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郑晓华很早起了床。晚睡早起，每天六点钟准时起床，这已经成了他十多年的生活习惯。
田爱姑家一下子来了四口人，住房顿时显得拥挤起来。好在田慧姑事先做了准备，她问邻居借了四根长凳和两张桌榻，在隔壁房间里支上一张大的，让田爱姑和薛莹莹睡一个床，鲁敏华和薛晶晶睡一个床；又在郑晓华的房间里也搭上一张小桌榻，让鲁宾华和薛小溪挤在一起。
盥洗完毕后，郑晓华沿着砖头砌就的小径，漫步来到门口五十米外的桃花溪边，停下脚步看着在黑夜中泛着幽幽白光、水面已经被冻结了的小溪，心里充满了感慨。
冬天的六点，外面依然漆黑一片，凛冽的寒风在夜空中刮着，不时发出一阵阵平地而起的飕飕响声。是狮吼还是虎啸？是狼嚎还是豹咆？也许，这也是所谓的“天籁”之音的一个组成部分吧？
他感慨的是，昨天晚饭因为自己一时冲动，把“扁舟”是谁的事情泄露给了姨妈田爱姑，田爱姑对他的态度立刻有了说不出感觉的变化，至少是有着天壤之别变化。那一脸阿谀奉承的表情，就简直让他在心中鄙夷到无法形容的程度！
不过，他依然没有承认自己是“扁舟”，只是撒谎骗她说扁舟是自己的师弟。只是他的这个解释根本站不住脚，田爱姑怎么可能相信？她厚着脸皮一定要郑晓华送她几幅国画和书法作品，说要带回南京在客厅里挂着，也好让所有的内亲外戚以及同事朋友知道国内大名鼎鼎的年青画家兼书法家扁舟就是她的亲外甥郑晓华。这个意外的荣耀，哈哈，凭她夫家薛氏在这方面的能力，就是天天到祠堂里去给祖上的灵位烧上无数支高香也不可能得到。
但是，郑晓华并没有被田爱姑的甜言蜜语哄倒。小时候的伤痛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时间的消失已经渐渐淡忘，但这伤疤却已经深深烙刻在他的心灵上，怎么也不可能抹掉的。所以他对田爱姑的百般央求和讨要只是扳着脸、摇着头回答了简短的四个字：不谈此事！他恨她们夫妻俩都来不及呢，她们还想问他要作品？这岂不是痴人说梦？
昨天他吃好饭回自己的房间后，没多少时间田爱姑和薛晶晶就来到他那里，对挂在墙壁上的书画作品一一仔细欣赏，特别对有着落款“扁舟”的立轴看的更是仔细。一边还翘着大拇指赞不绝口的吹捧着，差一点把他郑晓华捧到了天上。
对田爱姑夸大其词的奉承，郑晓华始终是报之以一张微微浅笑的表情来对待她，只是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却是不卑不亢的光芒，由她口吐莲花，他则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等她开口问他讨画的时候，他这才改变了微笑表情，用冷若冰霜的口吻对她摇头说：不谈此事！
“不怕别人看不起，就怕自己不争气。”
他深深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内涵有多么的深刻。
是的，这既是一句民间俗话，但何尝又不是一句鼓励自己和鞭策自己奋发向上的至理名言？如果他郑晓华还像以前那么的默默无闻，这南京的姨妈会到这里来做客吗？她和薛嘉仁不就冲着他现在是个名画家所以才厚着脸皮来认错、目的不就是想要沾他这个外甥的光吗？
他从田爱姑对自己看法和态度的顿时转变，深深感到了这么一条真理：每个普通的人，必须要有志气和真才实学，并要在自己的工作上有所成就。只有这样才能被人看得起，否则就只能被有钱人视以白眼。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郑晓华打了个寒噤。
他抬头看看天，不知不觉中，东方已经微微露出一抹淡淡的鱼肚白。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外面站的很久了。
