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阵阵巨响,巨兽的阴影彻底压住了峨冠山,自峨冠山上看去,整个天幕竟给这怪兽生生遮住一半,它肆意施展自己的淫威,不时张开血池般的大口,将那仿若来自地狱的火焰喷在人间,炙烤着世间生灵。
峨冠宗乃是云生山最古老的宗派,亦是铭剑派五大支脉之一,具有近两千年的历史,今朝逢此大难,已近倾覆。
“难道我正道气数将尽?先人传下来的仙宗基业竟给这恶兽毁去?竟给我等毁去!”洪舟道人悲愤地叹道。他执掌峨冠宗数十年,虽料及邪教定会前来大举进犯,但这般一边倒的局面却是始料未及!眼下若非他身处西面山坡,恐怕亦葬身火海。
一名弟子上前劝道:“师父,我们暂且撤往登云山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洪舟道人斥道:“青山已成焦土,何来青山?!”
此刻,峨冠宗门人已死去十之八九,巨难之下,门人皆是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弟子皆聚集在掌门洪舟道人身边,以作最后打算。
另有一年轻弟子道:“这妖兽非人力所能制服,我等还是先走为上!”
孰料他话音方落,自己便先“走”了。洪舟道人挥剑对众弟子喝道:“谁再言走,便让他先走!他便是先例!”
那名年轻弟子的血的气味儿立时震慑了在场所有门人,毕竟无人想被一剑封喉。
洪舟道人仰天一叹,稍作思量,继而阴着脸道:“所有人都随我去一个地方,老夫定要那邪教宵小不得好死!”
余下的弟子纷纷跟上,生怕走得慢了便有临阵脱逃之嫌。一干人穿过一片竹林,行到北坡密林深处,但见一处地窖入口,青砖白墙,很是隐蔽。洪舟道人伸手在左侧一块不大起眼的山石上探摸须臾,旋即摸到一处凸起石包,便使力朝下一摁,但听轰隆一声,入口高丈余的石门即刻陷下,隐入地中。
众人打燃火折,待进入地窖,石门便隆隆升起,旋即合上。
借着火光,众人穿过狭窄的地道,这地道乃是朝下的阶梯,约莫拐了三个弯之后,来到一间中等大小的石室,石室中央,一座石台,台上放着一只长宽皆三尺有余的四四方方的铁盒,与其说是放在石台上,还不如说这铁盒是固定在石台之上,但见铁盒下部直接与石台相连,在铁盒前方的石台之上,竟有数排木质按钮,定睛细看,其上皆有文字,但见那按钮依照文字颜色乃是分作两类,红色文字乃是天干,黑色文字便是地支。
洪舟道人看了看那些天干地支的按钮,又看看那铁盒,继而扫视众弟子,道:“此乃祖师传下的镇山之器,非万不得已的危急关头不可开启,眼下已到万急时刻,为师只好开启它。”
屋内沉默须臾,洪舟道人转身在石台之侧扭动了一处机关,继而又按照一定顺序摁动那天干地支的按钮,末了,他退开数步,其余弟子亦本能般后退,洪舟道人全神贯注望着那密封铁盒,似在期待什么。
然而望了许久,那铁盒竟毫无反应。
“不可能!”洪舟道人突然吼道。
弟子皆问道:“怎的回事?”
洪舟道人道:“为师继任掌门之时,上任掌门便嘱咐我,言称若未到万分危急之时,断不能开启这镇山铁盒,一旦按照规定的顺次摁下那些按钮,便无法后悔重来,铁盒便会开启,继而便生出毁天灭地的神力,从而消灭那来犯之敌,即便对头躲在暗处亦无法逃过神力的杀伤。”
在场之人皆面露疑色,洪舟道人自语道:“莫非我按错了,难道记错了顺次?断不可能……”
只听轰隆一声,上面的石门似又被开启。众人一惊,洪舟道人指示其中两名弟子上去查探,他二人应声而动,疾步上得那阶梯。然而,他们又下来了,确切地说,是他们的首级下来了,二人皆被斩首。他二人头颅一路滚下台阶,竟又滚回至洪舟道人跟前。
黑暗中传来冷冷的人声:“剩下的人都在这窝里,正好,也省得搜山了。”
“谁?”
