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出落得水灵，面白唇红，婷婷玉立。从卫校出来当了白衣白帽的护士小姐，过去是公费全报的医疗体制中，收入还可以，她自己挺上进，自费报名参加高护班，拿到大专文凭，但随着各行业改革，医疗经费减少，人们看病住院也不那么大方，医院收入无形中大大减少，转型中，医院在定编定员。照理说，序年轻漂亮，技术也过硬，应该不吃亏。但谁知道政策定来定去竟都是有利于掌权的，芹有些心灰。后来芹花钱学习，自我奋斗，成了外资老板的美容院的技术小姐。芹自身的医学基础使她从事美容职业游刃有余，颇得老板赏识。
人事科长见芹老请病假，便找她摊牌。科长说，这次岗位竞争你没上，因为你长期请病假，已经被列入待岗人员，你好好考虑一下，是否参加下一次岗位竞争？听说你在外面打工？
没。芹否认。
科长说，有人看见你在商场化妆品做推销员，芹说因身体不好，需补养，朋友帮忙，柜台站站，别人给两个补贴生活而已。
皋说你看这事咋办？与菊商量了几晚，睡不着，怕给资本家干活不稳定，还是抱铁饭碗心里踏实。
桑说，将来的发展趋势还会不会有铁饭碗都很难说，关键是芹有什么打算？
芹说凭自己有一技之长，不仅靠年轻吃饭，还要赚上一笔钱，日后开个美容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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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娜依然健在，当然，她没有再给皋写信联系，也不会再写诸如她“喜欢周末舞会，爵士乐，喜欢中国男人”一类的叫皋脸热心跳的句子。她也没好意思写沧桑巨变中的情感归宿。在岁月流逝中，她该是早已从一个系着蝴蝶结发辫的小姑娘，变成霜染两鬓，脸如核桃皮的臃肿太婆。
她悄悄成熟起来的女儿却比她幸运，年纪轻轻便云游四方。曾经随歌舞团来访问过中国，恰恰桑遇见她，觉得她与哪部电影中的人物相像，当时也没太在意。
她女儿再次来访已是苏联解体后，解散的歌舞团重新搭班子的商业小组合，——来大城市献艺，包括宾馆饭店助兴歌舞。桑再度以记者身份，与她相遇。
一回生两回熟，当桑与她打招呼时，她已不再矜持而是笑容可掬地与桑交谈起来——
她说母亲曾经做过中国梦，可是机会不好，梦始终未能变成现实，现在她不一样了，凭艺术想去哪去哪，在豪门夜总会这样的高档娱乐场所表演几场收入很可观，时常接受客人点歌还有高数额的小费，相比而言，生活条件远远胜过当年的母亲。
桑想起从1956年到1964年一直与妮娜通信的皋，和三十多年的珍藏与怀想，不禁感叹。
我看见神秘盖住了你的脸
你忧郁的眼神在凝视
我喜欢你苗条的身影
你动人的清澈的笑声
使我永远不能忘记
这首由阿？托尔斯泰作词，柴诃夫斯基作曲的歌是皋心目中的保留曲目。
妮娜曾写信说，她更喜欢陌生又刺激的爵士乐，虽然那旋律对我来讲是陌生的，是西方什么地方产生的，然而它却叫人意识到西方的存在，意识到世界之大之广，人们都必须去闯荡，直至找到所需要的东西，……不过，我没把握，我们能否挣脱环境的束缚，找到这一生所求。
皋为这些言辞震颤，了不起，到底是北方民族，有北方人的豪爽与热情。想到就说，完全不考虑什么顾忌。
年轻而敏感的皋渴望有一个宁静怡人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长睫毛蓝眼睛妮娜就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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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个世界急速国际化的今天，年轻一代该好好准备把全世界当做他们活动的舞台。”忘记是哪个大人物说的了，领袖式的豪迈是很能蛊惑青年人的。时代的局限不是谁想超越就越得了的，你只能在你所处的位置，把你发挥得最好。如此而已。