他张开双臂，舒展了几下身体，又做了几个体操运动，觉得身上的筋筋骨骨活络了许多，这才转身回房间。
看着酣睡中的鲁宾华和薛小溪，因为桌榻比较小，所以两人在被窝里挨的很紧，两张略略发红的脸蛋差不多贴在了一起。
相比起来，薛小溪的脸色要比鲁宾华嫩白，皮肤也细腻得多。这显然和平时吃的好坏有关，营养好，身体和皮肤自然都好了。
他轻轻叹口气，给他们掖了一下被子后，在书橱里取出一本孙过庭的《书谱》后，转身在写字台前坐下，拿出毛笔和元书纸，打开墨汁盒，开始用蝇头小楷形式专心致志的练起书法来。
等田慧姑和田爱姑姐妹俩进来叫两个小捣蛋起床时，郑晓华练完字的元书纸已经有十来张放在一边了。这时，时间已近八点了。
专心致志的郑晓华只对母亲和姨妈略略点头表示打招呼，手上并没有放下毛笔，仍是精力集中的临写着字帖。空闲时间临写书法他有个习惯，喜欢一气呵成。田慧姑知道儿子这个习性，也不打扰他，只是把特地为他泡好的绿茶轻轻放在写字台上让他解渴，同时轻声告诉他说：他的早饭已经烧好，他可以去客堂间吃了，然后到一边推搡着两个小孩，轻轻的叫他们起床。
田爱姑则站在郑晓华的身后，看着他怎么临写书法。
郑晓华的写字台靠着南面的窗口。窗口下竖着孙过庭的《书谱》，字帖一边亮着一盏自制的台灯，光线正好把字帖和元书纸都照到。元书纸上，放着一对上面嵌有对联的黄铜镇纸，上联是：书山有路勤为径；下联是：学海无涯苦作舟。
正襟危坐的郑晓华右手五指捏着纯狼毫制成的小楷笔，手臂很自然的悬着，并不因为练写的字小而把手肘搁在桌子上。他眼睛相当灵活的转动着，不时的看看字帖，紧接着又看看自己写的字。离桌面约有两拳头距离的小手臂悬着，好像僵住了动都不动，只是运动着灵活的手腕。于是笔走龙蛇，一个个笔断意连的草体字迅速落在了淡黄色的元书纸上。在灯光下，看上去分外的赏心悦目。
看着元书纸上虽然平均只有一厘米大小的草体字，而笔划的粗细、浓淡和润枯却犹如和字帖中拓印出来一般无二，田爱姑不由在心中惊叹不已。这哪里叫练字啊，简直就是在出他郑晓华自己的临摹本嘛！
她曾经听丈夫薛嘉仁说过：以前晋朝有个叫什么王羲之的人，曾经写过一篇叫《兰亭叙》的书法作品。到唐朝后该真迹被太宗李世民所得到。因为这幅书法作品写的实在是太好，李世民对它爱不释手，于是叫手下一个叫赵模的人钩勒了好几册分别送给手下重要的大臣和亲戚，而真迹却被他下了遗嘱，说等他死后要把这本真迹殉葬。据说，后来王羲之所写的《兰亭叙》真迹竟真的陪着李世民入葬，从此这幅真迹消失了，现在看到的只是那几册双钩后再填上色的墨迹印本。
王羲之的墨迹印本她田爱姑当然没有看到过，但她现在却能看到郑晓华写出来的字和那本字帖是一模一样的。也就是说，郑晓华现在所临写的字都能以假乱真了。
郑晓华练完其中的一段。他放下毛笔，对母亲和姨妈笑了一笑，接着挺直胸膛、双臂屈起伸了个懒腰，起身到客堂间先吃早饭去了。
“连过年他也这么用功啊！”田爱姑对田慧姑赞叹着郑晓华，“这么看来，也难怪他这么个年龄就能成为一个有名气的书画家了。”
“穷则思变嘛！”自豪中，田慧姑欣慰的一笑，看见鲁宾华和薛小溪已经起来，揉着眼睛开始穿衣服，她便替他们折叠着被子，一边应道，“其实我看他也够苦够忙的，基本上不给自己一点休息时间。如果没家务事，他能坐在这写字台前写上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呢。吃过午饭后就是画画，一直画到叫他吃晚饭他才肯把笔放下，嘴巴里还会唠叨说：怎么一个下午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溜走了？这个孩子啊，写字画画已经走火入魔啦！”
“也只有这样才能成名成家啊！”田爱姑也微微一笑，点着头感叹的应道，“我看你家小宾以后也是个人才。晓华对他抓得很紧，每天要他完成那些写字画画的功课，也不容易的。”
