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海若、若士等，江西临川（今江西省临川县）人。明神宗万历十一年（1583年）进士，曾任南京太常寺博士等职，后辞官归隐，专事戏曲创作。汤显祖是明传奇的代表作家，其思想受泰州学派、李贽、禅宗佛学家达观和尚的影响很深，倡言“至情”论，反对程朱理学；戏曲创作上反对拘泥于格律。作品《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合称《临川四梦》（《玉茗堂四梦》），在明传奇中占据重要地位。
牡丹亭
第十四出写真
【导读】
《牡丹亭》是汤显祖的代表作。它被曲艺家用昆曲搬上舞台后，成为了昆曲最有影响的代表作。全剧共55出，写南安太守的女儿杜丽娘游园散闷，春情荡漾，后在梦中与书生柳梦梅相会，即因相思成疾而死。她以魂魄追随柳梦梅，其深情感动了判官，终得死而复生，与柳结成连理。剧中，杜丽娘的死主要是出于一种心理的必然。“惊梦”一出，她梦见在花园里与柳梦梅相会，但在现实中，她并没有见过这个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她实际上是给自己描绘了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存在实体的“梦中情人”。现实中，她没有办法去求证，只有通过“死”，才有可能知道答案。所以后来她入阴间后，马上去问判官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冥判》）。
《写真》一出写杜丽娘为自己画像，表达出对美的留恋、保存与感伤。经过《惊梦》中的相会，与《寻梦》的一无所得，她整日情思恹恹，“顿成消瘦”。在这一出中，她见自己形容憔悴，十分心惊，于是想趁美丽还未消逝之前，将之描画下来，因而就有了“写真”。画像完成后，她对画自伤，感叹自己美丽的容颜得不到有情人来欣赏，这时，美也似乎变成了一件可悲的事。这一出更进一步写出了她求死的心理必然性，而她自作的画像日后被柳梦梅拾得，为两人的结合起到了重大作用。
【破齐阵】（旦上）径曲梦回人杳，闺深佩冷魂销。似雾濛花，如云漏月，一点幽情动早。（贴上）怕待寻芳迷翠蝶，倦起临妆听伯劳[1]。春归红袖招。[醉桃源]“（旦）不经人事意相关，
牡丹亭梦残。（贴）断肠春色在眉弯<sup>[</sup><sup>2</sup><sup>]</sup>，倩谁临远山<sup>[</sup><sup>3</sup><sup>]</sup>？（旦）排恨叠，怯衣单，花枝红泪弹[4]。（合）蜀妆晴雨画来难，高唐云影间[5]。（贴）小姐，你自花园游后，寝食悠悠，敢为春伤，顿成消瘦？春香愚不谏贤，那花园以后再不可行走了。（旦）你怎知就里？这是：“春梦暗随三月景，晓寒瘦减一分花。”
【刷子序犯】（旦低唱）春归恁寒峭，都来几日意懒心乔[6]，竟妆成熏香独坐无聊。逍遥，怎刬尽助愁芳草，甚法儿点活心苗[7]！真情强笑为谁娇？泪花儿打迸着梦魂飘。
【朱奴儿犯】（贴）小姐，你热性儿怎不冰著，冷泪儿几曾干燥？这两度春游忒分晓，是禁不的燕抄莺闹[8]。你自窨约[9]，敢夫人见焦[10]。再愁烦，十分容貌怕不上九分瞧。（旦作
惊介）咳，听春香言语，俺丽娘瘦到九分九了。俺且镜前一照，委是如何[11]？（照介）（悲介）哎也，俺往日艳冶轻盈，奈何一瘦至此！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12]，谁知西蜀杜丽娘有如此之美貌乎！春香，取素绢、丹青，看我描画。（贴下取绢、笔上）“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13]。”绢幅、丹青，俱已齐备。（旦泣介）杜丽娘二八春容[14]，怎生便是杜丽娘自手生描也呵！
【普天乐】这些时把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时憔悴了。不因他福分难销，可甚的红颜易老？论人间绝色偏不少，等把风光丢抹早[15]。打灭起离魂舍欲火三焦[16]，摆列着昭容阁文房四宝[17]，待画出西子湖眉月双高[18]。
