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于成龙很是伤心。“我满腹经纶,却依然困于科场,何时才有出头之日﹖”他心头在滴血。爬行在陡峭崎岖的山间小道上,他忽然觉得饥渴难耐,眼冒金星。他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似乎立刻就要趴倒在地。
忽然,他眼前高高耸立起两棵斜卧于地的巍巍古柏--省城太原晋祠里那两棵“卧龙古柏”。那高耸入云、顶天立地的合抱古柏,历经一次又一次风暴的摧折,终于被暴风骤雨击倒在地。它的根大半被切断,它的头无力地斜靠在一个土坎上,就像一位断了一条大腿、身上留下无数创伤、奄奄待毙的将军。但它依然顽强地斜卧着,极力地支撑着,死活不肯倒下。它依天地之灵气,贪婪地吸吮着少得可怜的水分和营养。它咬牙度过了严冬,又在万物复苏的春天,绽放出了片片新绿,顽强地生长着,挺立着。就这样,它在极端艰难,几乎毫无生路的境遇下,挺立了几百年,上千年……
想到此,他立即放下担子,从包袱袋里拿出几个山药蛋(土豆)和两个黑面馍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挑起炭担,抖擞起精神往山外走去。
大儿子渐渐变成了一个健壮的青年。于成龙依然一边教书,一边趁节假日去挑炭挣点脚钱,补贴家用。渐渐地,哥哥丧葬时所借的银两还清了,家境也慢慢好了起来。他开始暗暗准备到秋天再去参加一次乡试。
然而,就在他摩拳擦掌信心百倍地准备科考时,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一个秋风秋雨的傍晚,他刚从田野里干完农活往回走,忽见一顶陈旧小轿急匆匆地来到自己的家门口。轿帘起处,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佝偻着身子,被轿夫搀扶下来。此人形销骨立。他不禁疑惑地问道:“老先生,您找谁?”
“……龙儿!……我是你爹呀!”老者颤颤巍巍,嗓音发抖。
于成龙顿时呆了:“爹!……”原来是父亲从京城回来了!记得以前父亲魁梧壮实,可如今似乎一阵轻风就能把他吹倒。
于成龙赶紧将父亲扶进屋躺在床上。父亲两眼无神地望着他,近乎奄奄一息。于成龙赶紧问继母,原来父亲因为病重,怕亡故在外地,才紧赶慢赶地回到家里。
父亲确实已经病入膏肓。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辗转反侧,不断呻吟,还夹杂着阵阵厉害的咳嗽。整整折腾了三天,父亲招手将他叫了过去,声音无力又细小。
于成龙只好将耳朵贴到父亲的嘴边,隐隐约约地终于听明白了。
“我一生奋斗……从村到县,从县到州,再进京城……谁想竟以失败告终……至死一事无成……我想培养你们兄弟两个……谁知化龙头脑笨,读不进书……你聪明,读书好,从村里读到县城,又读到省城……但至今仍困顿科场……看来,我们于家要在你们兄弟俩身上翻身……没法指望了……我难以瞑目哪……”
说完,一边拍打着床板,连叫三声:“天不佑于家啊!”接着便连吐三口鲜血而亡。
父亲去世前的这一番话,令于成龙后半辈都难以忘记。父亲回家仅仅只待了三天便辞世了,年仅五十多岁。
想到父亲带着巨大的遗憾而走,于成龙不禁泪流满面。他哭泣道:“爹,爹,是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让你失望了!我怎么这么没用啊!读了三年省城书院,竟连举人也考不上啊!”