“小宾就是顽皮了些。”田慧姑笑着，实实在在的应道，“在这方面倒也怪，他那猴子屁股竟也能坐得下来，读书成绩在年级里也算是名列前茅的。至于将来有没有出息，就看他自己是不是肯和晓华一样的勤奋用功了。”
“我当然也会像哥哥这么勤奋用功的。”一边的鲁宾华嚷嚷着，挺起小胸脯并拍了几下道，“哥哥说的，如果我也像他这么的奋发图强，以后也肯定会成为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的，我当然要成为像哥哥那样的名人！”
“好，有志气！”田慧姑赞许的点点头，拍拍他的小屁股道，“看看，你哥哥已经写了这么多的纸啦，你却刚起来。赶紧到客堂间洗脸吃早饭去吧。吃完早饭趁早做自己的作业。”说完，撸平床单的她转身来到郑晓华的写字台前，把他那些写过字的元书纸整理好放在一边。
“假如把这些字悄悄收集起来，然后偷偷带回去装订成册，那一定也可以用他郑晓华作品的名义收藏甚至是卖钱了吧？”看着写字台旁边厚厚一叠写过的稿纸，田爱姑的脑海里忽然掠过这么一个想法。
“姐姐，这些东西你还留着啊？”她有意无意的问。
“哪里！”田慧姑摇头笑道，“这些废纸可以卖钱啊，份量虽然轻，但年长日久的积累起来，也能卖几毛钱的。”
“你现在的条件这么好，还这么节约啊？”田爱姑缩了一下脖子。
“你觉得我们条件很好啊？”田慧姑微微一笑，感叹的说道，“只是晓华赚的钱比较多了点而已。我们也不能一直用他的钱，他毕竟年龄大了，我们还要存钱给他结婚派用场。”
“房间已经有了，就差家具了。”田爱姑打量着崭新整洁的房间，看着田慧姑不解的问道，“姐姐，晓华他既有相貌又有房子更有才华，难道连女朋友也找不到？是不是他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田慧姑含蓄的说到：“谁知道啊，反正这是要有缘分的。有缘分的话，姑娘说来就来，没有缘分的话，硬是抢也抢不来的。他都不急，我们急什么？走，吃早饭去吧。几个小家伙一定等着我们了。赶紧给他们烧汤团去。”
吃过午饭后，鲁敏华带着薛晶晶姐妹和薛小溪到公园里去玩了，鲁宾华没跟着去，因为他上午悄悄溜出去玩了，下午就必须要完成哥哥给他布置的画画和书法作业。这些作业不做好，那他以后就没自行车骑、更没得跟着去大姐姐焦丽淑的家里做客了，这是他们哥俩以前就说好的约定。
郑晓华在房间的书橱里拿出自己精心创作的美术和书法作品的立轴各一幅，小心翼翼的用报纸卷好，外面再用一张写有篆体“寿”字的红纸封好。这是他专门送给斯教授的寿礼，因为其它的礼品斯教授是一概不收的。
整理好东西，他把画轴背在身上，来到客堂间把自行车推出来，先关照在桌子前练书法的鲁宾华继续认真写字画画，回来他要检查的。接着对正在弄糯米粉准备包汤圆的母亲和姨妈打招呼到：“妈，姨妈，我到斯教授家里去给他祝寿，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
“去吧，天寒路远，早点回来。”田慧姑笑眯眯的点点头，依旧干着手里的活。儿子每年春节前后这几天都是这么忙的，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郑晓华点点头，然后骑上自行车走了。
目送郑晓华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树荫之下，田爱姑转身看着田慧姑不敢相信的问到：“姐姐，晓华他真的到那个斯教授家里去给他拜年啊？”
“都已经十来年了。”田慧姑漫不经心的回答着，顺便对她瞟了一眼，淡淡的反问她道，“你觉得我和晓华有必要骗你吗？”
“还真是名师出高徒呐！”田爱姑顿时变得眉开眼笑起来，仿佛郑晓华是她的儿子而不是外甥似的高兴，“嗬，这么说来，晓华他还确实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年轻画家了！了不起呀！”