那人自黑暗中走出,他身着黑蓝衣衫,背负着一柄鱼头刀。他的眼,仿佛与之对视便能看见死亡。
“杀了他。”洪舟道人命道。
道人武功修为颇高,是以一眼便知此乃最危险之敌,趁着众弟子带着几分胆寒硬冲上前之际,他后退数步,自怀中掏出几粒暗红色药丸,一口吞下。与之同时,冲上前去的一干弟子全都变作了人肉,室内腥气刺鼻、血光炫目。
此时,洪舟道人身侧还有一名弟子,初时竟未冲上前去送死,而是静立在旁,待一干人等皆送了性命,他才缓缓上前,在那刀客正前方十余步远处站定,他看看那刀客,须臾才缓缓道:“阳展。”
阳展眼中目光稍动,亦道:“辰子运。”
那被叫作“辰子运”的青年,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冷峻,透着股杀气。
阳展道:“上峰遣我助鼎教。”
辰子运冷冷道:“上峰遣我助铭剑派。”
他二人皆是九剑宗门下杀手,虽是同门,但眼下却要拼个你死我活。在他们眼中,忠于雇主乃是天条。
方才服下药丸的洪舟道人趁他二人对峙之际,则在一旁静观其变,这辰子运正是门派雇佣的高手,据说用毒乃是一流。
阳展利刃出鞘:“不要拦我。”
辰子运自怀中掏出一只约莫三寸的细小飞剑,亮在身前。阳展道:“你不是我对手,劝你趁早罢手。”
“迄今为止死在我飞剑下的,全是武功比我高的。”辰子运冷冷应道。
阳展眼中怒意一闪而过,“那这个神话便到此为止。”
“啊!——”一声惨呼。
不是剑拔弩张的二人,而是那洪舟道人所发。二人皆是一怔,但见那洪舟道人手掐脖颈,眼睁欲裂,大口欲言,表情极是痛苦。尽管他用尽了所有气力,仍是言之不清:“明明是……怎的会……门派弃我!”说罢便倒地而亡。
阳展道:“怎的回事?”
辰子运上前查探,须臾,起身道:“他身中剧毒,死了。”
辰子运又道:“雇主已死,我们不必动手了。”
阳展颇有不罢休之意,“雇主虽死,亦须执行到底。”
辰子运淡淡一笑:“并非每每皆得如此。”
“我本待看你飞剑有多快。”阳展道。
辰子运脱下铭剑派道服,“我也很想看你的刀有多快,但我想我们还是都不要知道为好。”
阳展将刀缓缓收入鞘中,冷冷道:“年纪轻轻,莫太嚣张,目中无人者,皆是死人。”
言罢,转身便消失在黑暗中。
辰子运目送须臾,转而看向那洪舟道人的尸身,少时,他目光又移向那神秘的石台及铁盒,回想方才种种,那洪舟道人开启铁盒不成,又服下一种名叫“火丸”的仙药,结果又身中剧毒,可谓事事不顺,实在可疑。不过,倘若那洪舟道人成功开启铁盒,又会发生何事?辰子运想想不禁稍有后怕。
其实,这“火丸”乃是一种红色药丸,据传乃是铭剑派秘制仙药,服之可使丹田之炉鼎熊熊燃烧,从而激发体内极大的潜能,在一段时辰内,可与仙无异!只是时辰一过,服用者精气神皆会衰竭,多半一命呜呼,即使不死,亦会变得衰老之极,苟延残喘。而方才那洪舟道人明明服下火丸,却并未显现效果,而是很快丧命。
辰子运自囊中取出一支药眼,将药眼的针插入洪舟道人颈部,抽取出少许血液,他需要一些染毒的血,这已是他的习惯,一个靠暗器和毒药杀人的杀手的习惯。他既是悬壶济世的杏林高手,又是取人性命毫不手软的冷血杀手。他出自行医世家,却加入了杀手行列。无论杀人还是救人,他都会全力以赴、在所不辞。
那巨大的魔物肆虐至寅时便如风一般消失了,留下的,则是一座死山。
眼下虽已近正午,那仿若来自地狱的火焰兀自燃烧,似不将这世间一切统统烧光便决不罢休。
鼎教旗下的大队人马已然上山,几乎兵不血刃便占领了这座仙山,或许眼下说它是“死山”更为恰当。鼎教大军一路上山,未遇丝毫抵抗,他们在残砖瓦砾当中发现了大量铭剑派门人的尸体,鼎教众人当中亦有不少真豪杰,眼下虽兵不血刃便占领了峨冠仙宗,但于他们来说,却是大大的胜之不武。一只巨兽便代替了所有的短兵相接,着实令武者不爽。
“水遁——水起!”一声轻喝,但见平地起波澜,凭空生出的浪涛又扑灭了一处大火,却将一个紫衣青年累得坐地轻喘。
众人当中,亦止他有这本事,是以他累成这般。为了不负家族声名,他只好咬牙死撑到底。这世上,有一种法术,能呼风唤雨、沟通鬼神,便是符术。据传,上古之时,天地合一,人神杂糅,人神皆可自由往来天地之间,后因诸神大战,天地残破不堪,天地之间的通道亦被断绝,人神分离。但是,诸神离开人间之际,留下一套法门,通过修炼这套法门,人或许能够超越阻隔,与诸天神魔相应相会。而这套法门太过繁杂艰深,常人难以习得,是以真正得道之人总是少之又少。而符术,便是这套庞杂艰深的通神法门中的一个分支。
古之时,有少许家族得天独厚,修真似较他人容易,是以自古便形成了所谓“丹鼎世家”、“剑仙世家”、“符术世家”、“占卜世家”等诸多修真家族。比如被称作符术世家的浊山家族,便是其中之一。
“小白脸,快将火灭了,怎的又坐下?”一名瘦高汉子大声嚷道,他方灭了东侧山火,西侧山道却还有一处林木正在欢快地燃烧。
浊山倾卿虽累,亦不敢怠慢,当即起身,又来作法。他生性平和,甚至有些个软弱,平日无甚爱好,独爱画符请神。
“水遁——水起!”他捏起法诀,正待读咒——方才那声律令并非发自他口。
“是谁?”正当他一声惊问,平地霎时又起浪花,但听一阵连续的滋滋声,西侧林火旋即熄灭。
但见身侧数步,一人收功吐纳,不是别人,正是那唐悦松。
浊山倾卿上前假打他一拳,乐道:“你也来了,你怎在此?仰止大哥说你拜了师,可有此事?”
