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使用着“叶子菁”这个化名的若小安,是直到两天后,才知道了欧阳力这号人物的存在。
那时候,她正在一架波音747上,从北京飞香港。若小安的旅行目的很单纯,套用某些男人开会时经常说的一句话:她要把蛋糕做大。
香港东方联合实业有限公司、香港顺逸国际有限公司,这是她名下最早成立的两间公司,办公室位于香港中环干诺道,是在深圳期间经由香港商人钱宸帮助而得以顺利创建的,钱宸在因李忠良案被捕前,就将所有股份都转入了若小安名下,如今这两处均由她直接持股。
平时,她都是用电话和邮件与经理们沟通,但最近她飞香港的次数多了起来,因为她想把一部分业务和资金转到深圳去,那里有她更为信任的人:小宝。当然,宝爷也有自己的生意,他是不会替若小安管钱的,只不过挂个头衔。可这中间的风险,明白人都懂。若小安的生意,岂是老老实实开工厂、卖个桌椅板凳什么的,她的买卖,都是无实物、高利润,以及相应的高风险。
既然准备进入海州这个局,那势必得大干一场,仅仅被当作一枚好使的棋子,并非若小安所愿,她要的更多。而要去拾果子,就得备好大袋子。
因为这两年天南海北地飞,若小安里程积满,已是这家航空公司的金卡会员。除了登机无需排队,以及享受头等舱休息室之外,她更喜欢和邻座的乘客聊天——有些人不干别的,专门买了头等舱的机票,一趟趟地飞,只为了结交大人物。
若小安确实知道一个类似的故事,还是在上海那会儿,闲聊时听郭美丽谈及的。那个女孩原先跟郭美丽一样,都是模特队的,但因为模特吃的是青春饭,她在这行一看自己没有更大发展空间了,便应聘到了航空公司。她和其他人的想法不同,不愿意做空姐,而是千方百计让自己最终负责出售头等舱的机票。哪些航班的头等舱哪天会有哪些人乘坐,旅客信息实打实地统统摊开在她电脑里。接着,她便守株待兔,一看有实权人物即将登机,便赶紧也给自己买张票,一定设法坐到他旁边去,然后在三千英尺的高空相处两个小时左右。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就不信钓不到大鱼。
后来,听说那个聪明的女孩还真的如愿以偿,如今亦官亦商。这世道,果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此刻,若小安冲站在一旁鞠躬微笑的空姐点了点头,接着走进头等舱,从小吧台上取了一份日报和一本航空杂志。过道很宽敞,有四五平方米的小空间。我可以请人在这里和我跳支舞。这个调皮的念头在若小安脑子里一闪而过。然后,她迅速扫了一眼客舱,就三个人,没有合适的目标人物,看来这一路都找不到人聊天了。于是径直朝自己的座位走过去,坐下。
头等舱在第一层,机头附近,后面是经济舱,而第二层则是驾驶室和商务舱。若小安在关掉手机电源前,收到的最后一条短信,来自汪建坤:“事情办妥,等你回来详谈。”
他说的事情,就是若小安进入海州所需的一个场面上的正式身。必须得像模像样,才好正儿八经地把若小安介绍给杜天青,作为海州的市委书记,那个男人是不可能在枕头边搁一个“出处不详”的女人的。
看完短信,若小安嘴角的笑容逐渐消失了。男人们有男人们的筹谋,她也有她自己的打算。入局容易,但是否能来去自由,就另当别论了。以杜天青的身份地位,若小安要挤走他身边的周子琳,取而代之,随后从中撮合杜书记与汪建坤等人的“合作”,她无疑是在走钢丝,一不留神跌下去,底下至少有十八层等着她。昔日在深圳,“丽人园”餐厅的老板娘夏雪花,就是这样被卷入李忠良的贪腐案,判刑四年,还背了一身债务。
前车之鉴,若小安警醒得很,去海州可不是闹着玩的。必须慎重。她得好好想一想,再想一想。
有些问题的答案太明显,反而让人踌躇。
若小安抬头看了一眼,随即朝近旁的空姐招了一下手,问:“我可以换到上面的商务舱去吗?”她一时兴起。
“对不起。”空姐为难地道歉,“商务舱已经没有空位了。”
若小安看了看稀稀拉拉的头等舱,笑着对空姐说:“我愿意跟上面的某个人换一下位子。”用头等舱换商务舱,一般人都会愿意吧?头等舱的另外两位,一个正闭目养神不理人,另一个有些神经质地敲打着笔记本,满屏幕都是数据和表格。若小安此刻很想找个顺眼的人聊会儿天,排遣一下焦虑的情绪。
“好的。”空姐笑得职业而甜美,“请您稍等,我去为您协调一下。”
少顷,空姐回来了,带来一个坏消息:“很抱歉,商务舱的乘客都不方便跟您调换座位。”
“都不方便?”这个理由听起来怪怪的。
空姐只能微笑着进一步解释:“这趟商务舱的客人都是石油集团的中高层干部,他们正在开会……”
“开会讨论要不要跟我换位子吗?”