【雁过声】（照镜叹介）轻绡，把镜儿擘掠[19]。笔花尖淡扫轻描。影儿呵，和你细评度[20]：你腮斗儿恁喜谑[21]，则待注樱桃[22]，染柳条[23]，渲云鬟烟霭飘萧[24]；眉梢青未了，个中人全在秋波妙[25]，可可的淡春山钿翠小[26]。
【倾杯序】（贴）宜笑，淡东风立细腰，又似被春愁著。（旦）谢半点江山，三分门户，一种人才，小小行乐，捻青梅闲厮调[27]。倚湖山梦晓，对垂杨风袅[28]。忒苗条，斜添他几叶翠芭蕉。春香，起来<sup>[</sup><sup>2</sup><sup></sup>9]，可厮像也？
【玉芙蓉】（贴）丹青女易描，真色人难学[30]。似空花水
月[31]，影儿相照。（旦喜介）画的来可爱人也。咳，情知画到中间好，再有似生成别样娇。（贴）只少个姐夫在身傍。若是姻缘早，把风流婿招，少什么美夫妻图画在碧云高！（旦）春香，咱不瞒你，花园游玩之时，咱也有个人儿。（贴惊介）小姐，怎的有这等方便呵？（旦）梦哩！
【山桃犯】有一个曾同笑，待想像生描著，再消详邈入其中妙，则女孩家怕漏泄风情稿[32]。这春容呵，似孤秋片月离云峤，甚蟾宫贵客傍的云霄[33]？春香，记起来了。那梦里书生，曾折柳一
枝赠我。此莫非他日所适之夫姓柳乎？故有此警报耳[34]。偶成一诗，暗藏春色，题于帧首之上何如？（贴）却好。（旦题吟介）“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放笔叹介）春香，也有古今美女，早嫁了丈夫相爱，替他描模画样；也有美人自家写照，寄与情人。似我杜丽娘寄谁呵！
【尾犯序】心喜转心焦。喜的明妆俨雅，仙佩飘飘。则怕呵，把俺年深色浅，当了个金屋藏娇[35]。虚劳，寄春容教谁泪落，做真真无人唤叫[36]。（泪介）堪愁夭，精神出现留与后人标[37]。春香，悄悄唤那花郎分付他。（贴叫介）（丑扮花郎上）“秦宫一生花里活[38]，崔徽不似卷中人[39]。”小姐有何分付？（旦）这一幅行乐图，向行家裱去<sup>[</sup><sup>4</sup><sup></sup>0]。叫人家收拾好些。
【鲍老催】这本色人儿妙，助美的谁家裱？要练花绡帘儿莹、边阑小[41]，教他有人问著休胡嘌[42]。日炙风吹悬衬的好，怕好物不坚牢[43]。把咱巧丹青休涴了[44]。（丑）小姐，裱完了，
安奉在那里？
【尾声】（旦）尽香闺赏玩无人到，（贴）这形模则合挂巫山庙[45]。（合）又怕为雨为云飞去了。
（贴）眼前珠翠与心违，（崔道融）（旦）却向花前痛哭归。（韦庄）（贴）好写娇娆与教看，（罗虬）
（旦）令人评泊画杨妃[46]。（韩渥）
【注释】
[1]伯劳：一种鸟，鸣禽类。
[2]“断肠”句：化用周邦彦词《诉衷情》“一段伤春，都在眉间”之句。
[3]临远山：指画眉毛。远山，古代用以形容女子秀丽之眉。
[4]红泪：花上的露珠。此处为杜丽娘自喻。
[5]“蜀妆”二句：暗用宋玉《高唐赋》所说楚王与巫山神女之事的典故。巫山在四川，古为蜀国。
[6]都来：算来。意懒心乔：心绪不佳。
[7]“逍遥”三句：谓怎样才能铲尽助愁的芳草，点活心苗，得以逍遥。刬（chǎn），即铲。助愁芳草，古人常以芳草比喻愁绪，如秦观词《八六子》曰：“恨如芳草，萋萋铲尽还生。”心苗，心。
[8]抄：同“吵”。
[9]窨约：思量，忖度。
[10]敢夫人见焦：怕夫人心焦担忧。
[11]委是：果然是。
[12]无常：这里指死亡。
[13]一段伤心画出难：语出唐代高蟾《金陵晚望》“一片伤心画不成”句。
[14]春容：青春的容颜。
[15]“等把”句：谓容颜很快就衰颓了。
[16]离魂舍：佛家语，指躯壳。欲火三焦：指凡俗之情。佛家所说的三欲，指形貌欲、姿态欲、细触欲。一说指饮食欲、睡眠欲、****。
[17]昭容阁：指内宫。昭容，古代女官名，汉代始置。
[18]“待画出”句：苏轼诗《饮湖上初晴后雨》曰：“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此处以“西子湖”比人；“眉月”比眉毛。
[19]擘（bò）掠：擦拭。
[20]评度：评论，评说。
[21]腮斗儿：指脸颊。
[22]注樱桃：画朱唇。
[23]染柳条：画眉毛。
[24]渲：一种绘画技法，把水、墨淋在纸上再擦匀。云鬟：指头发。烟霭飘萧：形容头发秀丽飘逸。
[25]个中人：这里指画中人。
[26]可可的：恰恰的。钿（diàn）翠：指镶嵌翠玉的首饰。