“什么了得起了不起的，”田慧姑一脸高兴的欢笑，不过语言仍是很平静的说道，“只是他喜欢画画而已。换了别人肯和他一样的勤奋用功，吃苦耐劳，那他也肯定会成为一位画家的。”
“姐姐，你能不能叫晓华送点画和书法作品给我们啊？”田爱姑话锋一转，旧话重提，脸皮厚厚的说道，“昨天晚上我问他要了那么长的时间，这大小鬼搭足了架子不肯。如果你帮我说一下，他这个孝子肯定不会违拗你的意思的。”
“我也没这本事。”田慧姑摇摇头，委婉的拒绝道，“他什么都肯听我的，唯独这件事没法商量。以前有几个邻居也央求我替他们说说情，帮他们画几张东西。当时我满口答应了邻居，说一定能办到。晓华回来后我对他说了这事，谁知他脸一沉，要我绝对不要管这种闲事。他说他的画现在是受控制的，不能随便送人。万一被领导知道，是要挨处分的。我把这话的意思对邻居说了，人家听了还算理解，以后再也没有开过口。所以你这位姨妈也要理解他的苦衷，就再也不要为难我对他开这个口了。”
“姐，你别搞错，那是和晓华不搭界的邻居，我可是他的姨妈啊！”田爱姑还不死心的纠缠道，“姨妈问外甥要几幅画也违反规章制度，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反正我是不会替你在他面前提这件事的。你想要就继续直接开口问他要就是了。”田慧姑略略沉下脸这么回答，同时又对她明确的说道，“不过我敢肯定，你再怎么说他都不会答应你的，所以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开口为好，免得弄的大家不开心。”
“算了，不给就不给吧。”田爱姑脸一沉，这么轻声嘀咕了一句。她嘴上没多说什么，心里却酸溜溜的想到：“稀奇死了，稀奇死了，有什么好稀奇的？不就几张破画烂字吗，有必要值得这么做作吗？看得起你才问你要，看不起你还不问你要呐！”心里是这么想，可眼前却情不自禁的浮现出丈夫花了八十元买的那张“寿星携鹿”图来。八十元，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她转了一下眼珠，忽然想起一个相当自以为是的绝妙方法来，依然不肯死心的唠叨到：“嗳，对了，这样吧姐姐，我拿东西跟他换怎么样？老头子叫我临走之前给他妹妹家里送点东西。现在我也不送了，全部给你们就是了，你看怎么样？”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直在旁边桌子前练字的鲁宾华听了这话，不由仰脸朝田爱姑的背影转了几下眼珠，接着本能的朝姨妈带来的一个始终没有打开过的旅行袋扫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的看着字帖继续练字。
田慧姑看着田爱姑长长叹了口气。心想妹妹你也太小看我了。不要说我家条件现在已经可以说是今非昔比了，就算依然像以前那么的贫困潦倒，我也不可能拿儿子珍爱的东西来和你做交易啊！
“说些别的吧。”田慧姑皱起眉头沉下脸，不客气的应道，“再说，说好送给谁的东西到时候就应该送给谁，哪能为了换取别人的东西就这么的言而无信？爱姑啊，不是我说你，你也应该好好改一改这种贪小的习性了。”
“好，好，我改，我一定改。”田爱姑勉强笑着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不舒服极了。她心想，不就是问你家晓华要点书画作品吗，弄得来像值千金万银的老古董！
“你们打算几时去凌家？”田慧姑换了话题问。
“等回南京的前夕再决定吧。”田爱姑吞吞吐吐的应道，“他们说今年要到乡下去过春节，等我们走的时候，打个电话到他家去问问，看看他们回来了没有再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