空姐被若小安逗乐了,她轻笑了一声道:“他们集团老总也在,正在开工作会议,气氛似乎还很严肃……我没有办法为您的事打扰他们太久,所以真的非常抱歉,请您谅解……”
石油集团的总经理?若小安脑海中像闪电一样,立刻划过一个名字:陈维高。
最近国内的油价又涨了,这个“石油大管家”的名字便被媒体频频提到。若小安由此被迫一遍遍地重温一些散落在回忆里的片断。
在东州时,老傅曾告诉她,当初曽想用马莉,他的另一位女助理,去钓时任东州父母官的陈维高,但失败了。最终这件事直接导致他急切地挖掘另一个足够“诱人”的鱼饵,然后他找到了若小安。
在深圳时,陈维高曾突然出现在若小安面前,但只是惊鸿一瞥,那时,他们皆是李省长李忠良的客人,于“丽人园”餐厅聚首,而他姗姗来迟,她却急着离开。
另一次擦肩而过发生在上海,因为距离深圳的那次见面隔得太久,且若小安那一晚的心思全部放在地产大鳄周和平身上,于是和陈维高对面而立,却愣是想不起他姓甚名谁。直到隔了几日,突然喝着咖啡,才猛地忆起那晚在武康路的咖啡馆见到的,正是鼎鼎大名的“石油少帅”。
人生何处不相逢。
位子终于还是没能调换成功。若小安放弃了。
北京有两千多万人,可以在千米高空偶遇,需要何等的缘分?然而,在同一架波音飞机里共处了两个小时,却是君不见君。这便是命运。
陈维高这个名字,就像一座休眠火山,沉睡在若小安的记忆里。她并不在意,是不敢太在意——迄今为止,有那么多人与她曾发生过比这更为缱绻的关系,但时间证明,他们最终还是纷纷成了过客。如果每一场经历都要倾注绵绵情意,那该是怎样一份不能承受之轻?
这世间光阴过手,不成灰便成炭,很多人宁愿焚身于欲望的烈焰,证明活过。
三天后,也就是2011年5月24日星期六,阴,微风。老皇历上写着四个字:诸事不宜。若小安一从香港回到北京,汪建坤便找了过来。
在北京的这些天,她一直住在王府井的希尔顿酒店,诸多不便。因为走得急,本来以为最多三两天就能回上海,这下看来脱不开身了,她便打了个电话给老傅,交代他去思南路的老洋房帮忙收拾细软,稍后送到北京来。
那晚,听了汪建坤和小宝的提议,若小安确实心动了,她预感到海州是个大宝藏,不能错过。但在微博的事情没有理清前,她也不会轻易答应汪建坤去为他打头阵。她早就不是谁手里的糖衣炮了,不能总被人当枪使。
此刻,她正在汪建坤的陪同下参观西单的一处四合院。汪建坤轻描淡写地说:“改天约欧阳出来,我们仨一块儿吃个饭?”他说的自然是欧阳力,高创集团的项目经理,在他的帮忙下,若小安得以顺利进入高创挂了个虚职,方便日后在海州行事。
“你定呗。”若小安答得也是轻描淡写,没涉及实质问题,她都无所谓,但因为聊来聊去都没在重点,所以她也不会真的使力。
到目前为止,家人都还不知道若小安已经回了北京。而若小安眼下首先计划办妥的事,就是为自己在北京重新筑个巢,她要为自己寻个“家”,安放一些不能向外人道的心事,以及秘密。
汪建坤倒也有耐心,一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死等若小安点头。微博的事,他也有自己的计较。
两人各怀心事的人一言不发地跟着年轻的房产经纪,从宣内大街拐进了头发胡同。房产经纪是个平头小伙,能言善道,满族人,自称是钮祜禄氏,跟大贪官和珅是同一个老祖宗。这是他为若小安推荐的第二套房子,据说屋主举家移民,所以才肯以这么低的价格抛售。
听到他这么吹,汪建坤立刻淡淡地说:“哥们儿,你这价比均价还高了5%,低在哪儿了呢?”
