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皇峰观山瞰海,周遭群山皆不过其腰,可谓雄奇。正如当世其他名门大派日趋倚重制器之术一般,东始派亦不能免俗,庞大的东皇峰山体业已为人力凿空,内中形成的巨大空洞则正是此番建造巨型飞具的处所。方今之世,因制器之术的勃兴,人类已具有改造山河之伟力,移山填海之事,已非神话。
在山内空洞的底部,则是一片巨大的水池,水面上泊着三艘巨舰模样的物事,岸边隆起的高台上,则聚集着为数不少的道门中人。
高台的最上首,乃是一名神色略显肃穆的紫袍道人,在他左右各有一名中年道人侍立在侧,他身后更远之处,则是成列的道门之众。这立于上首之人,则正是东始派掌门山阳子真人,这位真人有个外号,名曰“龙王”,所以得此称谓,乃是因为这山阳子自接任掌门以来,便大兴制器之术以造舰船,此番业已建造完毕的四艘巨型飞具便是一个空前庞大的造舰计划,眼前这片巨大水池中停泊的乃是其中三艘巨舰,所以称呼这些巨型飞具为“舰”,则是因为它们皆为两栖物事,在天则为飞具,在水中则是庞大舰船。
山阳子热衷造舰,为的便是抗衡海盗。东始山濒临浩渺的东海,朝东而去,乃是浩无际涯的茫茫大洋,其实,在南洲这颗星球上,大水便占去了八成的地方,陆地则只占剩余的两成,即便如此,这剩余的两成还是被大水分隔开来的——位于大洋一侧的昆陆,以及处于大洋另一侧的羽陆,两块大陆相隔约莫三万里,一大一小,羽陆幅员不及昆陆的一半,约莫与神州相当。
如此辽阔的海洋之中,岛屿遍布,若逢乱世,则海盗丛生,因近世以来,制器之术日趋勃兴,是以原本便神出鬼没的海贼更是如虎添翼,近来,这些海盗驾驶着飞具往来海上,呼啸而至,呼啸而去,往返于东始山与蓬莱岛之间的道门船队深受其害,此番庞大舰队成形,恐将一举改变道门在东海的不利态势。
“师父,其他诸域的三清道友已经到了。”一名青年弟子上前禀道。
正注视着下方水域中三艘巨舰的山阳子真人闻言转过身来,对那青年弟子道:“领他们上来吧。”
眼下处高台上的十数名道门之士,皆为东始派掌教一级的人物,东始派乃修真界名门,亦如其他道门正宗一般,近百年来,东始派亦日渐倚重制器之术,尤其自山阳子继任掌门以来,在门中更是大兴制器之术,山阳子任掌门这四十年间,门中长老皆换做精于制器之辈,东始派以制器之术打造的战船利器巡游于东海碧波之间,海盗闻风而逃,山阳子遂得“龙王”称号。
不多时,数名道俗之人已登上高台,行至山阳子等人面前。山阳子朝行至身前的诸人行揖致意,朗声道:“列为道友,一路辛苦了。”
当先的一人应道:“我等一只脚已踏上天阶,高兴还来不及,何来辛苦?哈哈,不苦不苦!”
这说话之人乃空同兼,此人在三清盟威道中亦是校尉等次,与来自第二域的轩辕继一般,不同的是,他是第一域的修真者。甫上高台的四人,其实正好是来自四个域的三清校尉,这四人分别是第一域的空同兼,第二域的轩辕继,第三域的九方降龙,以及第四域的悦浪子。
九方降龙则道:“当今道门之中能有如此物力者,也只有东始派了。”
“道门已死,是以如此。”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一怔,循声望去,正是悦浪子真人。
山阳子脸色一变,瞪他一眼,道:“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悦浪子针锋相对,反问道:“你可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山阳子加重语气回应道:“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知道,近百年来道门日衰,衰败得无以复加,任是何等不堪角色,只要手中握有制器之术,便可来辱我道门,而道门各派则毫无还击之力,我做的,无非只是扭转弱势罢了。”
悦浪子更提高了嗓门,手指山阳子:“外敌的制器之术灭不了我道门,而你这制器派的邪徒则定能亡我道门正统!”
周遭已有东始派长老看不下去,纷纷上前劝解,却为悦浪子挥手挡开。
悦浪子方才之言似已激怒山阳子,但见山阳子斥道:“你虽满口道门正统,却正是我道门之贼!没有哪条门规说造几艘大船便是邪魔外道,也没有哪部道典说道门修习制器之术便不再是道门!”