他越想越悲伤,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他知道,自己现在是整个家庭的顶梁柱,主心骨,有多少大事等着自己去办,去拿主意:要筹措丧葬费,要选择坟地……想到此,他擦干泪水,来到中堂,振作精神操办起丧事来。
办完丧事,他开始在家为父守丧。期间,他重读了朱熹的《四书集注》等书。过了三年,守孝期满,他重新去大武文楼教书。他知道,只有教书才能不荒废学业。他暗下决心待来年秋试再搏一次。他发誓此番一定要在科举之途杀出一条血路。
乡试前夕,他带大武文楼书院的学生到省城应试。就在他到达省城书院报到的这天下午,他突然看到一个熟人。
此时,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熟人的出现,将改变他的一生。
此人并非别人,就是他当年参加乡试中副榜举人的那个座师--温尔卓先生。二十年没有会过面,如今一见,于成龙兴奋异常。此时的温先生已有五十多岁年纪,戴着副老花眼镜,已经两鬓如霜。不仔细看,他几乎认不出来。也难怪,当年自己仅二十来岁,风华正茂,如今也已四十多岁,两鬓斑白了。
“我叫于成龙,永宁州人。就是中副榜举人的那个门生啊!”他自我介绍。
温先生终于想起来了,亲切地对他说:“二十年未见,你后来中了举人、进士没有?如今在做什么事?”待看清楚于成龙穿着长衫,带着几个学生,似乎有些明白了。
于成龙惭愧地说道:“学生青衫依旧。”
温先生大为惊异:“你学问渊博,学识超群,按你当年的情况,不应久困场屋呀!”
于成龙道:“自那次考试后,我曾在省城学习三年,后来又参加过一场秋试,但仍未考取。不久,哥哥突然病故,父亲又在京城,全家九口的生活重担全压在我肩上。三年前,父亲不幸病故,我又守孝三年。”
温先生听了,极为同情:“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啊!可惜了。今后有何打算?”
于成龙见先生问,忙答道:“父亲临终前曾对我未中举人耿耿于怀,故我决定此番再进试场搏一次。若再不中,自认倒霉,从此再也不上试场了!”
“成龙,你在太原书院学的是什么?”温先生突然问,“你今年多大?”
“四十四岁。我在崇善书院,系统地研习了儒家、道家、释家著作。”
温尔卓沉思了一会,缓缓地道:“我有个建议。”他边斟酌边说,“你不必非得去考举人。你年纪已大,即使此番中举,也因起步太晚,难在功名科举上有所作为。”突然,他不再犹豫了,干脆把话说得明明白白,“我看你一身正气,历经人生多种磨炼,若是去做官,很可能有一番大作为!”
于成龙苦笑道:“中了进士,也只能当知县。学生连举人都未中,哪有官给做?”
温先生说:“依我看,从政还有一条路,就是去京师国子监学习--去那里学习一年,就可以直接任教谕、知县一类官。”
老师的话,如一盏明灯照亮了他的心田:“对啊,这是一条从政的终南捷径!”
于是送完考生一回到家,他便立即与继母、妻子商量。
他对继母说:“爹临终时对我所说的话,时刻像重锤一样敲击着我的心头。此番在省城碰到我的老师温先生,他极力劝我去京城国子监读书,结业后去做教谕、知县一类小官。为了实现爹的生前愿望,我想去京师,就怕家里事多担子重走不开。”
“家里事,你甭操心。”李氏安人道,“你的两个儿子已经成年,农活的事,有他们,你不必忧虑。家里事,有你媳妇和我,我还耳聪目明,你就放心去吧!”