为什么会比起好莱坞的豪华排场电光声色，法兰西的温馨浪漫，英格兰的神秘忧郁，你更倾心于俄罗斯的悲壮博大，还有苏联影片。如《两个人的车站》、《办公室的故事》、《战地浪漫曲》那种轻松或伤感中对于现实人生的触摸、鞭辟入里的刻画揭示。它浓缩了相同社会体制下民族共同的心理体验与生活体验。而其他国家影片都让桑感觉那是艺术那是艺术家杜撰的故事，而并非生活本身。在《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影片中洋溢着一份赤裸的真实，一种让人欲哭无泪的心境情怀，一种类似契诃夫的“含泪的微笑”式的东西。
最使她赞叹的是来自影片细节中对现实不动声色反讽与对人性的深刻思考。
苏联解体使人们不得不重新思考历史。曾经有一科学院士、莫斯科大学社会学主任来做学术交流，称资源丰富的俄罗斯如今依赖西方；私有化导致贫富差距拉大。人们失去信仰和希望，其价值观就是金钱决定一切，还有警匪一家……
桑是从一份中央内部刊物看到这则“信息选编”的，她有一种感觉，这位科学院士，一定是个头发花白，步履沉重，忧心忡忡的老者，以一种悲悯的神情看待自己曾经追寻的理想价值的失落。对目前所看到的一切呈反向发展的表象，深怀难言之痛。
如果苏联小说《你到底要什么》还是对刚刚开始的西方渗透表示忧虑的话，那么随着苏联解体，柏林墙的倒塌，一切都显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意义。也许，目前经历的一切，只有二十年后才能评价。
哦，妮娜，哪怕你如今早已风化，早已成为往昔岁月中缠绵的小夜曲——皋心中永恒的浪漫，哪怕你已成为《战地浪漫曲》中的柳芭——包个头巾在大雪天晨风中拼命吆喝“包子”，把你的风韵美丽隐藏在粗陋深处，掩盖在为生计而奔波的困顿之中，你也让男主人公萨沙心存怜爱，欲携你之手走向命运的启程或终点……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
桑采访妮娜女儿后不久，听到某报记者私下议论，外地某某官员因看俄罗斯女演员表演脱衣舞，影响极坏，被撤职。桑没敢对皋说，虽然那表演脱衣舞的并不见得就是妮娜之女，但心里总是一片阴云，驱之不散。
那些飘流四方的歌女舞女成了注脚。可是对北京人在纽约，上海人在东京又怎么看？国际大串连？是因为信仰丧失物欲横流？还是因为追求更高目标、精神自由而走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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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及同行向上反映库尔班家乡的贫困状况，终于有了结果，两个月后，团中央所属部门以及电视台，向于团县及库尔班大叔家人捐赠彩电，以表达为民族团结作出过特殊贡献的库尔班？吐鲁木的敬意和对贫困地区的关心。
艾丽雅孜汗，当然做梦也没想到，坐在家中，就能看到党和国家领导每天出访、会见、日理万机的形象，而不必像父亲当年要骑毛驴去北京拜见领导人了。
捐赠彩电的仪式被摄像机拍下镜头，后来，一台崭新的25英寸的彩电抬进了库尔班的家。
不久，新闻社记者老黄给桑通了电话，告诉了“最新消息”：中央已经感到腐败是到了务必非抓不可的时候了，就在于田所属地区的和田，某党组书记处长阿力甫？依明及副手在车辆满编，财力十分困难的情况下，通过不正常手段，弄虚作假，动用专项军款45万元，又以修车名义借款3万元，购“牛头沙漠王”及桑塔纳等豪华车各一辆。自治区经委、监察厅研究决定，撤销阿力甫？依明等党内外职务，其他有关责任人员也分别受到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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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芹听说桑去了一趟新疆，哎，怎么，早不告诉我？芹说，不然我给你那个……木拉提的地址，不然你可以见识新疆本土人的生活，与昌叔生活来个对比了嘛！
桑说，咦，你怎么还和他有联系？
芹耸耸肩说，偶尔寄寄贺年卡呗。
