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吕红的《美国情人》
吕周聚
从国内移民到国外，移民面临着文化冲突、身份焦虑和生存危机等一系列现实问题’这些问题是移民文学中永恒的主题。从这一角度来说，即使是今天的新移民文学，其思想也很难超越这些老问题。然而，吕红的长篇小说《美国情人》作为近年来新移民文学的重要收获，却表现出一种新的追求，即在叙述文化冲突、身份焦虑、生存危机的同时，着重对人性的思考，写出了复杂的人性，作品及其中的人物因此而具有了新意。
作品中的女主人公芯是一个在国内已成家立业的女性，作品以其离家、离国到美国的经历，表现其在新的环境中所面临的身份焦虑、物质困境和情感困境，以其与两个男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为主线，以蔷薇、霎霎、妮娜等人的情感纠葛为副线的故事，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展现出人性的复杂与变化，在生存的困境中，展现人性的负面。
一
许多中国人怀着美好的“美国梦”来到美国，“攻学位一求职一拿绿卡一养育孩子，第二代子女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的英语、良好的教育背景让他们顺顺当当地融入主流”，成了他们追求的目标。然而，真到了美国，他们却发现美国并不像
他们所想像的那么美好，要想实现自己的美国梦，他们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
作为移民，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必然要面临着各种问题，其中最重要的问题首先是生存的压力。美国作为世界上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对移民有着巨大的诱惑力，同时，它对移民也有着苛刻的条件与限制。芯离开了放弃成家立业、生活条件优裕的国内环境来到陌生的美国，身份、角色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她不再是小有名气的记者，而是成了一个等待身份或者说身份悬置的“边缘人”，她必须尽快调整心态，适应新的生活环境。为了尽快地拿到绿卡，她不得不寄人篱下、忍声吞气，独自品尝人间的苦味。
为了养活自己，芯在一家报社找了一分编辑兼记者的工作，尽管她有认真的工作态度和不错的业务能力，但她拿到的报酬却非常有限，有时还被拖欠工资。为了保住饭碗，同时为了使自己在这一领域成名，她勤奋地工作，为此而与同事之间产生了矛盾与冲突，遭到同事的暗中报复。他们给她设置各种困难，谣言、匿名信，使她举步维艰。芯曾为此感到苦恼与不平，同胞之间为何不能相互帮助？男士们为何要与小女子计较？然而，在一个机会匮乏、崇尚竞争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竞争必不可免，为此而带来的矛盾与冲突也就成了必然。在这样的环境中，中国人的国民劣根性得到了具体的表现曾经有人形容华人在国外竞争，其惨烈，恰如持长矛从同胞中杀出来。而改变自己生存方式，逼得人人去‘浴血奋战’或‘自相残杀’”。曾经有人将在美国的中国人喻为螃蟹，意为若一个中国人在美国出人头地，其他的中国人便会嫉妒他，千方百计地将他拉下来，使之与他们处在同样的社会地位。中国人的这一特性，在所有人物身上也
有着具体而形象的表现，无论是老拧、林浩，还是霎霎、妮娜，当涉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时，这种本性就会表现得淋漓尽致。
实际上，自私并不仅是中国人的专利，而是所有人的本性。这种本性，在美国人身上也同样存在。林浩在做生意的过程中，被当做作肥肉宰割，最后破产，被崇尚竞争的美国社会吃掉；皮特表面上看来非常绅士，善于关怀、体贴女性，但当遇到芯的身份问题、孩子问题时，他马上就变了一副嘴脸，作者借助琳的话来说明这一点，“文化背景迥异却禀性相同的男人，不管平时怎么对你说得天花乱坠，海誓山盟，但危及到自身利益或需求，就可能做出冷漠伤害之举。人性是自私的，最后的底线就是爱自己，怎么也不能伤害自己。”由此来看，无论是刘卫东的无情还是皮特的翻脸不认人，都不是芯的遇人不淑，而是人性使然。同样，林浩与蔷薇的分手，除了性格的因素，自私的人性也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因素。
