此楼临海,主楼与花房近四百平方米,空旷的草坪可供百人聚会。而眼下只有若小安和小宝两个人慢悠悠地在草坪上闲晃。
此时,若小安已经知道那位被她挽着下楼的“陈总”的来历。难怪他如此受瞩目,原来竟是今晚官阶最大的人,正部级,被外界称作“石油总管”的陈维高,是国家独资的石油集团公司的总经理,官商一体、声名显赫、年薪百万,比杜天青牛气多了。
人都说杜天青是山东政界的传奇,实际上,同为山东人的陈维高比他更早“登顶”,45岁便官至副省级,而等陈维高执掌石油集团大印的时候,坊间更将其形容为“一个少帅五个老将”——时年50岁的陈维高有五个主要副手,其中年纪最大的62岁,最年轻的也已经59岁高龄了。按照惯例,副省部级领导的退休年龄为60岁,五位副总都已经达到或即将达到退休年龄。
“高干子弟,又恃才放旷。”小宝言简意赅地评价了陈维高,他笑着对若小安说,“咱们这位‘陈少帅’,真是了不得的人物。你知道吗?早年他在东州当代市长的时候,就被传说有大少爷脾气,工作作风特泼辣。东州是他老爹工作过的地方,一些干部都还是他的叔叔辈,结果陈少帅训起人来一点面子也不讲。据说他后来在市长选举中落败,也有这个原因,得罪人太多。可是你猜怎么着,少帅脾气不改,后来离开东州,高升了,被调去国家计委当副主任的时候,又得罪了不少跑项目的地方大员。哈哈,绝对是个有脾气的人啊!”
若小安微笑着安静地聆听,想起半个小时前,陈维高晃着大手掌哈哈大笑着说:你跟我说了五句话,可还没问出来我是谁。
眼下,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可又觉得自己并没有比半小时前更了解这个人。他到海州来做什么?跟杜天青又是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陈维高会在若小安的棋局中扮演什么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