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初雪目送辰惜鹤二人远去,但见她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晨雾之中,通常,辰惜鹤出行,皆得有人随行,非为他事,只缘路痴之症。她身怀武艺,遇上寻常歹人断然不惧。然而,她最大的敌人,是路,是四通八达、无始无终的路。
林雾渺渺,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素色,当中还透着些似有似无的翠意,轻柔的晨风却缓缓将这层原本便不厚的素色渐渐冲淡,继而显出了这幅画的真颜,原是无尽的翠竹。
竹海多雾少晴,竹林深处更是终年大雾不散,各类珍奇草木禽兽常年出没,宛若仙境隔世。自然,此地亦是采药者的天堂。
当然,亦会有些危险,比如眼下。
眼前之物,既非草木,亦非禽兽鱼虫,或许称它为“活物”更贴切一些,无头无脑,无肢无干,简直便是混沌一团,事实上,它是太岁。只不过,它很大,看起来也更恶心一些。
望着眼前如小山般的一堆暗黄色怪肉,占冰夏只觉恶心,尽管她知道,此乃世间难寻的仙药。只是,她越看,越觉那是极多腐肉污物堆在一起的一个大怪物。
辰惜鹤微微一怔,旋即明眸一亮,道:“今日总算被我遇到了!”
只因它太过巨大,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着手,眼前这怪肉约莫二丈来高,方圆亦是如此,着实可怖。
“小姐,我不敢……”占冰夏略微后退半步,怯道。
“我来。”辰惜鹤整了整蛇皮手套,将长长的青丝盘起,待系好面罩,手握匕首便径直朝那怪肉走去。那怪肉并非死肉一堆,而是真正的活物,她能感到它的气息,很远便能感知到。起初,这气息很是平和,待她走的近了,亦无甚变化,它始终未有移动。
辰惜鹤走至跟前,眼前这巨大的太岁虽形状恶心,但却无甚难闻气味,此物微微收缩,似在呼吸。
她仰视太岁道:“我乃医者,为寻方救人,不得已只得冒犯神灵,还望太岁君见谅!”
正待动手割取怪肉,孰料太岁周身一缩,身子旋即便稍稍小了一圈,于久不大动的太岁而言,此已是极大的动静了。辰惜鹤忽感一阵暴戾之气,她心一紧,猛的退后十来步,以规避不测。
只听一声怒吼,确切说来,应是一声“闷哼”,继而那怪肉周身鼓胀,蓦地自肉堆之中伸出数道触手,如长鞭般袭来,辰惜鹤一声娇叱,素手一扬,寒芒如风中雨点般飞向那怪物,须臾,寒芒全部命中。
占冰夏已躲至一株老树身后,自以为此处稍稍安全些,孰料那长长的触手竟绕过树身,顺势将她紧紧缚在树干之上,她的惊叫声都已十分无力。显然,它已修炼成精。
辰惜鹤一怔,方才掷出的乃是淬入软骨散的钢针,竟对这怪物毫不起效,她暗自惊骇,旋即取下背后药箱,迅疾开启,似要自内中取出什么物事。
然而,不管她打算取出什么利器来自卫,似乎都已经迟了一步,一条巨大的触手当头袭来,顷刻便要将她制住。
一丝若有若无的笛声游于耳畔,不止笛声,还有琴音、鼓声……种种丝竹之乐汇成一股悠扬的细流,如游丝般悬于天地之间,让人心旷神怡。
一时,辰惜鹤竟忘记了方才的危险,似要沉醉其中,她以手指轻点眉心,明湖般的眸子旋即又恢复了灵气,她清醒了过来。
待她重新意识到还有危险时,危险似乎已经不存在了——那巨大的太岁伸出的四条数丈长的触手已纷纷瘫至地上,看得出来,触手连同整个太岁,已不复方才生气。
占冰夏跌跌撞撞跑来,惊问:“怎的回事?”
辰惜鹤亦是不甚明了,“我也不知。”
密林之后,缓缓走出一人,来者身着一袭白衣,手持玉笛,其行止甚是儒雅,尽管他戴着面具。银色面具之下的,似乎只有深邃的双目。
良久,辰惜鹤才问道:“你是谁?”
来人缓缓说道:“这里有些人叫我假面,我虽不喜欢这个称号,但为了省事,一时也别无替代。”
辰惜鹤微微垂首,以示谢意。旋即淡淡道:“适才乃是幻界天音?”
假面微微颔首,道:“此乃绝世仙方,在下亦想得之,辰姑娘不介意吧?”
辰惜鹤微微摇头,道:“天下之大,从来无须执意相争,再者此物自生力甚强,只取其一,便可得其全,如此,何来介意?”
继而她眉头微蹙,旋即问道:“你知我姓辰?”
“竹海神医,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假面道。
假面遂以小刀划其体肤,自太岁身上取下一块巴掌大的肉来,随后便包于布囊之中,临行之际,却道:“明日巳时,我等竹林诸怪将于横丘聚会,到时望能前来赴会。”
辰惜鹤面上疑色一闪而过,道:“诸怪聚会,为何邀我?”