在竞争的过程中，人的自私的本能得到具体的展现，人性的复杂也得到集中的表现。当面对弱小者时，人身上便会表现出狼性；当面对强者时，人身上又会表现出羊性。于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就成了动物生存的自然法则。
二
作品以女主人公芯与丈夫刘卫东、情人皮特之间的情感纠葛为主线来贯穿始终，如此看来，情感应该是作品表现的主要内容，其实不然。我们在感受到主人公情感世界的同时，也深切地感受到情感背后所蕴含的复杂人性。
何谓“人性”？古往今来的思想家、文学家对它有着不同的理解与阐释，这也正好说明了人性本身的复杂。相比较而言，周作人对人性的阐释更加合理。他在《人的文学》中对人性进行了具体分析，认为神性与兽性的合一便谓之人性，这一方面揭示出人性的双重性与复杂性，另一方面将人的动物性本能作为人性的有机构成部分，使文学作品表现人的动物欲望有了合法性与合理性。在《美国情人》中，作者对人物身上所具有的这种复杂性给予了集中的展现。
男女间的和谐相处，一方面自然须有美好的情感，另一方面亦少不了自然人性的因素，所谓的两性相吸，主要指的是人的动物本能的需求。这在作品中的男女人物形象身上都有具体的表现。
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中国女性，她们在性爱上比较含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没有欲望要求，只是她们表达欲望要求的方式不同而已。芯到美国之后，远离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生理需求得不到满足，尽管她拒绝了老拧的求欢，但当她遇到外表潇洒的皮特时，终于挡不住皮特的诱惑，投向了皮特的怀抱。尽管作者对芯与皮特的交往进行了大量的叙述、铺垫，力求展现他们之间在精神、灵魂方面的相通之处，也极力地描绘她与皮特相交时的美妙感受，但她在皮特那里得到性的满足的同时，也对这种行为产生了质疑：“女人男人如此疯狂甚至是自虐般地去做爱，是为了让心灵得到片刻的慰藉？还是为了忘记现实的烦恼？还是什么也不为，就为逃避孤独？”芯与皮特最后的分手、形同路人，已经对这些问题给予了充分的回答。作品中的其他女性，也以不同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欲望，蔷薇虽然对已有家庭的林浩颇多疑虑，但在林浩强大的攻势面前，终于倒向了他的怀抱，享受到了乡村男人的野性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爱欲，被传统女性矜持、现实压力等压抑了的欲望得到释放与满足。妮娜因长得漂亮而成为男人们追逐的目标，她脚踏三只船，周旋于几个男人之间，通过男人获得金钱，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并想通过男人拿到绿卡，最终解决身份问题，对她来说，性只是她实现个人目的的一个手段。霎霎因持商务签证来到美国，在美国成了黑身份，无法拿到绿卡，最后只能开一家按摩院，靠抚慰男人来得以生存。这些女性的遭际，说明了单身女人要想在美国生活、立足、获得合法身份，只有“先靠身体，再取身份，才能海阔天空，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原始的身体，既是享受的本体，又是实现梦想的工具。
动物性的本能欲望在男性身上表现得更加直接、露骨。对男性而言，追逐性欲的享乐与满足好像是自然而又合理的事情。刘卫东在芯去美国之后找了一个情人住在一起，以满足自己的欲望要求。老拧是芯的朋友，在芯刚到美国时给予了她关照，然而，他的关照本身具有非常明确的目的性，即性的回报。在他看来，男女交往没有性就没有实质内容，为此，他对芯死缠硬磨，目的便是使芯成为自己的情人。林浩到美国后独自一人带着孩子们生活，因老婆没来美国，他身边缺少女人的慰藉，为此，他极力地追求蔷薇，并最终得到了蔷薇的身体。皮特在摆脱芯之后，又迅速找了一个女性。作者借用艾伦的话来表达对男性的评价：“全世界的男人都一样，都是狗！”形象地概括出男人的动物性与占有欲。
在崇尚自由开放的美国，对本能欲望的放纵、追逐是自然而又合理的，但当人们一味地追求性的满足而忽视了人的精神层面的沟通时，人就愈来愈接近兽性而远离了神性，这样，人性也就是一种残缺的人性。因此，尽管芯追求的是灵肉的合一，但得到的却仅仅是肉欲的暂时满足和情感上的长久伤害。
三
人的本性究竟是善还是恶？对这一问题，中、西方文化有着不同的看法。在基督教看来，人是生而有罪的，这种原罪，来自于人类的始祖亚当、夏娃不听上帝的劝告、在蛇的引诱之下偷吃禁果，因此，谎话就成了人类原罪的一个重要的构成部分，是人性负面的具体表现。在小说中，作者以芯与丈夫、情人之间的关系为主线，描写芯在婚姻、情感及日常工作中所遇到的谎言与欺骗，揭示出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