于成龙看着继母和妻子,眼里充满了感激。
于是他开始收拾起行李,赶赴京城国子监。
三 于成龙抽得“县令”一职后,不料同年一番话让他凉了半截
顺治十八年(公元一六六一年)四月下旬的一天,北京天安门前,热闹非凡。这是在北京国子监进修一年考试合格的人员在做官前的一次抽签活动。
用抽签方法决定做官地点,这是明代后期礼部尚书孙丕杨所发明。因为这方法公正公平,清朝也沿用此法。即在竹签上写下所选的做官地点,放置竹筒中,当堂抽取。
同年刘鹏抽到的是河南省宜阳县的教谕,他有点失望--没有当上县令。但想到这是唐代著名浪漫主义诗人、号称鬼才的李贺的故乡,且又靠近古都洛阳,教学之余可以访古寻踪,游龙门石窟,他又转悲为喜,不禁吟诵起那首传诵千古的诗篇《金铜仙人辞汉歌》:……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宋鹏飞抽到的是浙江上虞县县尉。“祝贺,祝贺,” 有同年道,“那上虞,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故事的发生地。虽没抽到县令上签,但能到这个鱼米之乡、风景如画的地方,当上县令的副手,可以知足了。”
轮到于成龙了。他看到几位同年抽到教谕、县尉一类佐杂官,便拿起竹筒摇了摇,向天祈祷:“但愿苍天随我愿,让我得到独当一面、治理一县的县令!”他摸索了几下,然后猛地抽出一根签,只见上面写着一行清晰的字:
广西柳州府罗城知县
果然抽到知县!他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几个同年一起围过来,一见他抽到知县,也齐声祝贺:姜还是老的辣!于兄运气好,竟得到知县一职,比我们中了举的都好呢!
“我们虽中了举人,但于兄才能远胜于我们。他是我们这届的状元哩!”有同年称赞道。此话不假。在国子监一年的学习考试中,于成龙无论儒学、道学、佛学,皆高居榜首,是此届中最具实力的状元郎。
于成龙为自己终于有了治理一县可施展抱负的机遇而高兴。广西柳州虽然路途遥远,但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公事之余,自己可以游览名胜古迹,吟诗作词,何等潇洒!而且此地离省城桂林不远,古人云:桂林山水甲天下,我还可以抽节假日去游览,一睹奇观。何等惬意!想到此,他不禁哼起了欢乐的山西小调。
他知道从山西到广西柳州府,路途遥远,需要一大笔路费。而自己家底薄,需回家早做准备。他立即启程回山西。
过了省城,他忽然想到清源县(今清徐)有个中举的乡试同年王吉人,他在广西桂林府某县做过县丞,如今早退职在家。可向他打听一下罗城那边的情况,以便做些上任的准备。
来到吉人家,于成龙说明来意:“王年兄,我刚抽到广西罗城知县一职,想向你打听一下去那里需要多少路费?需要做哪些准备?”他脸带喜色地问。
“啥,你选了罗城知县?”王吉人的两眼瞪圆了,仿佛不相信似地又问了一遍,“是广西柳州府的罗城吗?”见成龙肯定地点点头,便以异常坚决的口吻说道,“若是那个鬼地方,我劝你完全不必张罗,根本不用去!”
“为啥?难道那个地方是虎穴狼窝?”这回轮到于成龙瞪圆了眼睛。
“虽然不能直接说是虎穴狼窝,但也差不多。那是一个魔鬼地域!”吉人连连道来,“我认为那罗城有六大不宜去。
“其一,此地是少数民族中一个极小的民族,民风强悍,刁民甚多,在那里当县令,很可能造成冲突,有性命之忧。头一任县令许鸿儒和家属五人,被土司杀死,至今尸骨难收。第二任县令苗尔荫未任满一年便逃亡。人人见到此县,如避瘟疫。因此去此处上任,祸福难测,凶多吉少。
“其二,此地与贵州相邻,有九万大山阻隔,山水险恶,瘴痨严重。北方人到那里水土不服,十有八九会葬送性命。
“其三,此地居民稀少,据说整个县城仅有几十户,还没有平常一个村庄的人多。名为县令,实为地保。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怎能施展?
“其四,此地荒蛮,财瘦民穷。据说每年财赋仅九两银子。到这种鬼地方做官,俸禄少得可怜,恐怕连糊口也难。
“其五,此地归大清版图不到三年,原属土司头人管理。那里没有学宫,教化难以开展,百姓是一群愚顽不化之人,要教化他们如同对牛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