“您看这房子,它的素质高于平均水准可不止5%啊!”经纪继续吹嘘。
若小安也不插话,站定在门前,细细打量。这间四合院,青砖灰瓦,给人很朴素的印象。大门也开得窄,仅够两个瘦子并肩通过,门上的红漆剥落已久,前头的那任屋主也没想着要重新粉刷,给人一种低到土里的感觉。唯独那对镇门的石狮子,脚踩彩球,眼神炯炯,嘴巴一张一闭,张是招财,闭是守财,钱财只吃不吐,虽经风雨仍坚守门楣。
大门开在院之东南,不与正房相对。这是根据八卦的方位定的,因为正房坐北为坎宅,所以必须开巽门。“巽”者是东南方向,在东南方向开门则财源不竭,金钱流畅,老北京的四合院特别讲究风水。
这处两进的小四合院,在外面看着其貌不扬,绕过大门内侧书着“福”的一字影壁,走到院子里,才知道原来的主人有多么爱护它——满园春色,花影扶疏,几株玫瑰树竟与房子试比高;大到房型,小到一砖一瓦,都被保存得十分完好,红的漆,灰的砖,规规矩矩,原味原汁。
房产经纪立刻滔滔不绝地开始介绍:“咱这是最标准的北京小四合院,您瞧,北房三间,一明两暗,东西厢房各两间,倒座房三间。卧砖到顶,起脊瓦房,砖墁甬道四处相连,各屋前面还都有台阶,讲究!就算一家三辈都住进来也不挤啊,热气腾腾一大家子,长辈可以住正房,晚辈住厢房,倒座房可以做书房或者客厅……”
“没那么多人。”若小安淡淡地说。
经纪一听这茬,目光立刻在若小安和汪建坤脸上搜寻了一遍,然后笑开了眉眼,继续说:“两位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又都这么年轻,将来一定多子多福……”
汪建坤笑着摆摆手:“扯远了。”
若小安也笑,对经纪说:“就我住,没他的事。”
经纪笑眼一眯,溜一眼汪建坤腕间的限量版名表,立刻判断若小安是傍上了大款的小三儿,于是更加殷勤地对汪建坤说:“大哥,还是您有眼光,挑房子、挑人都没得说!就冲您是个识货的,我再给您打个九五折,怎么样?”
若小安好气又好笑地轻轻一拍年轻经纪的肩头,把他掰了过来,说:“这位小哥,谈价钱的事麻烦跟我讲,掏钱的人是我。”
干了这么久房产经纪,陪多少有钱人来看过房子啊,今天居然撞上“小三儿”给“大款”买房,还真是头一遭。年轻的房产经纪愣了愣,立刻冲着若小安竖起大拇指:“牛!今儿个我算是开眼了,像您这么年轻漂亮又阔气的主儿,就是传说中的‘白富美’啊!”
若小安轻轻笑着摇了摇头,放弃跟对方继续扯皮。她径直朝正房走过去,五月午后的阳光斜映在檐头院壁上,不知是哪根枝上的雀儿“啾啾”叫个不停,一种东方式的静谧把周围的喧嚣挡在院墙外。
她抬头四下张望,在正房的房檐下发现了一对十分罕见的“象眼”砖雕,黑底白线。东边的一块刻的是牡丹花,西边的一块更生动,图案左侧是一丛盛开着的菊花,右下角的一只小猫正仰着头,欲跃起扑蝶。
看砖雕的线条简洁明快,若小安扭头问道:“这宅子什么时候修的?”
经纪赶紧凑上来回答:“明朝末年。您看,几任屋主都很爱惜,保存修缮得一直都很完好……”他后面的叨叨,若小安就不想听了。
推门进屋,墙角摆着一副精美的落地雕花隔扇,条幅书案,典雅高古。因为屋主要移民,这屋里的旧家具大部分也都留了下来,能看出几分书卷气。
若小安在书案前坐下来,汪建坤便走过去问她:“你好像挺满意的?”
“从哪儿看出来的?”
“前面那套房子,你看两眼就走了,这一处,居然还踏踏实实坐下来了。”
若小安眉毛轻扬:“我只是有点走累了。”她讨厌被人揣摩心思,并且还说中了。
临走时,若小安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只问房产经纪要了一张名片,说回去考虑一下再联络他。其实,她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就是它了。
外婆曾教给若小安,买东西要么买最贵的,要不然就买最便宜的,中间的只是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