悦浪子更不退缩,乃上前一步,道:“正因为你在门中大兴制器之术,眼下门中还有几个弟子潜心修道?年轻的弟子都去争先恐后地学制器之术,我道门千多年的师承皆为你一朝打断,你才是真正的道门之贼!”
山阳子道:“今番乃四域聚会之际,你这般喧哗,意欲何为?”
悦浪子近乎怒喝道:“意欲何为?!我手中若有祖师的家法,定将你就地正法!”
“好个就地正法,在下正想领教一二!”山阳子旋即回应道。
悦浪子冷笑一声,旋即手捏印诀,便在他捏诀之际,周遭之人只觉被一股力道稍稍弹开,似乎有物展开一般。
几乎与之同时,山阳子祭出一道有形剑气,横于身前,一时剑啸龙吟,场中气氛立时紧张到极点。
近旁的数人还未悉数反应过来,便为一股更大的力道猛地弹开,如果说方才因山阳子与悦浪子对峙而生出的力道还是将众人“轻轻弹开”,那眼下突然生出的无形力道,则是将众人使劲推开,包括正对峙的二人。
轩辕继朝远处扫了一眼,却并未发现异常,九方降龙及空同兼亦未觉异常之处,周遭众人更觉惊诧,无不四顾。
但闻山阳子朗声道:“何方神圣?”
只听不远之处传来人声:“山阳子、悦浪子,你等委实无甚长进,在道友面前丢尽了我东始域的颜面。”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人甫上高台,朝着这厢缓缓走近。山阳子及悦浪子二人见之不由一怔,而其余众人则更显诧异——来者分明是个男子,可却是一副女相。只见他身形分明是一个男子,面容却是一副清秀的女子相貌!
山阳子、悦浪子二人几同时一怔,几同声道:“震乙真君!”
这甫至高台的男身女相之人,正是掌管这道门东始域的将军,其号“震乙”。轩辕继看了看此人,不由心中一震,心道:“好高的修为,怕是已接近神仙之境了!”
修真者中具大能的高士,其修为已近仙神,凭着念力变换自己的外貌已非难事,这震乙真君本为男子,却有女相,显然乃是其修行所致,可见其修为之深。
只见震乙对那悦浪子说道:“山阳子所为,乃上界仙人之意,我知你不服,但亦不可在此生事,须知若真生出变故,扰乱的乃是上界的计划,乃是逆天的重罪,你可知错?”
他的声音,分明似男子。
山阳子见震乙真君话锋一转,似在帮着自己,不禁暗自得意。
悦浪子仍是不服,遂争道:“若是制器派,摆弄制器之术那也罢了,可我等道门竟也大兴制器之术,实乃道门之灾!”
震乙道:“不必多言。”
悦浪子道:“真君乃是前辈高士,竟也如此……”
震乙加重语气道:“不必多言!”
此时,轩辕继蓦地问道:“在下修行已至困顿之境,还望真君指点一二。”
震乙看他一眼,道:“我知道,你是铭剑派的轩辕继,与你同辈的道友,很多都已修成地仙,而你却仍困于人仙之境。”
轩辕继上前一步,施礼道:“正是如此,晚辈二十年前便已临近地仙关口,这二十年间,无论晚辈怎的努力,皆无法冲破关口,还望真君指点!”
震乙道:“你资质上佳,但久困于此,必有缘故。以我观之,乃是天缘障,机缘未到,上天不会打开晋升之门,待机缘成熟,冲关可成。”
轩辕继道:“敢问真君,此障有无解法?”
震乙道:“并无细致解法,但多与有缘人相处,或许能得其襄助,使机缘提早成熟。”
轩辕继稍稍一怔,旋即禀谢道:“多谢真君指示。”
震乙微微颔首,转而对众人说道:“列位赶上了好时候,此番出海访仙,乃是五百年一遇的大事,三清盟威道每隔五百年便会在四域之中挑选修真者出海求仙,这些出海求仙之人若得到上仙认可,将被授予仙籍,位列仙班。即使未被授予仙籍,此番求仙之旅亦算是极好的修行。”
空同兼问道:“不知出海的路途如何?”
震乙道:“由此出发,经十洲三岛,寻访海外仙家。”
山阳子继而问道:“敢问真君,四域修真者的人数如何分派?”