芹已经准备辞职，并在外资老板的辅助下，开个美容店，尽管她知道当她身上的油水榨干，就会被老板一脚踹了，但她相信在老板踹她之前就可能翅膀变硬扔掉老板。她们这拨人，纷纷离开铁饭碗是冒了点风险的，也是经过多日矛盾徘徊的。序已经想开了，还振振有词：今后社会的发展趋势是人人靠本事吃饭，优胜劣汰，没有谁的饭碗是一成不变，永久的铁打的，你说是不是？她决不会像父亲皋，由“死守变为守死”。
其实，皋也并没“守死”，他的外甥在某公司任总经理，准备与他们农科所合作，引进澳大利亚鸵鸟（据说广州那边已经引进），让这个毛可制衣肉可食用浑身是宝的禽类，为自己和国家造福。
他的外甥幕后指挥给他打好报告，也给了他一笔活动经费“秘密武器”——堆在屋角一堆高级礼品“手榴弹炸药包”让皋去打通关节。
他还有点胆战心惊，说第一次去领导家就这样干不好，只是小心翼翼把报告递上，还没敢“轰炸”。
桑听说后，急得直拍大腿，嗨，什么好不好，你非得炸不可，炸一个算一个，不然，你成不了事！
皋连连点头，我们是老了老了，赶不上趟了。不过，他还有喜事告诉桑，他已被某农场聘为“星期天工程师”，月薪嘛，足够改善点生活。
坐在一边半天没说话的菊说，你不答应我说要给我买皮大衣吗？女儿芹老笑话她妈穿得像个保姆老妈子。菊哭笑不得，决定趁机改变一个形象。
桑乐得直拍手巴掌。
桑在修改剧本时没忘了添上皋命运又有点小起伏这一笔。为了确定鸵鸟的“鸵”字与骆驼的“驼”字不同，桑还查了查字典。
“鸵鸟，现代最大的鸟，雄鸟高约三米，雌鸟稍小。两翼退化，不能飞，腿长，足强壮，善走，生长在非洲草原和沙漠地带。”
“鸵鸟政策”指不敢正视现实的政策。据说鸵鸟被追急时，就把头钻进沙里，自以为平安无事。
看到这句时，桑不禁会心地笑起来，动物多么聪明，人比它还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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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家电视台负责人均已看过桑的剧本，认为题材较典型，有现实意义，但需增加戏剧性或矛盾冲突情节（如“野马”昌、妮娜什么的）。
夜晚，在寂静的机房，桑清理剪辑新疆之行所摄的录像带。戈壁、雪峰、牧场、白杨，几乎每个场景都引发了丰富的联想……忽然，屏幕上出现千佛洞，佛像壁画大部分已毁于文革，历史遗迹残破不全或干脆只留一空碑。讲解员表情沉重’游客纷纷议论叹息。无论什么都是毁在文革那场浩劫中。人们为此而对伟人的某些英明决断打上问号，对这场运动的初衷与结果打上了问号。
噢，火焰山……桑的画面在这里定格，这是怎样的奇观？一场狂热的燃烧后留下的痕迹，依然叫人心中枰然。那里仍留有50度的余温，那山石那岩土简直堪称一绝举世难找！一切还保留着高温下的状态，任你有多少肉胎凡身进去，都通通焚化得看不见了，寸草不生。当年唐僧都知道借助猴子，借助色蕉闯过这道关——这当然是艺术夸张了。可是火焰山却的的确确真有，而唐僧即玄奘和尚、在历史上也是确有其人，只不过当年尾随他的一行僧徒队伍，在穿过戈壁、沙漠、冰川、火焰山的种种磨难中，饥寒交迫纷纷倒毙于途中，几千弟子最后仅剩几个。凭着虔诚和毅力，唐僧终于完成夙愿，取得真经回来并为大唐文化留下一笔宝贵遗产——《大唐西域记》。
传说，玄奘是在寺庙熬夜整理经书时突然去世的，年仅五十余岁。
唐高宗李治闻讯悲痛万分连连捶案：僧失导师，佛失栋梁，朕失国宝朕失国宝！
他的人格力量使他经历了炼狱般的考验后修得正果。桑看到在他的塑像前，至今仍香火袅袅，长久不熄……
桑忽然明白自己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地往前奔，有意无意地错过路过许多美丽的风景，不分昼夜地采访写作是为什么？发现自己把用钱看得比挣钱重要，付出比得到重要是为什么？哪怕推上山的石头滚下来砸在自己身上，哪怕被罚，重新裹上大皮袄站在七月的火球下……她来源于某种信念吗？传说西藏的虔诚信徒，一生所赚的钱财，就为了敬献于神灵的脚下。在桑的心目中，只有一个永恒的对象那就是：艺术女神。
科学，追求真；宗教，追求善；艺术，追求美。三者皆人生最高境界，殊途同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