假面道:“自然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身为医者,想必不会袖手旁观。”说罢,他的身影竟已消逝于林间深处。
待她二人自太岁身上取下一小块儿灵肉,便待径直返回医馆。
占冰夏担心地问道:“这便是你一直要寻的仙方么?”
辰惜鹤颔首,占冰夏道:“我们割下那怪物的肉,待它醒来,会不会追杀我们?”
辰惜鹤不觉莞尔,道:“太岁乃是感应天上星宿而生,它于某地出现之后,通常都是不动的,再者天上太岁星很快便会移至别处去,此地的太岁亦很快便会消失,勿担心便是。”
“明日,你会去么?”
“不知道。”
雾更大了,愈近正午,应是雾愈来愈淡才是,可眼下雾却愈来愈浓,浓到二人行走不敢离开一丈远,到最后,二人干脆手牵着手。
辰惜鹤忽然眼皮一颤,一阵不祥预感袭上心头,她只觉前方除了雾,还有数不清的小道,无始无终,便这般杂乱地横在眼前,让她惶惶不安。
蓦地,她心一惊,下意识地紧握手掌,不想手中竟是空空如也——明明应该有一只手才是的啊!她大惊之下,忙注目望向身侧,但见那占冰夏竟已不知去向!
“怎、怎会如此?!”她无力地兀自问道,甚至有些绝望。
难道自己又犯病了么?她不禁惊惶失措,她生来路痴,症状时轻时重,轻时或可行走方圆一里不致迷途,重时寸步难移,非不能走,实不敢走!
此刻,她犹如一头迷途小鹿,她不想坐以待毙,哪怕跌跌撞撞冲至深渊也不愿坐在原地孤独等待,等待她自己都不知道等待的东西。
眼前小道似有无数,细看之下,又大大少些,只有数条,待真正选定一条前行之际,却又变作了无数小路!这便是此刻她眼中之景,她很怕这般。
她委实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痴痴地循着一条道直走下去,不管它又化出多少路来。她指望这般或能走出迷境,可很快她便彻底失望了,根本便是在原地转圈而已!眼下,她似又回到了最初惊觉与占冰夏走失之地。因为她看见了自己用匕首在竹竿上刻下的记号。
望着被浓雾裹挟的茫茫前路,她只得兀自叹息,上回这般迷路之际,还有一个少年恰巧路过,将她带出。而眼下,少年早已不在,他逃去远方,怕是再也不会回来,她也不指望他再恰巧路过,因为这已不大可能。所以她闭上了眼睛。
不经意睁开眼,看见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或者是,她希望自己眼下看见的,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袭墨蓝衣衫,冲淡了迷雾,徐徐走来。
待行至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他不是三年前那个急欲逃离竹海的少年,他背上负着冷渊,目光坚定,便似天下所有剑客一般。她甚至都无法确定究竟是不是他,只因他的头发。以前,他的头发可以束起。眼下,他却留着一头短发,而且不再是青丝,而似枯草,似被火烧过一般。
“真的、是你?唐、悦、松。”
来人不是唐悦松又是何人,他的头发确是被火烧过,是以才成这般模样。
唐悦松伸出手,道:“我知道路,抓着我的手,带你出去。”
辰惜鹤一怔,一时也未伸出手,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少时方道:“你、怎的又回来?”
唐悦松未作回答,径直道:“抓着我的手,带你出去。”他的话便似带有魔力的命令一般,让她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旋即,甫伸出的纤纤素手便被早已伸出的大手一把握住,转身便拉着她径直朝其中一条小道走去。
行走之际,他在前,她在后,而且他并未回首看她,她只能看见他后脑,他的神情,她只能揣测。反之,亦然。
辰惜鹤问道:“你怎又回来,发生何事?你的头发……”
唐悦松头也不回地道:“待回去了再道与你,先抓紧我的手,不要松开。”
辰惜鹤面颊早已绯红,所幸未被他亲眼瞧见,脸愈热,反倒愈握紧了他的手。心中的涟漪,已成波澜。
蓦地,她一怔,稍稍清醒了些,忙道:“还有冰夏,眼下她不知身在何处,还得去找她!”
不想他一句略显霸道的回答便又将她制服:“是你路痴,又非她路痴,她定比你先到家!”
他加快了步子,她亦不再言语。
牵着辰惜鹤于迷雾中行走之际,唐悦松嘴角不由稍稍泛起一丝笑意,他心中暗赞那浊山倾卿还算有点本事,竟以符术将之迷惑,使其深陷幻境。
“如此,也不枉我这些个被你烧去的头发!”他不禁暗自叹道。
原来,这种符箓,名曰“鬼遁符”,此物能迷惑他人的心智。倘若本便是路痴,又沾染上这鬼遁符的诡力,路痴症状则愈加深重。
鬼遁符,附着幻术之灵符,燃符结阵,幻劲蓄于阵中,入阵即沾幻劲,心智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