唐悦松含笑颔首,他便将自己自逃离医馆至今的经历大致道与他听,浊山倾卿听罢,不禁连连称奇,且对于未亲眼见到穷奇而捶胸顿足。原来,浊山倾卿亦加入鼎教大军北征,只是这并非他本人之意,而是家族之命,他只得从之。
浊山倾卿道:“真未想到,你竟也将这水遁使得这般纯熟。”
唐悦松一笑,得意道:“此等小技,我若使不出,那我便在竹海白混了三年!”
浊山倾卿笑道:“是以你当敬我一杯拜师茶才是!”
唐悦松将之一把推开,乐道:“我叱咤风云之时,你还没出道呢,去去去!”
他二人相互戏谑一番,蓦地,唐悦松却道:“我要回竹海一趟。”
浊山倾卿一怔,“为何?”
“那里兴许会有危险,我要回那里,救我想救的人。”他声音虽小,但目光坚定。
浊山倾卿看看他坚定的眼神,稍微点点头,道:“我知道,你要去医馆。”
唐悦松微微一叹,隐隐带着笑意道:“你不总也在那儿晃荡么?”
“便如想吃鱼的猫一般。”唐悦松又道。
浊山倾卿道:“你算是近水楼台,可你打到鸟儿了么?”
唐悦松手指竹海方向道:“我这便回去打鸟!”
“急死你这吃不到鱼的猫。”
浊山倾卿道:“你怎知我吃不到鱼,我偏吃与你看!”他说着,手同样指向南方。
争罢,二人皆是长长一叹。
许久,二人沉默许久,似是心有灵犀,抑或灵光闪现,自唐悦松口中道出的,乃是“你帮我捕鸟,我帮你钓鱼!”
浊山倾卿则几乎同时道:“你帮我钓鱼,我帮你捕鸟!”
“好,成交!”
“一言为定!”
“绝不反悔!”
浊山倾卿问道:“你何时回竹海?”
“眼下!”
浊山倾卿想都未想便道:“我也这便回去!”
唐悦松看看山上余下的大片山火,又看看不远处的鼎教群雄,示意道:“那这该如何?”
浊山倾卿道:“非我造孽,不予善后。”
“走?”
“走!”
二人说走便走,大步迈出,毫不迟疑。身后群雄叫嚷:“那小子慢着,事还未完,怎可离去?”
二人对望一眼,蓦地同时使出法诀,“水遁——水起!”
宽高皆为数丈的巨浪蓦地平地升起,硬生生当头压下,待洗罢澡的众人回过神来,那施法二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群雄大骂不止……
“弟子因事回竹海,他日来向师父谢罪!”
轩辕继看着字条,不禁大感恼火,乃将字条捏作一团,道:“简直儿戏,他眼里有我这师父么,此风不可长、此风断不可长!”
“他拜你为师,本就出于无奈,你能指望他心里真把你当师父?”正在山崖边组装机关鸟的唐昴道。
忘魔真人道:“你先前收的几个弟子,皆这般不了了之。轩辕师侄,你修道已有小成,当愈发静下心来潜修道义,而非执着于收徒传道,老夫看来,收徒一事已成你心魔,着实不可取。”
轩辕继微微颔首,但随即又道:“师叔、唐兄,你们兴许不知,于剑道真正有资质之人,我一眼便能看出。那唐悦松正是这样的人。”
唐昴问道:“那小子果真这般有资质,我怎的看他无甚殊异?”
轩辕继微微一叹,看了唐昴一眼,道:“于剑术这般有资质之人,我还是头一回遇上,说他是百年一遇之人亦不为过,是以我定要让他走上正道,而非如浊山仰止那般走入偏途,如若不然,那便是枉费了上苍赐予的造化。”
忘魔真人叹道:“心魔生易而去难,还望你早日破除,走上清修之正道。”
“待弟子将此事了解,定当如是。”轩辕继起身道。
轩辕继望着南方的群山道:“不过眼下,弟子还得去竹海一趟,我不要那劣徒来谢罪,我自己去问罪!”
末了,唐昴已将机关鸟组装完毕,乃问道:“果真去竹海?”
轩辕继稍稍颔首。
见他心意已决,唐昴只得驾驶机关鸟独载着忘魔真人,机关鸟一阵低鸣,冲天而起,直朝那北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