[27]“谢半点江山”五句：写画中的景色、人物情状等。“半点江山，三分门户”指画中的景物；“一种人才”是杜丽娘自指；“小小”，有爱怜之意；“行乐”指消遣娱乐；“捻青梅”暗寓对梦中情人的思念。李白诗《长干行》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
[28]“倚湖山”二句：写杜丽娘自画像中的姿态。湖山，太湖山石。
[29]：同“帧”，本义是画幅，此处用作动词，张开画幅。
[30]真色：佛家语。此指人本身的情态。
[31]空花水月：形容真色难以捕捉。
[32]“再消详”二句：谓再想把梦中情人的神态描入画中，又恐怕泄漏了自己秘密的心事。消详，揣摩。邈，同“描”。
[33]“甚蟾宫”句：谓谁能和画中的美人相配呢？蟾宫贵客，指新考中的进士。
[34]警报：预兆。
[35]“则怕”三句：谓只怕这张画老是藏着，年深日久而褪色。
[36]“做真真”句：据《太平广记》引《闻奇录·画工》：“唐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图一妇人甚丽。颜谓画工曰：‘世无其人也。如可令生，余愿纳为妻。’画工曰：‘余神画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即必应之。应，则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颜如其言。遂呼之百日，昼夜不止。及应曰‘诺’。急以百家彩灰酒灌之，遂呼之活。”此处杜丽娘自谓愿做真真，但只怕不能得到有情人将自己唤醒。表现出其内心的幽怨。
[37]标：鉴赏，品题。
[38]“秦宫”句：引自唐代李贺《秦宫诗》。秦宫，人名，为东汉大将军梁冀所宠幸的监奴。这里用作花郎自指。
[39]“崔徽”句：谓人消瘦了。据《崔徽传》，妓女崔徽和裴敬中相爱，分别后，崔徽请画工画了一幅像，托人带给裴敬中说：“崔徽一旦不及卷中人，徽且为郎死矣！”
[40]行家：此指裱画店。
[41]练：把织物煮后漂白。这里用作形容词。帘儿：裱好的画幅上方的空白处。边阑：即边栏。
[42]胡嘌（piào）：胡说。
[43]怕好物不坚牢：出自白居易诗《简简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44]涴（wò）：弄脏。
[45]巫山庙：暗用楚王与巫山神女之事的典故。
[46]令人评泊画杨妃：语出唐代韩渥《遥见》一诗。形容杜丽娘的画像十分美丽，连杨贵妃的画像也比不上。评泊：评说。
【延伸阅读】
青春版《牡丹亭》
《牡丹亭》历来是昆曲最有影响的代表作品。这出浪漫绮丽的爱情剧在流传的四百多年中，产生了诸多异彩纷呈的改编版本，熏陶、感动了无数代艺术家和观众。昆曲是我国传统戏曲艺术中的珍品，从明朝中叶至清代中叶，它是戏曲中影响最大的声腔、剧种，有着“中国戏曲之母”的雅称。但由于种种原因，昆曲逐渐衰落，演员的老化，观众的老化，使得这种艺术更是渐渐脱离了现代观众的审美视野。2001年，古老的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人类口述遗产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称号。
在此背景下，2004年，由著名作家白先勇先生携两岸文化精英共同打造的青春版《牡丹亭》横空出世，在社会上尤其是大学校园内掀起了“昆曲热”。青春版《牡丹亭》由苏州昆剧院的年轻演员主演，演员的实际年龄、形象与剧中人物非常相符。在剧本的改编、人物的塑造等方面，青春版《牡丹亭》更为符合现代人尤其是年轻人的欣赏习惯。制作上，从人物造型、服装到灯光、舞美、配乐等，都精心地往“美的极致”方向打造，并融入了较多现代的元素，从而为观众呈献了一场视觉的盛宴，每一个场景都带给人美的享受。青春版《牡丹亭》成功地将昆曲的艺术精髓与现代人的审美观念相融合，使古老的昆曲艺术重新焕发出了青春的光彩。在白先勇先生的大力支持下，青春版《牡丹亭》于2004年先后在苏州大学、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复旦大学、南开大学、台湾成功大学等高校巡回演出，受到了学子们的热烈欢迎。将昆曲送入校园，让年轻的大学生接触到经典名剧，让更多的年轻人喜欢这种高雅、精致却日趋式微的传统剧种，为昆曲争取到了许多年轻的观众，可以说是青春版《牡丹亭》对传承昆曲艺术的最大贡献。