在人生中，人们都在渴望有可以互相诉说、倾听自己内心话语的知己，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希望能够得到一个互相理解、互相沟通的伴侣，然而，这一理想却很难变成生活现实。尽管在谈恋爱的过程中可以卿卿我我、海誓山盟，但当在现实生活中遇到利益冲突时，恩爱的夫妻也会反目成仇。芯与刘卫东结为夫妻，不能说他们之间没有感情，但这种感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淡。在芯出国后，他们的婚姻面临着存亡的抉择，浩瀚的太平洋不仅阻隔了他们的身体接触，更隔膜了他们的心灵交流’虽然他们也通过越洋电话、通过电子邮件进行交流’但和谐的感情渐渐被猜疑所代替，吵架成了他们电话的主要内容。刘卫东的出轨、背弃成了芯离开他的理由，然而，芯在离婚前与皮特的来往对刘卫东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谎言与欺骗？离婚时，刘卫东撕去了原来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其自私、无情的真面目，但在离婚之后，他又给芯来信诉说他对芯的怀念，其前后行为、言语之间的矛盾形成一种极妙的反讽效果。在芯的情感、婚姻生活出现困惑、裂缝时，她遇到了皮特。皮特的温柔体贴、幽默潇洒及其社会地位，对芯而言都是一种挡不住的诱惑，也就成了压垮其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皮特为了得到芯而竭尽全力，除了大献殷勤外，还声称自己已经离婚三年，只等着芯办完离婚就可与之一起生活，但当芯离了婚真的要和他结婚时，他却将芯视作生活的负担而改变了自己的主意，以自己与太太没离婚只是分居为借口来摆脱芯。这样，皮特对她的一切追求、体贴、信誓旦旦，都成了一场设计好的骗局。皮特虽然有知识有绅士风度，但这只是他迷人的外表，在本质上，他与其他的男人没有什么区别，即可以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撒谎欺骗，他在感情上是这样，在政治上又何尝不如此？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难免要与各种不同的人打交道，人与人之间往往存在着复杂的关系。在现实生活中，许多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利用谎言进行欺骗。在工作中，当发生利害冲突时，人与人之间便会充满谎言与欺诈。芯在与同事相处的过程中，刚开始大家对她还加以照顾，但当芯渐渐适应环境、对他们的生存构成威胁时，他们便采取种种方式对她进行打击，向主管告状、造谣，成了他们的惯用伎俩。同事之间的尔虞我诈，成了一种真实的生存环境。
除了芯、刘卫东、皮特外，其他的人物诸如林浩、蔷薇、霎霎、妮娜、艾伦等也都在一定程度上说着谎话，进行着互相欺骗的勾当。人生如戏，每个人都带着多重的假面具在人生的舞台上上演着变脸的戏法，诚如作者所言：“是是非非，鬼鬼魅魅，哪是真相？哪是谎言？谁也说不清，一锅子搅入混水。这个混浊混乱的世界就像个舞台，不停地上演各式各样的戏。不知道到底谁是演员？谁是导演？或者有时是导演，有时就是演员吧？若有兴趣，谁都可以涂脂抹粉装神弄鬼上去发挥，轰轰烈烈演绎出惊心动魄的正剧反剧和荒诞剧。”这种滑稽的演出是人性使然，其所呈现出来的自然也是复杂多变的人性。
《美国情人》是一部思想内涵丰富的作品’作者要表达、且已表达出的思想很多，如文化冲突、女权主义等等，但对人性的表现是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应该说，通过情人、两性的关系来表现复杂的人性是一个非常好的视角，在灵与肉的冲突中来表现跨越文化的普遍人性，这将是对传统移民文学的突破。如果作者在写作过程中能够将要表达的思想系统化、完整化，将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去掉，选择运用更加合理的叙述方式，那么，作品对人性的思考与表现将更加独到、深刻。从整体上来看，作者对人性的思考与表现呈现出独到、新颖之处，从而使得这部作品摆脱了一般通俗情爱小说的模式，具有了严肃文学的特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