震乙道:“自然是依照上峰所定的计划行事。”
环视周遭数人,震乙遂朗声说道:“崆峒域六人、云生域十人、乌陵域六人、东始域六人,合计二十八人。”
空同兼遂问道:“为何如此安排?第二域为何人数最众?”
震乙道:“近来第二域天灾人祸颇巨,理应有所补偿,是以出海求仙之人最众。”
众人哑然。
水天相接,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大概已经分不清了,他极目远眺,却不知在眺望何事。多少日来,他每逢闲暇便至这山崖之处看海,但见东海广阔寂寥,久之不由一叹。
“浊山?”
他方叹罢,但闻身后人声。
他回首望去,目光落定,却是一怔,隔了少许,他方愣怔地道:“唐、唐、悦、松。”
唐悦松上前一步,重重拍他肩道:“你真是浊山!”
他苦笑一声,道:“不是我,还能是谁。”
唐悦松笑道:“真是你呀,浊山倾卿!你怎的在这里?这两年你都……”
还未待他说完,浊山倾卿便道:“一言难尽!”
二人感慨万千,不禁相视一笑。
“倒是你,怎的也在此地?”浊山倾卿问道。
唐悦松远眺大海,叹道:“一言难尽!”
浊山倾卿笑道:“鹦鹉学舌。”
其实,唐悦松自来到这东始山以后,若有闲暇,则会行至海边,痴痴地看海。大海过于辽阔,这种辽阔,让唐悦松甚是迷恋。
唐悦松笑笑,转而问道:“止你一人?”
浊山倾卿稍稍露难色,遂道:“还有小雪,她和我一道。”
唐悦松道:“那……你们……”
浊山倾卿道:“可是、小雪她……”
唐悦松心一紧,忙道:“怎的?”
浊山倾卿道:“随我来。”
他眼里闪过一丝忧虑,唐悦松一怔,心知有事,遂紧随其而去。
宁静的海湾畔,郁郁葱葱的山坡之上,一间木屋坐落于树荫之下,唐悦松随着浊山倾卿走过一段不长的小道,须臾便至木屋门前。
他二人对望一眼,唐悦松低声道:“她在里面?”
浊山倾卿推开房门,唐悦松稍稍环顾,继而定睛看向屋内的榻上,只见榻上躺着一名女子,唐悦松一怔,他偷偷看了浊山倾卿一眼,只见他正关切地凝视着躺在榻上的女子,他的神色似有一丝沮丧。唐悦松稍稍上前一步,看向那榻上的女子,他不由睁大双眼,但见这女子正是鱼初雪!
她很安静地平躺在榻上,安静得令人害怕。
唐悦松小心地问道:“她这是怎的?”
浊山倾卿稍稍抬头一叹,转而对他说道:“我们出去说。”
二人旋即出得木屋,便在门前的地上坐下。
“什么?!她死了!?”还未待他道完,唐悦松便失声喊出。
浊山倾卿道:“她还未死,只是昏死不省人事。那日竹海一别,我便即刻前往追寻小雪,我追了整整两日,才算将她追到,当时她正待前往北方……”
“她家在峨冠山。”唐悦松道了声。
浊山倾卿接着道:“待追上她不久,我们还未说上几句话,她便、便不省人事了。”
唐悦松一怔,道:“她是怎的不省人事的?”
浊山倾卿不由看他一眼,道:“甚是突然,毫无先兆地突然昏死过去,便这般不省人事,直到今日,仍是昏死之状,毫无起色。”
唐悦松喃喃地道:“毫无征兆,突然昏死……莫非……”
浊山倾卿道:“莫非什么?”
唐悦松看他一眼,轻声道:“失魂者。”
浊山倾卿稍稍睁大双眼,道:“何谓失魂者?”
唐悦松一叹,看着他道:“便是莫名其妙地魂魄出体之人,修真者对此早有察觉,据说失魂之事乃是最近百年来才骤然增多的。”
浊山倾卿问道:“你怎知此事?”
唐悦松转而凝视大海,沉默须臾,他遂将竹海一别之后的经历道与浊山倾卿,当中却省略了荧惑之事。
待他道完,浊山倾卿不由叹道:“想不到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也不知那辰姑娘为何离你而去。”
唐悦松苦笑一声:“你我真是难兄难弟……”
熟料浊山倾卿并未接过话,而是转而说道:“唐悦松,若如你所言失魂者确有其事,那么我想和你长谈一番!”
浊山倾卿面色凝重,目光亦甚是坚定,唐悦松望向他,不由怔了怔,遂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