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1039—1112），字子由，晚号颍滨遗老。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进士。曾任尚书右丞、门下侍郎等职。苏辙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而屡遭贬谪，宋徽宗即位后，遇赦北归。他的文章成就不及父兄，但也颇有特点，风格平正疏宕，汪洋淡泊，纡徐而有气度。有《栾城集》。刘熙载说：“大苏文一泻千里，小苏文一波三折”（《艺概》卷一），简明扼要地概括出了二苏文风的差异。
黄州快哉亭记
【导读】
《黄州快哉亭记》作于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年）。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因“乌台诗案”下狱，苏辙上书朝廷，“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为兄轼下狱上书》），因此而谪监筠州（治所在今江西高安）酒税，五年不得调动。所以，写作此文时，作者在政治上处于低谷。文章写亭主张梦得的“不以谪为患”，实际上也未尝不是在表明自己不以得失为怀的心境。开端从江流的形势着笔，带出快哉亭，点明修建它是为“览观江流之胜”。接着极写登临亭上，所感受到的形胜与览古之快，以说明命名为“快哉”的缘由。最后，借楚王与宋玉的对话引发出关于“快”的议论，指出快与不快，不取决于外物，而取决于自己的内心，如果心中坦然，不因外物的影响而伤害自己的心性，那么无论到哪里都会快乐。本文雄放而有风致，紧扣一“快”字，将叙事、写景、抒情与议论熔为一炉，精妙紧凑，机趣盎然，令人有超然物外之思。
江出西陵[1]，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2]，北合汉沔[3]，其势益张[4]。至于赤壁之下[5]，波流浸灌[6]，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7]，谪居齐安[8]，即其庐之西南为亭[9]，以览观江流之胜[10]，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11]，涛澜汹涌，风云开阖[12]。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13]，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14]，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15]，草木行列[16]，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17]，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州之滨[18]，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19]，周瑜、陆逊之所骋骛[20]，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有风飒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21]。夫风无雌雄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22]？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23]，将何往而非病[24]？使其中坦然[25]，不以物伤性[26]，将何适而非快[27]？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之余功[28]，而自放山水之间[29]，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30]，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31]，揖西山之白云[32]，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33]？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34]，乌睹其为快也哉[35]？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赵郡苏辙记。
【注释】
[1]江：长江。西陵：长江三峡中的西陵峡，在今湖北省巴东市和宜昌市之间。
[2]湘沅：湘江、沅江，湖南省的两条主要河流。
[3]汉沔（miǎn）：即汉水。汉水源出陕西省宁强县，流经陕西省沔县的一段称之为沔水，向东经过褒城县，合褒水，经湖北汉口注入长江。
[4]益张：更加盛大。
[5]赤壁：见前苏轼《后赤壁赋》注。
[6]浸灌：水流浩荡的样子。
[7]张君梦得：即张怀民，在黄州与苏轼有交游。
[8]齐安：即黄州。治所在今湖北省黄冈市。
[9]即：靠近。
[10]胜：胜景。
[11]一舍：三十里。
[12]风云开阖：犹言风云变化。
[13]倏（shū）忽：迅疾。
[14]玩之几席之上：言坐在亭中几席边即可尽情观赏。
[15]冈陵：山脊丘陵。
[16]草木行列：草木排成行列。
[17]指数：指点历数。
[18]长州：泛指江中沙洲。
[19]曹孟德、孙仲谋：即曹操和孙权，赤壁之战中敌对双方的最高统帅。睥睨（bìnì）：侧目窥视。
[20]周瑜：赤壁之战中吴军主将。陆逊：字伯言，吴郡吴（今江苏省苏州市）人，东吴名将，曾两次驻节黄州。骋骛（wù）：奔走，追逐。
[21]“昔楚襄王”等句：据宋玉《风赋》：“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对曰：‘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吕向注曰：“时襄王骄奢，故宋玉作此赋以讽之。”楚襄王，即楚顷襄王，名横，楚怀王之子。公元前298年至前263年在位。宋玉、景差，皆为战国时期楚国大夫，擅长辞赋。兰台之宫，楚国宫苑，故址在今湖北省钟祥县东。披襟当之，敞开衣襟迎着吹来的风。共，共享。
[22]风何与焉：与风有什么关系？
[23]其中不自得：指心中不悦。其中，心中。
[24]将何往而非病：谓无论到哪里都不会快乐。
[25]坦然：泰然自得。
[26]不以物伤性：不因外物的影响而伤害自己本来的心性。
[27]适：往。
[28]会计：掌管赋税钱粮等事务。余功：剩余的时间，指公务之余。
[29]自放：自我任情放纵。
[30]蓬户瓮牖（wènɡyǒu）：蓬草为门，破瓮为窗，指贫苦者的住所。
[31]濯长江之清流：语出左思《咏史》其五：“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濯（zhuó），洗。
[32]西山：指位于鄂城县西三里的樊山。
[33]穷耳目之胜：言尽情享受大自然的盛景。
[34]胜：承受。
[35]乌睹其为快也哉：哪里能够看出这其中的快乐呢？乌睹，哪里看得出。
【延伸阅读】
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1]
苏轼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2]。长记平山堂上[3]，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
中”<sup>[</sup>4]。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5]。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6]。一点浩然气，千里快
哉风[7]。
[注释]
[1]张怀民字偓佺，又字梦得。
[2]窗户湿青红：承接上句而来，指快哉亭窗户上的青、红色油漆色泽新鲜。
[3]平山堂：在扬州西北蜀冈上，欧阳修庆历八年（1048年）为郡守时所建。
[4]欧阳修《朝中措》词云：“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
[5]白头翁：此指船夫。
[6]“堪笑”三句：兰台公子，指宋玉，他曾任兰台令。据《庄子·齐物论》：“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籁，是能发声的孔穴，借指声音。庄子用“天籁”比喻与道为一、任运自然的逍遥、齐物境界。宋玉《风赋》区分“雄风”、“雌风”之差别，故称其“未解庄生天籁”。刚道，硬说。
[7]“一点”二句：谓胸中有浩然之气，便可享受千里快哉之风。浩然气，据《孟子·公孙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背景提示]
这首词作于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年），即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今湖北黄冈）的第四年。这首词是苏轼豪放词的代表作之一，风格雄奇奔放，熔写景、抒情、议论于一炉。浩阔雄壮、水天一色的自然风光，与作者灌注其中的坦荡旷达的浩然之气水乳交融，表现出身处逆境，而泰然处之、安然自适的胸襟气魄。词作立意与苏辙《黄州快哉亭记》有异曲同工之妙。三苏祠博物馆有清代大书法家何绍基书此词手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